第48章
第四十八章
很快便到了除夕夜, 陳之钰帶着明無月一同入了宮。
過新年,明無月穿了身新衣,一件玉粉色長裙, 外頭披着件大紅鬥篷。
這樣的打扮, 襯得人更若出水芙蕖,明眸善睐, 可分明是這樣喜慶的穿着,她的眉眼卻仍舊看不出什麽喜意。
今日這身衣服, 是陳之钰給她挑的,好看是不錯,可實在不是一個奴婢可以穿的。
出門前,明無月還是覺得着裝不妥想去換掉。
可陳之钰卻阻止了她,他道:“穿着吧, 放心,沒人會說的。”
大過年的, 他就想看她穿得紅紅火火的。
她穿得喜慶, 他看得高興。
明無月拗不過陳之钰, 她将臉埋進了毛絨衣領中, 最後終不吭聲。
馬車兩盞茶的功夫就到了皇宮裏頭。
陳之钰先下了馬車,而後朝她伸手,明無月搭着他的手蹦了下來。
可陳之钰像是故意一般, 在人落地之時, 手腕用力, 将人輕而易舉地帶入了懷中。
明無月察覺他的刻意,擡眼瞪了他。
她生氣的時候, 眼中才終于帶了幾分生意。
看着她的眼,陳之钰卻不自覺笑彎了眼, 他不顧她的阻撓,牽着她的手進了午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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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上,有不少的人都往他們這處看,他們好奇,太子牽着的這個女人是誰,生得好眼熟,像是在何處見過一樣。
他們不住地打量她,打量着他們,明無月叫這些眼神看得不自在,頭都快鑽到了胸口中去。
她想甩開他的手,可他卻不給她這個機會。
他就是在執拗地想要向所有人宣告,她是他的人。
他才不在乎別人說什麽。
兩人就這樣頂着衆人的視線去了太和殿,宴席擺在此處。
他們到時,皇後、淑妃,兩個皇子,華元,還有大皇子妃都已經在此處等着,而景寧帝還不曾到。
幾人往殿門口的方向看去,就見陳之钰牽着那個小宮女的手進門。
他們神色各異,各懷鬼胎。
誰都沒有先貿然開口。
畢竟陳之钰近來勢頭正盛,鋒芒畢露,從前那個愚蠢的傻太子已經不見,現在的陳之钰,渾身上下已有景寧帝之風,叫人不敢輕易得罪。
他近來在文華殿插手了政務之後,他們在座的這些人,明裏暗裏都沒少做些小動作,可卻皆被他輕易化解,如此便罷,現下倒戈投靠陳之钰的人也越來越多了......
太子勢成。
幾人靜默,都不曾開口,直到陳之钰帶着明無月入座之後,皇後終發出了一聲輕嗤,“太子這是什麽意思啊?你知這一桌子上坐着的都是些什麽人嗎,你竟敢讓一個奴婢同坐。”
不只是皇後臉色不好,在場的,沒有一個人臉色算得上好看。
陳之钰這厮,是不是故意來惡心他們的?
讓一個奴婢身份的人同他們坐在一起,是幾個意思?!
明無月也沒有想到陳之钰竟直接把她往位子上按了,她想反抗,可又想到這麽多人在,她又不好去同他反着來,做出些什麽讓他丢面的事情,硬着頭皮坐在了椅子上。
可一桌人充滿敵意的視線,她始終做不到視而不見。
尤其是,按照禮數,陳之钰坐在主座景寧帝旁邊的那個位置上,而明無月坐的位置,自也比旁人高了起來。
坐在此處,她只覺如t坐針氈,暗惱陳之钰這又是犯了什麽毛病。
一會皇帝出來見到這樣,豈還得了。
陳之钰沒有理會皇後,他入了座,就坐在明無月的左手邊。
似感受得到她的緊張,桌下,他将她的手握住,果不其然,她的掌心出了一層薄汗。
皇後見陳之钰不搭理她,持續逼問,“太子今日這究竟是什麽意思?!好好的除夕家宴,你非要鬧騰些什麽!”
桌下,陳之钰不緊不慢地揉搓着明無月的手指,想叫她放松些,面上只淡淡地回了皇後的話,“娘娘是剛解禁,所以這麽大的火氣嗎。”
這句話點火了皇後,她本就因禁足一事,顏面盡失,可陳之钰哪壺不開提哪壺,非要去将這事拿出來細說!
她氣極,可尚且留着些理智,硬生生忍了氣,末了只出言譏諷,“她配嗎?一個奴婢,你讓她同一國之主、一國之母坐在一處,她配嗎?!”
皇後厲聲質問,面目都帶了幾分猙獰,像是同明無月這樣的人坐在一處,是一件多麽難以忍受的事情。
“她是孤的人,孤說她配,她就配。”
陳之钰的聲音已經帶了幾分冷,相比方才,已經沒有一絲和氣,那張溫和的臉,此刻卻盡是淩厲。
他說,她是他的人。
陳之钰這樣的神情,說這樣的話,竟讓別人連那辯駁的勇氣都沒有了。
淑妃坐在一旁,看着兩人掐在一處,心中快意,巴不得他們掀翻了天去。
她期待他們繼續吵下去,然而,景寧帝的出現,打破這處的劍拔弩張之氣。
“大老遠就聽到你們在這頭争,大過年的,有什麽可吵的。”
景寧帝的話不鹹不淡,聽着不像生氣,可不過就是那樣一句簡單的話,卻也帶着濃厚的威嚴。
他一入座,皇後就先告狀,她指着明無月道:“陛下,你看太子是做些什麽,怎能讓奴婢同我們坐在一處,他......他是何居心啊!”
景寧帝順着皇後手指的方向看去,就見到了低垂着頭的明無月。
她沒說話,看着是被吓着了。
而一旁的陳之钰,卻氣定神閑,只眉眼之間殘留着的戾氣,昭示着他方才是動了氣。
景寧帝這回卻沒偏向皇後,只是側首看着旁邊的陳之钰,挑眉問道:“說說,什麽意思?”
“我喜歡她,所以......”
“所以,你想要她當太子妃。”景寧帝又道:“若她是太子妃,所以,你想她可以和我們一起用飯。”
“太子,朕可有說錯?”
知子莫若父,陳之钰想什麽,景寧帝怎麽可能不知道。
景寧帝的話,卻讓其他的人大驚,就連明無月都不曾反應過來她聽見了什麽。
娶她......太子妃......
陳之钰一定是瘋了,要不然就是,她在做夢。
她腦袋有些發昏,不敢相信地看向了陳之钰。
不至于吧......
他們兩人也不至于談婚論嫁吧。
她雖不會自輕自賤,可她也有自知之明,太子妃的位子,實在不是她能夠去肖想的。
她都不敢擡頭去看旁邊的人是什麽神情,她怕下一刻鐘就要聽到景寧帝雷霆大怒的聲音。
他會斥她狐媚惑衆,勾/引太子,他會罵她小小奴婢,癡心妄想。
明無月的身子已經開始有些發抖,準備承受天子之怒了。
可是,過了良久也不曾聽到景寧帝開口。
衆人都不曾開口說話,只都悄悄地觑着景寧帝,等着他發難。
尋常人家娶個奴婢那都是要被人戳着脊梁骨罵的,尤其是太子妃之位,他竟敢肖想讓一個宮女來做。
一個宮女,他再怎麽喜歡,讓人做妾室,那都是頂了天的好,可他卻敢如此肖想。
他一定會受不了陳之钰今日之舉,以往不管是大事小事他都會斥責陳之钰,今日,他定也會狠狠地斥責他。
景寧帝神色如常,仍不曾有一絲波動。
沒有人知道他到底在想些什麽。
過了會,他呼出了口氣,端起了面前的酒盞一飲而盡。
他想,算了,好好過年吧。
他這些年來,也難得這麽喜歡些什麽。
他就不在今日給他再尋什麽晦氣了。
景寧帝道:“好了,吃吧,難得吃團圓飯,不要說旁的事了。”
沒想到他竟什麽都沒說。
他也沒說是行還是不行,只是岔開了此事,就連責難陳之钰的話,也不曾說出一句。
不只說皇後臉色難看了,就連淑妃的臉都有些挂不住了。
完了,照着這個樣子看起來,或許是陳之钰在文華殿的表現太過不錯,就連景寧帝也對他滿意。
今日他做了這樣的事情,可他卻也什麽都沒有說,實不像他作風。
可景寧帝不訓斥,他們心中就算是再不情願,也沒有什麽開口的立場。
這頓飯用得不多敞亮,一開始大家便不怎麽情願坐在一處,後來出了這樣的事情,更沒什麽心情吃飯,而明無月更是如坐針氈,就算是陳之钰将菜夾到了她的碗中,她也吃不下去一點。
在這處坐的,胃都止不住疼起來了。
終于,景寧帝撂下了筷子,他道:“朕累了。”
這簡單的三個字,便昭告了今日這場宴席已經結束。
底下的人又說了些過年的賀喜的話,便都先後離開,陳之钰二人也要走,可景寧帝卻出聲留人,“太子,朕有話要跟你說。”
明無月想,景寧帝肯定是要對陳之钰發脾氣。
她看向陳之钰的眼神不自覺帶了幾分擔心。
陳之钰似對她關切的神情十分受用,他道:“沒事的,你在這裏等我出來,不要瞎跑。”
這幅樣子,看得景寧帝都泛牙酸。
他冷哼了一聲,便往裏殿先去了。
陳之钰也跟了過去。
明無月的視線從陳之钰的背影那處收了回來,待陳之钰的身影消失不見,方才和淑妃離開的華元去而複返。
她居高臨下看着坐着的明無月,顯然是想要尋她麻煩。
近來陸舟要成婚的消息本就讓她心煩,她想找出那個女人究竟是誰,可怎麽都找不到。今日見明無月進宮來,還和陳之钰一起來惡心他們,不免又想将氣撒在她的身上。
“你個麻雀還想飛上枝頭作鳳凰,真是白日做夢。”
她也不敢多說,怕陳之钰要從裏頭出來,撞見了就完了,丢下了這一句話,過了嘴瘾,轉身就走。
可明無月卻喊住了她。
“我知道她在哪裏。”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可華元馬上就知道她是在說什麽。
她回過了身去,走到了她的面前。
她道:“你再說一遍。”
明無月笑了,直接道:“京郊,南邊有所陸舟的私莊,地勢偏僻,你可要好好找啊。”
她直接雲若禾的下落告訴了她,完完全全,沒有隐瞞。
華元眯着眼上下審視她,似乎在思考明無月這話的可信程度。
“沒騙我?”
“信不信随你。”
華元看向她的眼神帶了幾分古怪,最後半信半疑離開了此處。
明無月的話是真是假,她自有辦法去驗證。
*
陳之钰跟着景寧帝進了裏殿。
這一頓飯用得景寧帝或許是真的有些疲累了,進了裏頭,他便坐倒在了椅子上。
他靠在椅子上,揉了揉有些發疼的額穴。
此間只有他們父子二人,再無他人。
陳之钰見景寧帝不說話,有些不耐,他并不想在這樣好的日子和他相處太久。
他先開口,“父皇找兒臣是有何事。”
景寧帝自然聽出了他話中的意思,也知他是不想在此地久留,他蹙眉,罵道:“這麽着急做些什麽,留這裏同朕說幾句話會死不成。”
果真是翅膀硬了,以往的時候可不見得他這樣,如今是裝都不稀罕去裝了。
旁人想着法子想要過來同他拜壽過年,偏偏就他同他待在一處都嫌難受。
但好再景寧帝罵完了這一句也沒想繼續罵下去,他問起了陳之钰在文華殿的近況,“近些時日在文華殿怎麽樣,可有犯什麽錯?”
陳之钰更覺他在沒話找話,錦衣衛的人日日盯在那裏,他在文華殿如何,他難道會不知道嗎。
但他還是回了他的話,他想快點離開這裏。
他說,“一切都好。”
景寧帝點了點頭,算是知曉。他靠在椅上,忍不住咳了兩聲。近來他的身子越發不好,尤其是過年天冷時候,便總是忍不住咳嗽。
他止了咳後又看向陳之钰問道:“你是真打算娶那個女人?”
他神色帶了幾分認真,凝視着陳之钰,不想錯過他臉上的一分表情。
陳之钰心想,該來的還是來了。
他說這麽多,最後還是要說這事吧。
“是認真的,t我不會拿這些事情做玩笑。”
陳之钰想,他肯定不會同意,而且肯定又想借此事發難。
“她好在哪裏,你怎麽就非她不可?”
出乎陳之钰的意料,他不曾诘問,只是十分不解。
不解他為什麽會喜歡一個丫鬟。
可感情這種難以名狀的東西,要讓陳之钰怎麽去說出個所以然來,他只知道,自己在意她,很在意她,看到她對他笑,他就開心,看到她哭,他就心疼。
僅此而已。
可只要這樣也就足夠了不是嗎。
陳之钰說,“你不會懂的。”
他永遠不會懂。
他自覺在感情這事上,他比他的這個父親要高明太多,他不會像他那樣薄情,不會像他那樣寡義。
他的母親,死因不明,可他卻轉頭扶了那個最有可能是兇手的人為後。
想起往事,陳之钰沉沉地呼出了一口氣。
“母後呢,母後那樣好,你為什麽又要那樣對她。”
聽到陳之钰反問的話,景寧帝卻露出一副不可描述的情态,先是蹙眉不解,而後是憤怒,“陳之钰,我對你是不好,可我對她……我對她哪裏不好!你若能說出一點我對她不好,我今日就去跳了城樓,把這個皇位直接讓與你坐!”
從始至終,他除了責怪她太良善,他可曾說過她的一句不好?
怒從心起,他似忍無可忍,因着情緒劇烈起伏,胸腔起伏,忍不住劇烈咳嗽,喉腔之中似乎湧出了血腥氣。
可落在陳之钰的眼中,只覺他在惺惺作态。
他問他,“母後難産,難道不是皇後所為?當初她身體健朗,為何會難産而亡,而妹妹呢,她都分明已經哭出聲來,為什麽最後還會沒了氣?”
“父皇還想說,也是意外嗎?”
本來一切都好好的,可她為什麽就沒有熬過最後的那個關頭,他本來也是有個妹妹的。
可是現在什麽都沒有了。
沒了母親,就連已經出世的妹妹也離他而去。
可是到頭來,他的生身父親,卻還在包庇別的女人。
他究竟要陳之钰如何釋懷。
先皇後在世之後,如今的皇後便時時與她作對,喜歡去坤寧宮尋麻煩,可他除了看不見就是看不見,就連先皇後之死,他也不曾怪罪到她的身上,甚至還在後來,封她為後。
陳之钰笑得極其諷刺,看着景寧帝的眼神極其輕蔑。
父既不将他做子,他又何苦以他為父。
陳之钰看着靠在椅上面色鐵青的男人,帶了幾分居高臨下的意味,他質問他,“你說喜歡她,可她死了,你馬上就寵愛上了別的妃子,你對你的每個孩子都很好,可是你說喜歡她,又為什麽要那樣去對她的孩子呢。”
他問他,為什麽要那樣對她的孩子。
為什麽要那樣對他和妹妹。
他們難道,便不是他的孩子了嗎。
陳之钰質問的聲音,逼得景寧帝啞口無言,他想開口,可一時之間卻又不知道該去說些什麽。
他說錯了嗎?陳之钰說錯了嗎。
他沒有一句話說錯了。
陳之钰好像對他已經無話可說,他一句話不願多言,轉身就要走。
離開的身影果決,不帶片刻猶豫。
好像多和他待一會,他都有些無法忍受。
這是景寧帝自己造成的,陳之钰和他落得這樣的境地,全是他自己一人造成的。
景寧帝看着他的背影,想到了許久許久之前,他那條伴了他三年的狗,被陳之齊打死,阿钰他哭得那樣傷心,那樣委屈,他跪在地上,求他這個父親,求他救他脫離苦海之中。
可是,他沒有幫他,他就那樣冷冷地,居高臨下地看着他。
他用一句“世人茹柔,則剛吐之”,趕走了他。
他不幫他,他還不允許任何人去幫他。虎尾春冰,處境危險,可能救他的,就只有他自己。
眼前太子的背影,和當初的那個小少年重疊在了一處,那日他也和今日一樣,離開得決絕。
阿钰長大了,從那一天起,他就已經長大了。
六親緣淺,他和他如今這樣緣薄,全是他一人造成。
可是,他不後悔,他從不後悔。
就在陳之钰的背影要從眼中消失之時,景寧帝卻忽地開口。
他說,“阿茵生産的那日,我一直盯着皇後,她宮中的下人,我也盯着,無一錯漏。”
景寧帝這樣聰慧,他怎麽會不知道,陸暖茵生産,皇後一定會做手腳,他早就知道,他也一直讓人提防着她。
言下之意,不管皇後是不是有心害陸暖茵,可她都沒那個機會。
陳之钰在殿門口處頓住了步,卻不知有沒有将這話聽到心裏面去,只是裏頭人的話音一落,他的身影就再也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