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選擇(4)
第五章 選擇(4)
王偉國抱着麗雲跑了十幾分鐘才到村醫王青松家裏,他已經熄燈了,王偉國左腳腳踩着他家門口的梯坎,左手杵在他家的門邊,右手使勁敲門。他的動靜太大了,四周的狗叫喚起來。麗雲就像坐椅子一樣坐在他的身上,這會兒的腹痛已經明顯減輕了,但她依舊“哎呦哎呦”地哼着。
她需要盡可能多地了解這個地方的人事物,并和他們成為“一體”,看醫生是一個很好的機會。
屋裏的燈重新亮起來,大門随即被打開,開門的是王青松的兒子——村小的老師王鳴,他扶着麗雲的身子:“我爸馬上下來。這是咋了?”
王偉國顧不得許多,把麗雲抱起來就往屋裏走,王鳴只能跟上。到了廳中,麗雲才被安置在一把光滑的竹椅上。她打量着這間房子,房子主體是木制結構,一樓是廳,左側有個問診臺,旁邊還有一張病床,床邊挂着簾子,問診臺背後是一個藥櫃,裏面擺滿了西藥和中藥。廳堂右側是一間廚房,看起來很小,門上挂着簾子。大廳中間有一道樓梯,通往二樓,應該就是王青松一家人睡覺的地方。這地方看起來很整潔,也沒有牲畜味。
“什麽情況?”王青松整理着衣物從樓梯上疾步到麗雲跟前,自然地撥開她手腕上的繩子,手指搭在她的脈搏上。
“她肚子痛。是不麗雲?你現在啥感覺?”
“肚子疼。”
“自己能區分是上腹疼痛還是下腹疼痛不?”
麗雲搖搖頭。
王青松皺着眉頭蹲下來,由下至上按壓麗雲的腹部,一處處确認:“這裏疼嗎?這裏呢?按着疼還是松開疼?一陣陣持續地疼,還是針紮似的,一下一下疼?”
麗雲如實回答後,王青松讓她站起來走一走,麗雲照做了。王偉國默不作聲地牽起繩子,跟在麗雲後面。
“流血了嗎?”
“我沒看。”
“需要确認一下。”
王偉國神色不自然了,王青松解釋道:“孕婦自己看就行了。”說完把麗雲招呼到病床上坐下,“唰”地拉上了簾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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麗雲坐在病床上,沒有先脫褲子檢查,而是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緊繃的身子也軟了下來,她垂着頭,雙手杵在床沿上,看着自己的腳。
腳腫得厲害,自到月亮坨以來,穿的一直是王偉國的解放鞋,鞋口太薄了,把腳背兩側勒出來兩道紅色。
休息了一會兒之後,她才脫下內褲檢查,對着醫生喊:“沒出血。”
這番問診下來,王青松心裏大概有了數,“幾天沒解大便了?”
“三天吧......還是四天......我記不清了。”
王青松思考了一會兒,轉身到藥櫃裏拿藥,口裏解釋着他的問診結果:“胎兒應該是沒問題的,孕婦呢,心跳挺快,腸子有點硬,應該是排便不暢加上......”他停頓了一會兒,“加上情緒激動,一時之間腸痙攣。回去要多活動,多走走路,放松四肢,對緩解水腫也有幫助。”
麗雲有很多問題想問,奈何王偉國一個開口的機會也沒給她。他追着王青松問:“叔,能看出來肚裏男娃女娃不?”
王青松把藥包好,遞給麗雲,“這個,一天三次,飯後吃。”
王偉國以為他沒聽到,又問了一遍,王青松一邊收拾藥櫃,一邊回答:“看不了,生下來自然就知道。”
一直站在一旁的王鳴客氣地送倆人出門,麗雲問:“我下次還疼咋辦呢?”王偉國撓撓頭,“下次再說吧,就是拉不出來屎嘛,讓我媽給你煮點藥材喝了就能拉了。”
王鳴想說什麽,最後也沒開口,看着倆人走出家門,走下臺階。麗雲回頭對他說:“謝謝醫生。”
王鳴不自然地招招手,一下子把門關了起來。
回到屋裏,聽到王青松嘆着氣:“唉,作孽。”
“我聽學生說,這回來了兩個。”
“我知道。有一個還是大學生。”
“大學生?這我倒是沒聽說。”
“在兩頭大家關着,天天挨打。”
王鳴皺了一下眉頭,“二寶他們真是越來越過火了,大學生,不怕出事嗎?”
王青松搖搖頭,用鼻子“哼”了一下,像是在說兒子傻,又像是在表達無奈:“他們怕什麽,從狗鴨子鎮一下高速,就是他們的地界兒了,有什麽可怕的。恐怕以後還要更嚣張些。”接着他喝了一口水,走上樓梯,“你只管教你的書,別的事別問,問也沒用。月亮坨的事,出不了月亮坨。”
王鳴點點頭。
可他的心緒遲遲平複不下來。大學生,他只在之前去縣城進修的時候見過幾個大學生,人情世故是什麽也不懂,口裏都是書本上的東西,可他們能說出來的話,是他在鄉下從來沒聽過的。還有去年教師節,鎮上組織村小教師一起在鎮上活動、聚餐,鎮中心校來了幾個正經大學生來實習,講課的方法、課堂上和學生互動的方式,他見都沒見過,不過,一遇到學生生活上、行為上的問題,尤其是家長的問題,他們就沒轍了。
鄉鎮條件不好,學生情況也複雜,真要融入可不簡單。據說沒到一個月,四個實習的大學生就走了三個。
有時候王鳴會想,考上大學的人是真的讀書厲害,還是他們本來就被安排好了上大學的命運,所以才能上大學。可轉念一想,自己也是讀的一樣的書,也參加了高考,最終不也落榜了,只能在月亮坨當個村教?這村教,還是王青松到鎮上求來的。
兩頭大家裏的那個女大學生,怎麽會被帶到這裏來呢?他的腦海中又出現了那些他接觸過的大學生,臉上疑惑的表情漸漸轉為釋然——讀書多不代表能在社會中活得更聰明或者更被上天眷顧,那女大學生也許是太單純了,或者是在僻靜處落單了,被強綁來的......
王鳴躺在床上,幾次三番提醒自己不要再想,快些睡覺,可他越想越多,越想越遠,想着想着,他的身體裏不禁産生一股強烈的沖動,他很想去看看這個大學生,和她談一談。他需要和她談一談。
這個願望并不容易實現,兩頭大家的院門每天都是緊緊地關着,王鳴有幾次假裝路過,趴在門縫上往裏看,也只看到空空的、髒亂的小院,聞到濃烈的尿騷味罷了。
有一次正看着,村裏的瘸子趙曉梅在路上閑逛,和他打招呼,驚得他一轉身,絆在兩頭大家門口,那被砍去的棗樹幹枯的樹樁上,結結實實地摔了一跤,疼得他抱着膝蓋龇牙咧嘴,趙曉梅連連道歉:“王老師,對不住,我以為你看到我了。”
王鳴的臉皺在一起,擺擺手說“沒關系”,同時示意她小聲些。
趙曉梅攙着他站起來:“你來找兩頭大?”
“不,我路過,聽到裏頭有聲響,停下來看看。你今天又沒下地?”
“估計他又在打媳婦兒......哦,我下地了,去了一會兒,沒啥我能幹的,我回來喂豬。”
王鳴尴尬地應付了幾句,問了她家豬下崽的情況,和她一起一瘸一拐地并排走着,趙曉梅突然發問:“王老師,你咋不買個媳婦兒?”
王鳴愣了一下,“我......我不幹這事。”
“我知道買媳婦是犯法的”,趙曉梅稀松平常地說,“不過法律只管大城市,管不到月亮坨這麽小的地方來。王老師,你說,那些有法律的地方是什麽樣的?”
王鳴不知道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在書上看到過關于法律的論述,卻從來沒有在實際生活中真正切身地體會過。他細想了一會兒,田地安排好了就不能互相占地,這應該算法律。不能偷盜,這應該也算法律。哦還有,适齡兒童要入學,這也是法律。
可想到這兒,他又遲疑了。
村裏仗着家裏男丁多而強占別人田地的事可不新鮮。再者,偷盜的人确實會被抓去送到村長處,可也就是被盜的人家打一頓解氣完事。學生,那就更不用說了,男娃是要上學,學不會就一直學,十幾歲的人讀三年級的也不是沒有,可女娃就不用。
他明白自己無法向趙曉梅解釋清楚這件事,只能打哈哈蒙混過去:“你想不想自己出去看看?”
“我?”趙曉梅指着自己的臉,随後大笑起來:“我哪可能出得去!”
她所理解的“出去”,就是嫁到其他地方去的女孩們那樣,生活在別處。可她天生殘疾,智力發育得也不是很好,沒有正經人家願意婚配,所以嫁給了同村的癞麻子。
癞麻子姓賴,叫賴金福,比趙曉梅大十歲,因為臉上都是麻子,個子又比常人矮得多,所以叫癞麻子。
“我應該會活到五六十歲,然後和賴金福差不多時候死吧。”
她的口氣太平淡了,倒像是在開玩笑,王鳴幹笑了兩聲,找借口趕忙離開,往學校方向走去。
王鳴走後,趙曉梅又偷偷到了王偉國家門口,“麗雲,麗雲”,她沖裏面喊。
麗雲正在屋裏琢磨怎麽把跑出去的路線搞清楚,聽到有人喊,連忙出來,看到是上回來的趙曉梅,她把門往裏拉了一些,門縫也寬了一點:“怎麽了曉梅?”
趙曉梅從兜裏掏出來一包玉米葉包着的東西,遞給麗雲:“你能給我講講城裏的事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