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4)
第八章 旁觀者 (4)
王偉國死了,被麗雲推倒在屋裏,燒得渾身火泡。這一夜屋裏發生的事,成為了三個人之間的秘密。
男人們從屋裏擡出那彎曲的屍體時,麗雲就站在近處,抱着孩子,直視王偉國僵直的手臂。這個場景下她應該流淚,所以努力想擠出兩滴眼淚僞裝一下,沒能擠出來。幾天之後,吊唁的村民來時,她也只是趴在地上假模假式地哭了幾聲。
自然了,麗雲不是真心哭,吊唁的人也不是真心惋惜,燒過紙之後,人們都說他“死了比活着好,免得自己痛苦,也拖累家人”,說真的,在這場小型人情表演的過程中,麗雲覺得眼前的一切都十分兒戲,大家孩子過家家般地往來,然後一代一代延續下去。月亮坨的人際關系是臨時的,兄友弟恭是演出來的,尊敬誰、看不起誰都在一轉念間。他們的善與惡也一樣地兒戲,無需自己細想,反正衆人同意就等于好,衆人反對等于壞,沒意思極了。
只有王青松父子值得她高看幾分,至少危急關頭,人家是實打實趕來救火的,救火不成,當場就給劫後餘生的三人檢查了身體征。
麗雲心裏想着這種種,眼睛忙着在來客中尋找趙曉梅的家裏人,她很想知道趙曉梅現在的情況。先前苦于被王偉國盯得死死的,如今有見面的機會,她必須問一問。
到了午飯十分,吊唁的人都到打谷場去吃席了,趙曉梅的嫂子才姍姍來遲,按輩分和舊禮,她拎了三斤白米,拿了一百塊錢,記好人情賬簿之後,照流程到棺前慰問親屬。麗雲原本不知道她是曉梅的嫂子,是她在問候兩兄弟時,言語間止不住抱怨,趙曉梅回家以後不僅幫不上家裏的忙,還得留一個人手出來看着她不要闖禍,最近農忙實在是管不過來,只好把她一個人栓在家裏。
麗雲在一邊低頭聽着,心裏愧疚不已,如果第一次曉梅到院門前偷看時,她們之間沒有搭話,是不是後面的一切都不會發生,曉梅也就不會像今天這樣了?可是誰能預想到未發生的事呢?至少牟敏和晴晴都離開了月亮坨不是嗎?
麗雲難過起來,眼睛也紅了,她不知道應該如何補償曉梅,或是為她做些什麽。曉梅的大嫂見狀,白了她一眼,抓了一把瓜子就走了。
王偉鄉留意到麗雲在掉眼淚,抿着嘴想了一會兒,找了個由頭讓王偉城先去打場招呼客人,把麗雲單獨留了下來。現在王偉城什麽都聽弟弟的,問也沒問就走了,只剩兩個人并排跪在棺木前,棺前的火盆裏,沒燒完的紙還在一張引燃另一張,不斷地成為灰燼。王偉鄉先起來坐在蒲團上,揉着自己的膝蓋,“你也歇會兒吧,這會兒沒人看了。”
待麗雲坐好之後,他側身把手扶在膝蓋上,看着麗雲,“我就直說了,雖說你當時未必是真心救我,不過,不管怎麽說,我這條命也算是你和二哥搶回來的,我得謝謝你。”
說罷,他似乎很怕麗雲借機提出什麽非分的要求,話趕話地補充道:“大哥幾次說過你不想走,我覺得不真。你要不想走,就不會借機把他進火堆裏。不過,為了把你迎進家來,我們當初是實實在在花了錢的,這你也得理解,我呢,也不方便給你承諾什麽,我就這麽說,你和我二哥好好過,咱們忘了之前的事,我把你當成親嫂子敬着,你也別想着要跑的事了。”
麗雲換了一只手抱孩子,溫柔地低聲道:“他想借火燒死你,我實在是不能看着不管。”
“我知道。你是個心善的。”
“可我也确實怕了他,自從腿壞了以後,他就......”
王偉鄉擡手,示意她不要再往深了說,“我說了,之前的一切就算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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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三”,麗雲弱弱地擡起頭,水汪汪的眼睛看着王偉鄉:“我也實在是對老二......沒那意思。”
“那你啥意思?”
孩子扯着麗雲的頭發,她疼得哎呦了一聲,接着轉過身背對着王偉鄉,喂了一會兒孩子,才整理好衣服回過身來:“哪個女人不想自己的丈夫有本事呢?”
王偉鄉看着面前的麗雲,孩子手裏抓到什麽就往她身上抹,沒東西抓就扯她頭發、衣衫,弄得她頭發淩亂,衣衫不整,很是狼狽。但不知怎麽的,可能是在大哥的棺前說這種話,難免刺激,又或許是因為麗雲實在太溫柔,一時之間覺得跟他是一家三口似的,他的心不受約束地顫了一下。他轉過頭不看麗雲,冷冷拒絕:“說好了讓給二哥,我不會做對不住他的事。”
說完猛地起身,把手裏的紙錢一下子扔進火盆裏,火盆騰起一陣紙灰,繞着棺前的香煙上下飛舞。
看他走出院門上了鎖離開,麗雲把孩子放在空出來的蒲團上,獨自一人看着靈堂。刷了黑漆的棺材停放在被燒得黢黑的堂屋正中,一片黑色裏,紅紅的棺材臉子像一扇小小的窗,把王偉國永遠地關在這木頭盒子裏,她站起來,四處觀望,揉着手腕子,劃算之後的事。
就算王偉鄉不帶她進城也不要緊,當年母親能帶她跑出去,現在她就能帶自己的孩子跑出去,之前是沒機會,眼下機會就來了,也許王偉國下葬那天,就是她離開月亮坨之時。
停棺的七天之中,王偉鄉只第一天守了一天,之後的時間都在大莊忙市場的事。他不是傻子,趙前進沒來救火,他就明白是什麽意思了,現在當務之急不是找出放火的人,而是把市場攏在自己手裏,別勞苦賣命的,到頭來給趙前進做了嫁衣裳。
再者,二寶已經回來了,難說不是他們倆又勾結上了,二寶讓利給趙前進,好把他排擠出來。這市場是他的主意,起步也是他死熬出來的,斷不可能讓二寶撿了漏子。
王偉鄉把準備好的現金用刀紙包好,打算給趙前進聯系的幾個人送去,只要錢給得到位,他不信那些老東西會對趙前進有多少信用。
王偉鄉不在家,王偉城不能不管地裏的活計,胡冰秀和春豔等人忙着下地,更不想在這不吉利的時候上門,也就不怎麽來了。麗雲只能一個人守靈。又得帶孩子,又得照顧家禽牲畜,還得準備吃食,累得像個陀螺。
在王偉國出殡的前一天,麗雲正趁孩子睡着了在院子裏繼續清理火災過後的痕跡,看到一個人影在院門前來回地踱步,她放下掃帚,警惕地走過去:“誰?”
來人竟是王鳴。
他比上回看到的時候更憔悴了,人也不斷地咳嗽着,比麗雲還像剛從火場逃生出來的人。
他不在學校上課,來這兒幹什麽?麗雲把門拉開一條縫,“王老師?你有什麽事?”
王鳴沒作答,把手裏的一包東西塞進門縫:“我爹叫我送來的。”
“這是什麽?”
“清肺的草藥......你們吸了濃煙,要連喝一個月。”
“可我......可我身上沒錢。王老師,你等晚上再來一趟吧,等老二在家時再來,他會把錢給你。”
王鳴沒聽她說話,自顧自悠悠地往堂屋裏看了一眼,緊接着就跟大白天見了鬼似的,臉色發青,跌跌撞撞地跑開了。麗雲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轉身往回看,什麽也沒有看到,只有被風吹起的紙幡飄飄搖搖,可她還是打了一個冷顫,起了一身的雞皮疙瘩。
突然間,麗雲明白了過來,王鳴就是那個“叛徒”,他就是當初打電話叫來警察的人,他叫來了警察,所以麗雲三人和“管不住嘴”的曉梅、芳嫂等人才會同時出現在那個地窖。結果三個人在地窖裏死了,趙曉梅瘋了。
王鳴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自己的行為所帶來的連鎖反應,說不定,他也知道是誰放的火。
而這一切全都來源于那通報警電話,他的心力顯然承受不住這一切。
看着風波裏唯一好端端的麗雲和在那場混亂中新生的孩子依舊守着可怖的靈堂,他害怕極了。
麗雲拿着那包草藥,想清楚這其中的關竅,竟覺得王鳴可憐起來,生在月亮坨,卻無法融入,對他來說已經是一種天然的懲罰。
有良知的人才會受到懲罰。
幾乎就在這個感受産生的同一瞬間,麗雲覺得對自己多了一絲厭惡,這股厭惡幾乎是無須無根憑空出來的,她不明白這是怎麽了,只覺得心裏火燒火燎的,難受極了。她抱着膝蓋蹲在地上,想弄清楚這不适感的來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緣由。
又一陣風起,把兩個紙幡吹得纏繞在了一起,紮紙幡的竹竿只靠兩張膠布固定在柱子上,這一繞,就一起牽着倒下了,紙幡下面擺着的碗筷杯子遭了殃,被倒下的竹竿砸碎了,孩子聽到突如其來的動靜,吓得哭了起來。
麗雲拿着草藥匆匆跑回屋裏,抱着孩子來回走動,剛才那陣自我厭惡的感覺才頃刻間溜走。
麗雲看着院裏的狼藉,又想到曉梅嫂子的白眼,她悟到了,她的厭惡來自于另一個“她”,淩駕于她的肉體之外的“她”,那個“她”看着她還有空可憐王鳴,所以投來了厭惡。
王鳴再怎麽受懲罰,也不會改變他能夠自由走動、有土地、還有一份工作和一個事事為他着想的父親的事實。他的可憐是客觀存在的,麗雲也有權可憐他,但是在那之前,她更應該先把精力用來可憐可憐自己,可憐那受盡苦楚,不知現況如何的牟敏和晴晴,更該可憐生下來就在月亮坨,且一輩子都會被拴在月亮坨的趙曉梅。
想通這一層的麗雲此時卻更加困惑了,在此之前的人生中,從來沒有過這個“她”在旁審視自己,為什麽現在有了?如果“她”和自己是一體的,為什麽要對自己如此苛刻?這樣的審視除了平添苦楚之外,還能帶來什麽實際的好處嗎?
麗雲想不明白,但她知道現在唯一應該做的事,是為出逃做準備。明天就是王偉國出殡的日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