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6)
第九章 剃頭匠 (6)
噗呲,一股鮮血噴出來,直射在趙前進的臉上,熱乎乎的血順着他的下巴往下滴,他在原地呆坐了數分鐘,才反應過來自己殺人了。
他把鐮刀甩開,下意識地去捂那個噴血的傷口,可是一切都太晚了,那血就像加了壓力泵,不斷地往外冒,很快浸透他的手掌,流在地面上,和黃灰色的砂土混合在一起。
兩頭大像喝醉的人一樣張着嘴,嘴皮動了一會兒,徹底死了。
趙前進的尿順着褲裆流在兩頭大的身上,他聞到尿騷味,愣愣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褲裆,之後立刻彈射起來。大白青天,他卻在鄉村公路上殺了一個人,要是被人看到,那就不是做不了村長的問題了,殺人償命,下半輩子完蛋了。他焦急地左顧右盼,打自己一巴掌定了定神,緊接着拖着兩頭大的屍體往路邊走。道路的兩側都是山坡,山坡下方就是樹林,把人拖到樹林裏,再收拾一下地上的砂土,起碼能隐瞞一段時間。
可兩頭大太重,死了以後就更重了,趙前進長久地不做重活,拖着這麽重的屍體在凹凸不平的砂石路上移動,快要了他半條命。
僅僅拖行半米,他就累得不行,坐在地上喘大氣。
他環顧了一周,突然意識到,這路上連個鬼都沒有,誰會知道人是他殺的呢?并且死的是兩頭大,誰會在意兩頭大的死活?現在要緊的是自己的事,和生意比起來,兩頭大不過小事一樁。
想到這裏,趙前進心中豁然開朗,他把沾有血的外套脫下來,擦幹淨手,又擦掉鐮刀上的指紋,随後把衣服塞進包裏背好,扶起摩托車,一路朝着鎮上騎去。
哪知沒騎出去多遠,就看到王偉鄉的面包車從對向駛來,車窗大開着,車裏放着喜慶的音樂,他的神情充滿鄙夷。兩車交彙時,趙前進明明白白地看見副駕駛上坐着另一個人,趙栓子。
利聚而來,利散而去,世間規律向來如此。趙前進知道,再去求誰也沒用了,他已經走進了死局。心神恍惚間,摩托車直直地沖下了山坡。
這兩頭大,為什麽非要砍死趙前進,還預知他要去鎮上呢?還得重新從胡冰秀燙的一頭卷發說起。
在月亮坨,愛美也是一種犯罪。穿的少,騷;收拾得齊整幹淨,騷;穿得豔、穿得花,騷;性格開朗喜歡說話,騷;性格內向容易臉紅,騷。
總之,只要是吸引了目光的女人,別管老幼,一個“騷”字足以概括。
胡冰秀是被麗雲哄着燙了頭的,在她看來,這是麗雲的一番好意,并且免費,算一種接受,而不是主動追求。可這一頭卷發,在月亮坨還是太出格了,當天晚上,趙前進就拽着她的卷發,把她狠狠羞辱了一頓。
往常這樣的事發生時,胡冰秀會忍下來,趙前進氣頭過去就沒事了,可是這一次不一樣,這是她第一次燙卷發,她喜歡得很,滿意得很,走在路上,看着女人們眼底藏不住的羨慕,她快活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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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份美麗在自己頭上維持不過半天,就被趙前進抓亂了,她也不知哪裏來的勇氣,一把把趙前進推倒在椅子上:“我再騷,也沒有劉金芳騷。再爛,也沒有你的褲裆爛!你以為你們那點髒事我不知道?我早就知道了,可是我不在乎。嫁給你是我的命,我按着我的命活,活到現在,活夠了。我告訴你,孩子離家後,我就天天盼着你死,你快死吧,你怎麽還不死!”
不用想,暴風雨因為這番話來得更猛烈,胡冰秀紮紮實實挨了一頓揍,春豔等人聽到動靜去她家勸架時,發現兩頭大一直在他家屋後聽牆角。
這個八卦很快就傳到了麗雲耳朵裏,麗雲約胡冰秀重新做了頭發,好好地安慰了一番,言語間有意無意地說起,兩頭大還在記恨趙前進,真擔心他一時沖動要了趙前進的命。
為了保證胡冰秀聽進去這番話,她把"死了丈夫好出門"的故事繪聲繪色地講給胡冰秀聽,又按照王偉鄉那晚的安排,把舉報材料的事情分析了一通。
“我們老三說了,現在要想翻身,只能舍財。咱叔得趕緊去一趟鎮上,唉,他一個人去鎮上,路上要是有點什麽事,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嬸子,你還是快陪咱叔一塊兒去吧。”
胡冰秀漸漸出了神,錢都在趙前進手裏管着,她知道家裏有兩本存折,可她從來只見過一本,這一回,趙前進肯定得把另一本也拿出來。
臨別之前,麗雲一字一頓地囑咐:“嬸子,你現在的模樣簡直換了個人。不過這回可得仔細別弄亂了。自己的日子,還得自己照看才行。”
回家通知趙前進的路上,胡冰秀摸着自己重新做好的頭發,想了又想,想了又想。臨近家門,她卻沒有開門進去,而是牙一咬,心一橫,改道去了兩頭大的家裏......
兩頭大死了,趙前進在醫院挨了幾天之後也死了,胡冰秀終于過上了她所期盼的生活。
在那之後沒多久,王偉鄉就把麗雲做美發所需一應物品買了回來,并且和她一起去大莊的集上談下來一個鋪位,“麗雲美發”開業在即。
正式去大莊之前的一個上午,麗雲帶着曉梅出門走了走,村裏的狗看到曉梅都搖尾巴,曉梅也高興,和朋友打招呼似的,把沿途遇見的每只狗都摸了一遍,兩人一直走到兩頭大家的門前。
他死了以後,一些不知道是哪裏來的遠房親戚過來屋裏,把能用的東西都拿走了,現在只剩空蕩蕩的院子。
麗雲推開門走進去,她想認真看看母親曾經生活過,卻從未向她提起過的地方。
堂屋裏都是蜘蛛網,廚房的牆面上沾滿了油污,床看不出來是床,塌了一只腳,上面堆滿了各式各樣的東西,馬房的隔間裏,原先袁晴晴寫在牆上的字已經不見了,也許早在上一回警察來的時候,就被兩頭大清理了。
太陽在這個時候照進了馬房,麗雲在陽光中走了進去。
馬房的騷臭味張牙舞爪地沖進鼻腔,麗雲下意識地舉起手臂,用臂彎緊緊捂住鼻子,衣服遮擋了她的一部分視線,栅欄透進來的光線在随着呼吸頻率晃動,不知怎的,麗雲産生了一種溺水似的感覺,這光線特別的刺眼,特別不真實,像一個夢。
在這恍惚間,麗雲似乎回到了搖搖晃晃的童年記憶當中,在馬房的栅欄外,能看到一雙大腳,腳後跟上都是黃色的繭子,有的繭子皲裂了,仔細看,能看到裂口裏發紅的血肉。
麗雲眯着眼睛,想看得更清楚,看着看着,她發現那雙腳邊躺着一個人,看起來已經無法動彈,像一塊煮熟的豬肉被扔在地上。
耳邊的聲音從嗡嗡的雜音,變成了清晰的人聲,一個男人大叫着:“叫,你再叫,我打死你!”
随着話音落下,那雙腳不斷地落在地上的女人後背上、頭顱上、肚子上,女人凄厲地叫喊着,在不斷的毆打中毫無招架之力,待到男人打累了,一把抓住女人的頭發将她提起,這時候女人的面孔才轉朝麗雲。
是馮煥菊。
是母親。
記憶在頃刻間像一列飛馳的火車呼嘯着從她身上碾過,身上的每一個毛孔都在流血,疼痛猶如活剮,越來越多的畫面出現在麗雲面前:
母親總是哭泣,在清晨,在正午,在夜晚。
記不得有多少次,母親在床上緊緊抱住自己,有時候甚至都覺得被她抱痛了,她會喃喃地念叨:“一定要嫁個好人,一定要嫁個好人。”
每當父親發怒時,母親會用極快的速度把自己拽進馬房關好門,随後,院子裏就會傳來母親的哭喊聲。
父親有時候會抱自己,抱在他面前端詳,然後像摸瓷娃娃一樣,從頭到腳把自己摸一遍,最後肚皮朝下放在他的膝蓋上。每當這時,眼前就什麽也看不見了,只看得到父親的大腳。
哥哥的腳也是大大的,父親很喜歡把他抱在膝蓋上,他的腳就在半空中一蕩一蕩,父親會指着母親和自己,對着哥哥的耳朵說:“看,壞女人。你記好了,女人都是沒心肝的,打出的媳婦,揉出的面。”
在離開月亮坨之前幾天,父親又一次因為雞毛蒜皮的小事毆打母親,并把棍子遞給了哥哥。
回來了,一切都回來了,那些早前不知道消失在何處的記憶,在這一個瞬間全部回到了腦子裏,麗雲踉跄着後退了兩步,踩在一灘尿液上,更厚重的腥臭味随即飄來,她已無心再捂住鼻子。
她像剛被救起的溺水之人,張着嘴大口呼吸,順着馬房外的光線,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子裏。她一處一處地看,一處一處地摸,每一處都有母親的身影,土磚壘砌的院牆上,似乎還停留着母親的眼淚和體溫。
七年,整整七年,母親被困在這座小院裏整整七年,過着沒有尊嚴,沒有自由,連最基本的人身安全都得不到保障的日子,麗雲無法想象當初的母親是抱着多大的決心,鼓起多大的勇氣,才決定帶着自己出逃。
她走出院子,摩挲着院前的樹樁,那時候這棵樹還沒有被砍掉。離開的那一天,天氣也像今天一樣,是夏季裏最熱的一天,村裏的人一半去趕集了,另一半都聚在趙前進家吃席,慶賀他成為月亮坨第一個正式被任命的村長。
母親把自己背在身上,另一只手牽着哥哥,站在樹下四處張望。蟬叫得很大聲,麗雲懵懂地趴在母親背上掏了掏耳朵。确認路上沒有人之後,母親拉緊挂在胸前的布包,往出村的方向走。
路上的狗看到母親,一只都沒有叫喚,母親就在安安靜靜的午後村莊中,一路小跑到進山的路口,哥哥意識到了母親的打算,他突然掙脫母親的手:“沒心肝、壞女人”,然後轉身就往回跑,邊跑邊喊:“快來人啊!馮煥菊要跑了!快來人啊!”
母親萬萬沒想到,自己的兒子會如此大聲地召喚別人來抓她,她手忙腳亂地拉住他,把他拖到路邊的草垛後頭藏好,蹲下身,想要阻止他的叫喊。沒想到在掙紮間,他對準母親的耳朵一口咬下去,随即又對着村莊叫喊起來。
一切都發生得太快了,麗雲實在無法回憶出母親是怎樣控制住哥哥,又是怎麽阻止了哥哥叫喊的,只記得哥哥不動了,像躺在父親腳邊的母親一樣,一動不動地躺在地上。
她記得母親反應過來後,極其壓抑地低吼了一聲,之後咬着自己的虎口,像個怪物一樣,不斷發出“唔、唔、唔”的聲音。麗雲害怕極了,唯恐下一秒,母親也會像哥哥一樣倒下。看到母親的手被她自己咬得鮮血淋漓,麗雲從母親背上伸出手,使勁夠向前方,想撫摸母親的傷口。
母親就是在這時候清醒了過來,她用沾滿血的手握住麗雲的手,決絕地擦了擦眼淚,起身朝山上跑去,再也沒有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