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喜事(2)
第十章 喜事(2)
夜已經深了,一陣激烈的敲門聲把王青松從床上喚醒,他以為是有急病的村民,來不及披上衣服就跑下樓,開門一看,卻是渾身酒氣的二寶。他帶着另外兩個臉生的男青年,“把王鳴叫出來。”
“二寶,王鳴早就離開月亮坨了,你不知道嗎?”
“胡說八道。快把王鳴叫出來。”
王青松搖着頭,準備把門關上,二寶一腳踢開門,王青松被推倒在地上,兩個男青年一前一後跑上樓,搜尋一陣之後回到二寶身邊:“沒人。”
“狗日的,真的跑了?他跑哪兒去了?”
王青松坐在地上,“我不知道,他說要出去打工,沒說去哪兒。”
二寶喝得太多了,有些站不住,幹脆一屁股坐在王青松跟前,口齒不清地問:“叔,我問你,今天的警察是不是王鳴叫來的?”
“王鳴都不在月亮坨了,他叫警察來幹什麽?二寶,你喝醉了,快回家歇着去吧。”
二寶笑了起來,“叔,你和王鳴說,就算他跑到天邊,我也能找到他,報警?我看他還敢不敢報警。”
王青松搖着頭嘆道:“既然你最後選擇跟着王偉鄉,當初又何必逼迫王鳴寫舉報信呢?”
這一句可把二寶氣得不輕,他覺得王青松在嘲諷他,這是看不起他,一拳就對着王青松的臉打過去,另外兩人也不問是非黑白,更無心動腦思考,看到二寶動手,即刻上去幫忙。王青松被打得鼻青臉腫,等到三人發洩完怒氣離去,他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月亮坨已經徹底沒救了,在王青松還年輕時,它就是這個樣子,原本以為老一輩死光之後,新一輩接手,會改變月亮坨的樣子,現在他才明白,月亮坨就是月亮坨,不管時間再如何更疊,它的底色從來沒有改變過。交通不便,遠離其它的村寨,教育程度低,使得它最大程度保留了它的蠻荒。他曾聽說,那些對農村帶有田園牧歌幻想的人,把這樣的封閉和落後稱之為淳樸,殊不知,農村也是吃人不見血的地方。
第二天,聽說這事以後,王偉鄉帶上水果罐頭、茶葉和牛奶粉,親自登門,替二寶道歉,到地方之後,發現王青松的家裏已經沒人了。大門沒上鎖,堂屋裏給人看病的工具也都還在,半幹的衣服還晾在門前,可見人應該是匆匆走的。
他在門前坐了一會兒,想不通在月亮坨生活了一輩子的王青松為什麽要選在這個時候離開。越想越惱,他面色鐵青,把東西重新拎在手中站起來,大步走到路面上,過了一會兒又折返回來,幾腳踢翻了王青松精心栽種的幾盆花,這還不夠,只見他踏着亂步,把開得正豔的燈籠花、蟹爪蘭和白菊統統踩了個稀巴爛。
另一邊,麗雲此時正在挑選花卉,為三個多月後的婚禮做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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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可嘆,與那麽幾個男人一起生活過,這還是第一次正式預備自己的喜事,也是這一回,她才知道,原來辦喜事要提前這麽久準備,要操心那麽多東西。
村裏很久沒有過正經喜事了,胡冰秀本來就愛熱鬧,麗雲挑得頭暈,幹脆把一些雜事交給她,她歡喜得不得了。紅被子,紅鞋子,紅燈、紅盆,集上沒有印着喜字的紅粑粑,胡冰秀特意交代了王偉鄉去鎮上預定。
有了胡冰秀分擔,麗雲把心思全放在了做喜服上。
原本王偉城的意思是,到時候就穿一套紅衣服,喜慶一點就行了,麗雲不答應,她堅持要到裁縫家裏去縫一身嶄新的喜服,光是想款式就想了小半個月,最後定下來裁一套上下分體的喜服。上衣做蕩領樣式的長袖,可以把她線條流暢的鎖骨展現出來,裙子長度定在膝蓋上方一拳,貼着身子裁剪,但不能太緊了,要顯得人挺拔,又要易于活動。頭上的飾品也要單獨做,到時候她要盤一個卷發,把大紅的飾品戴在耳後方。
這款式并不新穎,甚至有些老土,不過,這是麗雲十幾歲的時候就一直期盼的禮服,她對白色的婚紗沒有任何向往,獨愛這一身的正紅,在麗雲心中,穿着紅色走入婚姻,才是好的婚姻。
然而,在她的幾次“婚姻”中,沒有一次是正式穿喜服出嫁的,從第一次開始,每次都是潦草開場,潦草結束。她回想嫁給堂叔的時候——當然了,現在既然搞明白了往事,堂叔也許不是真的堂叔,只是一個随意的稱呼,總之,那時候她什麽也不懂,母親叫她穿什麽,她就順從地穿上。然後懵懂地被母親牽着手送到丈夫手裏,懵懂地成為了別人的妻子。
她依舊記得婚禮那天,她一個人坐在房間裏,從早上八點多一直坐到晚上八點多,才吃上當天的第一頓飯。當時她不明白為什麽明明是自己的婚禮,卻是自己獨自挨餓,母親告訴她,這是一個好人家,現在只需餓一天,守住規矩,就可以換來下半輩子的衣食無憂,是劃算的。
可是外面歡呼的賓客,沒有一個人是為她而歡呼的,人們圍着新郎恭喜、祝福、敬酒,只有鬧洞房的時候才把她拉扯進了熱鬧之中。
聽完這些前塵往事,胡冰秀完全理解麗雲為何對喜服如此執着,她抹了抹眼淚:“嬸子知道這集上有一個裁衣服的老太婆,雖然做得慢,但是手藝很好。這回嬸子出錢給你做,到時候嬸子親手給你換上,就當是賀禮,你別嫌棄。”
裁縫是個六十幾歲的大娘,一個人住在集市的最邊上,一間比理發店還小一半的鋪子,隔成兩半,一半住人,一半做生意。聽聞麗雲想要的款式,老太太胸有成竹,“你說的這款式,差不多十幾年前那是最流行的,新娘子穿起來,既精神,又得體。姑娘,你選這個款式就是選對了。我老了,不懂現在的人,辦喜事穿得通身白,不吉利,不吉利。”
唠叨間,老太太量好了她的身量,用筆把數字認認真真記在本子上,之後便從紙箱子裏拿出來十幾片布料,讓麗雲篩選。看到各式各樣的布料,有的帶着亮片,有的穿着金線,閃閃亮亮的,曉梅忍不住雀躍起來,半個身子趴在麗雲的肩膀上一起選。
不知道這一幕讓胡冰秀想起了什麽,她突然感慨起來:“麗雲啊,曉梅能認識你,一定上輩子積了好大的德。嬸子也是,嬸子也積德了,菩薩才把你叫來搭救。”
麗雲把布料放在曉梅手裏,擡起頭,“怎麽突然說這個?”
胡冰秀把圓乎乎的手擡起來在下巴處揮了揮,“嗐,就是想起來很多事。可能是人老了,話也變多了......”
“嬸子,那沒有菩薩救的人呢?她們是怎麽過的?”
“喝藥嘛,上吊嘛”,旁邊的老太太漫不經心地回答,“受得住的就一直活,受不住的就死在屋裏。”
麗雲追問:“為什麽要死?”
“那都是想不開的才會尋死,咱們不說了,這時候聊這個,不吉利”,胡冰秀一邊說,一邊把一塊手感冰涼的料子拿在手裏摸來摸去,“我看這塊不錯,跟綢緞似的。”
麗雲沒有轉移話題,她自言自語:“大概是無路可走了,能掌控的只有身體,所以摧毀自己的身體,也算是一種報複吧。”
胡冰秀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接話,她從來沒想過這個問題。可是在她看來,農村女人喝藥死和上吊是很常見的事情,不知道麗雲是怎麽總結出這些道理來的。而且因為這句話,氣氛冷了下來。胡冰秀很害怕冷場,冷場總是給她一種自己有哪裏沒做好,或者說錯了什麽話的感覺。她強裝無事發生,“所以說我是運氣好,菩薩才叫你來月亮坨幫我嘛。”
麗雲聽了這奉承,終于重新笑起來,在胡冰秀看來,她的笑容如同菩薩般慈悲,她說出的話卻叫她更不知所措:“我不是菩薩叫來的,我是叫二寶拐來的,嬸子,你忘了,我還記着呢”,說完以後,她重新低下頭和曉梅一起嬉笑着讨論布料,看到心儀的,高興地拿起來在身上比劃,看起來就是一個普通的,期待着喜事的準新娘。胡冰秀卻笑不出來了。
除了在喜服上講究,麗雲還認真地排了村裏人吃席的座次表,精準到人名,誰坐打場的主桌、誰留在婚房吃飯……寫得清清楚楚。剛開始,大家聽說之後覺得好新鮮,茶餘飯後都在讨論這件事,口氣裏充滿期待。小孩子們會在趕集的時候,三五成群到鋪子裏認真地央求她:“嬸子,我們幾個要坐在一桌。”也有年紀大的老人,煞有介事地讓王偉城轉達,千萬不要把死對頭和自己安排在同一桌。還有的男人在晚上悄摸地上門通氣:“可千萬別把我安排到二寶那一桌啊,否則他又要灌我喝酒。”
沒想到除了這個,麗雲還要求王偉城要把王家老宅到新房子的路段挂上紅燈籠,再不濟在路邊拴上紅布,或者貼紅紙也行。她還專程抽了幾天,把村子路上的坑窪填平。最離譜的是,她挨家挨戶上門發紅對聯,讓他們到時候貼在自家門前。
到了這時候,人們才開始覺得麗雲對待這場婚禮過于認真了,已經到了吹毛求疵的地步,村裏人議論,這麗雲是不是精神有點不正常了?只有小孩最興奮,調皮一些的,拿到對聯的當時就撕碎了,沿着村裏的路撒起來:“讨媳婦咯,讨媳婦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