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湄南河上

第3章 湄南河上

“記住了嗎?就這棵菩提樹下,2點40分,準時集合!牢牢記住這棵樹,從這邊數第幾棵?”

“第三棵……”

“從那邊數呢?”

“第二棵……”

魏濤洪亮的嗓門淹沒在大皇宮鼎沸的人聲裏,随即便和阿正、阿坤蹲在菩提樹下的石階上,看着失去領隊、導游的客人們,惶然的像一群失去母雞的小雞,緊緊跟随大皇宮的講解員。

曼谷的日色正烈,轉機團錯過了清晨的涼爽,這個時候參觀是需要一定的耐性和體力的。

單先生走在隊伍的最後,阿正望着他,高大的身影晃動在人潮裏,漸成一個白色的點,然後再一晃,消失了……

把團交給固定的講解員,終于可以喘口氣了,三個人圍着樹下的垃圾桶,抽着煙,魏濤擦了擦脖子上的汗水,看了眼阿正,忽然笑道:“阿正……這個團賺不到大錢啦。”

阿坤也笑了,重複着:“賺不到啦。”

阿正看了他們一眼,向地上啐了一口幹澀的唾沫,深深地嘬了口煙,一聲不響地望着大皇宮擁堵的門口。

“阿正,我跟你講,國內來的都有錢了,要賺錢很容易啦,晚上還是要多些辛苦的,到了芭提雅,估計沒覺睡了……”

聽着魏濤的話,阿正只是點了點頭。三個人,兵分三路,晚上自由活動的時候也是客人們的荷包最慷慨的時候,魏濤通常陪領導、大人物,有時也叫上阿正,阿正畢竟是本地人,有些地方,沒有阿正陪着,魏濤心裏也有幾分打鼓;阿正主陪那些有特殊需求的客戶,有時帶他們去想要去的地方,幹那些想要幹的勾當,有時就親自上陣,肥水不流外人田;誰叫阿坤的血液裏沒有華人那幾分細瓷般的精致呢,一臉的粗糙,卻也老少皆宜,陪着阿叔阿嬸小孩子逛逛街市,阿坤常常怨念還不如泰拳一個回合下來賺的多。

魏濤喜歡跟阿正、阿坤這樣的本地人合作,他們都很老實,只是阿正不愛講話,不像阿坤,煩悶的時候可以唠唠嗑,打發一下無聊的時光。

好比現在,一個小時的時間,守住菩提樹下這片蔭涼,等着走馬觀花的客人們,大皇宮也就夠了。

臨近集合時間,團員們陸陸續續的都到了,魏濤微微笑看着,公司團就是好帶,有領導在,基本達到步調一致。現在只差一個人了,散客中的單先生還沒有歸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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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等着也是浪費時間,魏濤組織團員們拍集體照留念,太陽當空照,晃得人快睜不開眼睛了,大皇宮的照相師舉着相機已經等得不耐煩了。

還好,單先生也不是人家這個公司的,肥叔站在全體成員中央,兩邊的人拉起橫幅,大皇宮旅游紀念必備之一,魏濤高喊着:“導游帥不帥?”

“帥……”

咔嚓,所有人在阿正略顯無奈又有幾分羞澀的笑容裏“帥”完了合影。

單先生還沒有回來,時間按分秒計算,他遲歸了5分鐘。

下一站要趕去湄南河上的游輪上用晚餐,錯過一班船就意味着錯過更多的時間。

魏濤皺着眉頭撥打單先生的電話,無人接聽,團裏的成員相互尋問着,沒人留意這個孤單影只的男人去了哪裏,大皇宮那麽多精美的建築他們都逛不完。

又過去了幾分鐘,大家擠在菩提樹下,開始有人抱怨,天氣這麽熱,又不叫人帶水參觀,水都留在了車上,剛才還不如在出口的小商鋪裏買瓶冰水喝,已經快被曼谷的熱氣蒸發掉了,肥叔對魏濤說:“派個人進去找一下吧?”

阿坤去停車場了,魏濤看了看阿正,除了阿正,別人再進去是要門票的。

“你帶客人們先去上車,我進去找。”阿正說完便低頭向皇宮裏走去。

魏濤一揮胳膊:“好了,我們不等了,大家跟緊我,我們先回車上了。”

阿正很久沒進到大皇宮裏來了,雖然隔幾天就要來這裏一趟,但他更習慣于守着宮外那棵菩提樹,無冬歷夏,看着大皇宮主殿直入雲霄的塔尖閃着耀眼的光芒,光芒下,人山人海,川流不息。

曼谷的天空藍的發亮,雲朵也雪白如絮,金碧輝煌的殿宇越發晃得人睜不開眼睛,望着主殿玉佛寺擠得密不透風的人們,阿正站住了腳,單先生應該不會在這附近。

臨近出口,潮水般的游客順着同一個方向向外湧,阿正逆流而上,朝着兜率殿前的廣場走去,那裏人比較少,再往前就是游客止步的皇家禁區。

一眼看到了,藍天白雲下是金燦燦的殿宇,殿宇前粉白色的塔基下,站着單先生,正仰着頭,舉着手機,頭仰得厲害,整個人筆直地向後傾斜,這個角度,是拍不到殿宇的,只能拍到飛翔在兜率殿上空的那些烏鴉。

單先生慢慢旋轉着,鏡頭随着烏鴉,慢慢降落,阿正的臉陡然闖了進來,單先生放下了手機,靜靜地看着向他走來的阿正。

“別拍這裏……”阿正輕聲道。

單先生回頭看了眼身後基座相連的巍峨殿宇,殿前不少游客自拍、群拍,身法各異。

“這裏是舉行葬禮的地方……”阿正看着單先生,舔了舔有些發幹的嘴唇。

單先生聽罷,又轉身面對殿宇,眯起眼仔細端詳起來,口中兀自喃喃地:“舉行葬禮的地方……”

阿正嗯了一聲:“皇室專用的,以後我們到了別的地方,很多地方都會有,最好都別拍。”

單先生嘴角緩緩上揚,眼睛盯着兜率殿,問着阿正:“你們當地的迷信?”

阿正淡淡道:“這是祭祀死人的地方,你若不忌諱,想拍就拍,也沒人管。”

單先生回臉看阿正,目光閃動,幾分玩味,忽然将手機遞向阿正:“行,那你給我拍一張。”

阿正一愣,遲疑地接過了手機……

“盡量拍全,還有,最好拍到頂上那些烏鴉……”

阿正拿着手機,一時沒動窩。

單先生已經站好了,兜率殿橫在他身後,莊嚴肅穆,而他的臉上卻難得的溢滿了笑容,似乎為自己能在這樣一個別開生面的地方留影感到十分的高興。

手上冒出了汗,緊緊抓住手機,生怕滑落下去,呆呆地望着鏡頭裏的單先生,阿正的心跳得忽快又忽慢。

拍完照,單先生尾随着阿正向宮外走去,路過小商鋪,單先生叫住了阿正,說是等一等,阿正沒有催,悶聲不響地等在門外,眼睛緊緊盯着重又紮進人堆裏的單先生,生怕丢了似的。

很快,單先生舉着兩瓶冰水費力地擠出來,遞給阿正一瓶,自己打開一瓶,咕咚咕咚仰脖喝起來。

“謝謝。”阿正聲音小得幾乎聽不見,攥着瓶子加快了腳步,還好,這次單先生跟得很緊,手臂幾乎蹭着阿正的後腰向外擠着,幾步外,已是勞苦奔波的另一個世界。

也許是擠累了,曬蔫了,吹着大巴裏的冷氣,拼命喝水補給的團員們,似乎也不介意單先生晚到的這十幾分鐘,這個男人跟着他們這個團,也夠孤單的了,處處禮讓,不争不搶,長着一副很難叫人讨厭起來的面孔……

車子再次出發,阿正剛剛提起湄南河游輪上的自助餐,車內就響起了一片巴掌聲,阿正也笑了,發自內心的,這些人應該吃頓稍微像樣點的東西了。

阿正說完,魏濤接過麥克風,強調了一下整體行動的必要性,又講了幾個關于人妖的笑話,大家的興致高起來,關于人妖,他們所知的還遠遠不夠。

“他們到底是男是女啊?”

“都漂亮嗎?怎麽照片上有的很吓人啊?

“都是泰國本地産嗎?”

“做手術得花多少錢啊?”

“聽說都活不了多久?”

“真的能陪人睡覺嗎?”

“……”

“人妖啊,問阿正啦……”魏濤笑着将麥克風塞回給阿正。

肥叔的部門,年輕人居多,只有一個大姐帶着十幾歲的女兒,此時捂着孩子的耳朵,女孩奮力掙脫開:“幹嘛,憑什麽不叫我聽?”

客人們難得高興,本來這段應該安排在去觀看人妖表演的路上講的,不過沒關系,早講晚講都是一樣的,阿正此時備受矚目。

人妖那套說辭早已爛熟于心,也不是每次非要講不可,還要看什麽樣的客人,老年團幾句話就能打發了,這個團多講幾句也無妨。

從人變妖是怎樣一個過程,妖的生活,表演生涯,再到令人矚目的泰國之星,身價高到連大明星們都要望塵莫及……

有人提問,有人議論,有人接受無能,有人漠不關心,阿正不疾不徐地最後補充道:“其實這都沒什麽,人妖只是一部分人另一種生活的選擇罷了,他們和你我都一樣,只是生活的方式不同而已。”

車內的麻雀聲小,卻都叽叽喳喳。

“媽,我要跟人妖照相。”

“我不照,你自己照。”

“阿正,你剛才說摸胸多少錢?”

“合影20铢,摸胸50铢……聽半天聽什麽呢,摸錯了又沒錢丢中國人的臉。”

“哈哈哈哈……”

單先生似乎睡着了,頭枕在車窗上,沉沉地閉着眼,在一片笑聲中,抖了抖睫毛,微微調換了一下姿勢,繼續睡着。

嗚嗚的汽笛聲緩緩地響起,窗外已是一條蜿長的河水,太陽失去了某些威力,溫和地照在緩緩流動的湄南河上。

終究還是錯過了約好的那班輪渡,大家坐在碼頭為游客準備的座椅上,等待下一班船,三五成群地,女人們拍照、吃東西,永無止境地八卦着,男人們湊成一堆抓緊時間再冒顆煙。

單先生獨自靠在岸邊的欄杆上,不知是在看混濁的河水,還是河上一節一節長長的拖船,目光沉沉,深邃幽遠。

聽到身後的腳步聲,單先生回過頭來,阿正舉着一聽紅牛飲料:“你嘗嘗,這個只有在泰國才喝得到,國內的不是這個味。”

“多少錢?”單先生摸向書包,阿正忙道:“請你喝的。”

單先生停止了動作,接過紅牛,沖阿正一擡手:“謝謝。”

阿正剛要轉身,單先生又叫住了他:“阿正。”

阿正走回來,望着單先生,卻又很快地閃開了目光。

“我們還需要等多久?”單先生打開紅牛,不急不忙地問。

“十分鐘吧。”

喝了一口,看了看手中的紅牛,單先生點了點頭:“嗯,果然不一樣。”

“好喝嗎?”

單先生又點了下頭:“還行。”

“你餓不餓?”

“有點。”

“再堅持一會。”

單先生笑了,目光逡巡着阿正,笑得很動人。

阿正順勢也靠在岸邊的欄杆上,看着湄南河的水,握着手裏的紅牛,一口一口喝着,年輕的臉龐沉靜而淡然,宛若寺廟裏緘默不語的一尊佛。

“遇上脾氣急的客人,都是這麽對付的?”單先生突然開口問。

“嗯。”阿正答完,回過味來:“哦,你不是,脾氣挺好的。”

單先生又笑了:“你怎麽确定我脾氣一定好?”

阿正也笑了,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我會看相。”

單先生習慣性地眯了眯眼,緩緩道:“但願你這次看得準。”

舉起紅牛,輕輕碰了碰阿正手中的那聽,單先生大口喝盡了,再一捏,紅牛的空罐瞬間變了形。

游輪靠了岸,團員們一個挨着一個排隊上了船,阿正的團被安排在一個露天臨水的好位置,團員們還沒坐穩,就開始噼裏啪啦地拍起照來,不一刻,開餐了,大家又都紛紛沖向餐臺,幾個團共渡一船,瘋搶的實力旗鼓相當,很快的,三文魚、螃蟹、基圍蝦就要再等下一波了。

“叔叔,這個給你。”大姐的女兒将一盤應有盡有的食物放在了單先生的面前,單先生微微一愣,連忙推還給女孩:“你快吃吧,我自己拿。”

“媽媽說你一個人,我們要照顧點。”

大姐端着滿滿的兩個盤子走回來,對單先生笑着:“別客氣了,快吃吧,我們人多,拿不完。”

大部分人都回來了,也将一些食物分給了單先生,很快的,單先生的盤子堆成了小山,單先生推辭不過,也就一一謝過了。

坐在導游專用的餐桌旁,看了看自己的團,魏濤回過頭來笑道:“現在真是一個靠臉的年代,人要長得好,走哪兒都吃香,至少餓不死,是不是阿正?”

阿坤呵呵地笑了,忽然附在阿正的耳邊說了句什麽,阿正不耐地推開了他,耳根有點紅,魏濤雖沒聽清,也猜了個大概,不禁和阿坤相視而笑。

“一會去看人妖表演,咱們賭一把怎麽樣?”

阿坤手癢,忙問魏濤:“賭什麽?”

魏濤伸出一根手指:“我賭10铢,他不會摸的。”

阿坤想了想,砸吧砸吧嘴:“他又不是沒錢玩,一定會的,我就跟你賭了。”

“阿正,你呢?”

阿正扒拉着盤裏最後那點玉米粒,不擡頭道:“我不賭。”

“就10铢,不要這麽掃興啦。”

“那也不賭。”

暮色沉沉,湄南河兩岸籠罩在一片黃昏的瑰麗中,飽餐酒酣,汽笛悠悠,游輪緩緩穿行在湄南河上,妖豔的女歌手閃閃發亮地站在船中央,随着舞曲搖擺着滾翹的臀部,沙啞的嗓音唱着中國游客一聽即懂的歌曲。

“時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你就要變心像時光難倒回……”

喝彩聲聲,歌聲連連,人們紛紛棄桌而舞,認識的,不認識的,唱着,跳着,舞在了一起,船上璀璨通明,河上光影波動,岸上燈火人家,湄南河上最是妩媚動人的一刻,空蕩蕩的餐桌杯盤狼藉,人丁寥寥,單先生獨斟自飲,靜靜于喧鬧中,落寞在繁華中,遺世而獨立。

酒杯停在唇邊,阿正仿佛也被什麽凝固了,默默地望着,單先生的身影伶仃得猶如鑲嵌在湄南河斑斓夜色中的一紙剪影。

緩緩地站起身,阿正端起酒杯,穿越歡樂的人群,向單先生走去,不知誰的身軀扭動的幾近瘋狂,撞翻了阿正手中的酒杯,鮮豔的酒色掀起一片蒙蒙紅霧,似乎也染紅了整條湄南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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