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chapter 10
chapter 10
第2章
那天放學沒多久,我媽給我打了電話來。
和大多數父母一樣,我媽也有一個毛病。
那就是吵架之後她不會說對不起,不會在這件事上有過多的表示,而只是會說一句“吃飯了”“你放學沒”,用稀松平常的話題來給事情做個臺階,我倆會就此心照不宣地和好,把這事兒翻篇。
所以那天也是一樣。
她打來電話,很平常地問我放學了沒,又問我這幾天作業有沒有好好寫。
我心情不太好,含含糊糊地應了幾聲。
顯然,我媽聽出來了,這次跟往常不一樣。
這次當然不會和往常一樣。這次是她得了癌症,并且還想哄小孩似的騙我。
我當然知道她是怕我知道太多會難過,可我不知道就好了麽?我不知道她就能沒事嗎?
當然不是,我覺得我應該有知情權。
我那時候年輕,十七八歲的年紀不上不下,算是半個大人,正是最讨厭總被人當小孩的時候。
可家裏人還總是把我當成小孩來看。我媽得了癌症,她怕我痛苦怕我難過,于是硬撐着自己也要瞞着我。明明身體裏面已經病得呼吸都疼了,卻還要硬逼着自己裝成沒事。
我真是又心疼又要被她氣死。
我媽還想用這招來翻篇。可這次不是我不小心打翻了家裏好幾個碗,不是我跟同學打起來被退學,也不是不聽她的話非要跟她對着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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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媽,這次是你得了癌症。
我沒辦法把它稀松平常地翻過篇去,裝作無事發生。
只問了兩句話,我媽就聽出了我的不樂意。
她沉默片刻,又試探着問我:“家裏有好好收拾嗎?我不在家,你一個人住,別……”
“我想收拾就會收拾了。”我說。
我媽又沉默了,她聽出了我的強硬和拒絕。
半晌,她輕輕地嘆了口氣,還是沒說話。
電話裏,她的聲音已經很虛弱了。她沒有上個月剛住院時那樣精神了,時不時就要頓一下。
我想癌症的症狀應該已經出現在她身上了,她應該很不舒服。
我捏緊手機,愧疚和惱火和心疼在我心裏來回撕扯,快要把我五馬分屍。
但我沒有松口。
我說:“媽,你不能總把我當小孩。”
我媽不做聲。
“你沒被騙過嗎,媽。”我說,“被騙會開心嗎。”
我聽見我媽的呼吸聲一滞。
她當然被騙過,我小時候我爸出軌那年,就一直騙她。
被發現後,他說外面有人也是因為我媽成了黃臉婆,不告訴她就是因為怕她受傷害——說的都是狗屁不通的爛話,借口罷了。
但她該知道的,被騙是什麽滋味兒。
我媽沒有再找臺階了,她啞聲說:“晚上來看媽媽吧。”
我說好。
我動身去了醫院,天色徹底黑下來的時候我到了醫院門口。
天冷了,晚上的風吹在臉上,刮刀子似的疼。醫院外的樹木都枯了,在風裏微微搖晃。
我走進醫院裏,迎面而來一股消毒水的味道和藥味兒。
我走上電梯,進了我媽的病房。
她還是躺在最裏面那張病床上。
她又瘦了,幾天不見就又瘦了一圈下去。她身上幾乎連二兩肉都沒有了,眼窩都深凹下去了些。
看見我,她慘白地笑了一笑,招呼我過去。
小姨就坐在她床邊。
看見我,小姨有些不太自在。她皺皺眉,開了開口,卻欲言又止。
我走進去,放下書包,坐到我媽床邊。
我媽還打着點滴,手背上插着針頭。她伸出那只打着點滴的手,那手瘦得手背上盡是青色蜿蜒的血管。
她的手伸出床邊,朝着我探了過來。我立刻明白過來,把自己的手伸了過去。
我媽拉着我的手,把我往她跟前拉過去了些。我跟着她的力氣往前傾身,看見她眼周都烏青了一圈,還泛着紅,像是剛哭過。
我心上又一痛,抿了抿嘴,自責起來。
現在想起來,我還是會覺得這一切真是奇怪。一個癌症,讓我跟我媽擔驚受怕彼此會受傷。
我跟我媽血肉相連,相依為命了十幾年,從沒有什麽尖銳的沖突。
我媽很愛我,哪怕我身上流着騙了她背叛了她的惡心的男人的血,她也認定這輩子只有我一個小孩,心甘情願辛辛苦苦地把我養大。她甚至不對我有什麽太大的期許,她總說成績無所謂,我開心就行,只要健健康康平平安安的就行。
我媽從沒有真正大動肝火地罵過我。
我媽總惦記我,我也惦記我媽。
所以等到了她被死神下判決的這一刻,她怕傷了我,我怕傷了她。
她怕我知道尖銳的事實,我怕自己的堅持讓她傷心。
我們都怕,于是一步一步小心翼翼,伸出的腳猶豫不決。
我忽然有些想說算了,我媽不願意說就不說了。可一這麽想,腦子裏又立刻冒出另一道聲音說,算了什麽算了,一直這麽下去能怎麽樣?她能瞞着我到什麽時候?
家裏就我們兩個人,我媽得癌要靠我的,我怎麽能什麽都不知道?
于是到了嘴邊的“你不願意說就不說了”的這句話,又被我生生咽了下去。
“兒子。”
我媽叫我,我擡起頭。
她看着我,我被她眼睛裏的眷戀不舍吓了一跳。
我察覺到她握着我的那只手用了些力,很用力地用了些力。可那根本稱不上是什麽力氣,我用力縮手就能甩開。
我沉默了,我察覺到她得了大病,她也知道自己可能剩不下什麽時間了。
她說:“媽媽不是故意騙你的。”
“我知道。”
我說。
她虛弱地笑了起來。
夜深了,外面的風又大了。
這幾天溫度一直在掉。我走出醫院的時候,黑墨似的夜色裏呼嘯地挂着嚎哭一樣的冷風。
我幾乎看不清眼前,頭發被風吹得雜亂不堪。
搖搖晃晃出了醫院,我站在門口,停了下來。
我手插着兜,身上的外套很厚。我今早出門時看了天氣預報,料想到今天又要降溫,于是拿出了更厚的一件外套披在身上。
理應是不冷的,可我骨頭縫裏都像要結了冰似的。好像有人把我推進冰窖的最深處關了起來,我冷得兩腿發麻。
我媽在醫院裏拉着我的手跟我說了很多。
她說她的病其實很重了,發現的太晚了,醫院跟她說只能盡力治療。能救活的可能性是有的,但不多。
她說她打算先治一段時間看看,畢竟還是有希望的。但是可能有很長一段時間她都要在醫院裏了,家裏會只剩我一個人,讓我自己好好的,把家裏收拾好,等她回家去。
她說要期末了,再過半年就升高三了。就算我着急,治得好的就是治得好,治不好的也就是治不好。
所以她讓我平時都去好好上學,有空來看她就行,不用擔心她。
她說以後如果出事,都會告訴我。
這個病要在什麽時候動手術,明天要去化療,過段時間要去做什麽檢查……我媽一五一十地都跟我說了,我越聽心裏越沉重。
怎麽能不沉重呢,她笑着跟我說,過幾天再去看她,她又會瘦了。真好,以前一直想減肥都瘦不下來,這回想胖都胖不起來了。
她說着,又說我不能羨慕她,我才十七歲,大小夥子正在長身體,可不能太瘦,太瘦就沒姑娘喜歡了。
她讓我多吃飯,說回頭多給我打點錢。她還是忍不住說讓我別擔心,說她死不了,治好的可能性還是高的。
我問她可能性有多少?
她又不說話了,臉上的笑容滞了滞,才說反正不低。
我又在醫院門口蹲了下來。
我沒有哭出聲,但眼淚還是從眼眶裏無言地流出來兩行。
我媽最後還拉着我,跟我說,兒子,這病是真疼啊,以後你不要抽煙了,媽不想看你受苦。
我沒說話。
我不說話,我媽有點兒不高興了,她又叫我:“兒子。”
我還是沒說話。
我媽提高了些聲音:“夏詞塵!”
她叫我全名了,我擡起頭去看她。
她說:“你答應我。”
“答應什麽?”
“你不抽煙了。”她說,“兒子,你不能再抽煙了。”
她死死地瞪着我,虛弱又堅持。我從未見過她這樣認真的神情,也從未見過她這樣強硬地要求我。
我愣住了,又忽然不是很想答應她。這氣氛太凝重了,我媽讓我感覺有些陌生。我忽然感覺到有什麽東西真的變了,我眼前的一切真的天旋地轉,有什麽在漸漸離開我。
而我什麽都抓不住。
“你答應我。”我媽又說,呼吸有些急促起來。
我媽攥緊了我的手,我看見她手背的針管上有血反了上來。
我着急了一下,剛要喊出聲來,可擡頭一對上我媽的眼睛,我忽然又沉默了。
我媽紅着眼睛死瞪着我,抓着我的手都顫抖,嘴唇都發白。
她好像要哭了。
于是我默了片刻,艱難地點了點頭,應了下來。
我抹抹眼睛,吸了幾口氣。
第二天上學,中午時白禮跟我出去吃飯。
我跟他說了昨晚的事,白禮沉默地扒着飯,聽我說完了這些。
聽到最後,他沒說什麽,只是神色很難看。
他一看就很擔心我,吃飯的時候好幾次欲言又止,都沒說出來什麽。我其實都看得出來,白禮那人年輕的時候說話不好聽,但想什麽往往都寫在臉上,很好懂。
他最後就只幹巴巴地憋出來幾句“你沒事吧”“別太難過,醫院也說還是會有希望的”。這幾句話蒼白無力,可我也理解,面對癌症這樣的事情,不論說出口的話多麽漂亮,都只能變得蒼白無力。
白禮最後問我:“那你怎麽想的?”
我問:“什麽怎麽想的?”
他說:“你以後要怎麽辦?還抽煙嗎?”
我沉默了。
我想了想昨晚的我媽。她已經虛弱得沒多少力氣了,卻硬摳着我的手,死死地瞪着我,要我答應她不再抽煙。
于是我說:“不了。”
“以後都不抽煙了,”我和白禮說,“我好好活着吧。”
白禮點點頭,說:“這樣最好。”
我朝他苦笑一下。
那天回班上之前,白禮給我從超市買了些吃的喝的,說是請我。我知道他是好心安慰我,于是謝過了他,全都收下了。
放學之後,我倆一起出了校門,說了拜拜。
晚上半夜,白禮突然給我發了消息。
大半夜十一點多,他問我睡沒睡,我說沒睡。
我問他有什麽事兒,他半天沒放出來一個屁。
我就只看見聊天框上【對方正在輸入中】的字樣忽閃忽滅的。
我等了半天,都沒等來他蹦出來一個字兒。
過了三分多鐘,他才終于說:“我有件事,想和你說。”
“你說呗。”我說。
“你之前問我,我想做什麽。”白禮說,“你記得嗎?”
我确實問過他這話。
知道他媽一心想讓他學物理學之後,我問他那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白禮沉默好半天,回我一句不知道。
他說他媽一直管着他,他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麽,只知道他媽想學物理。
我就唉聲嘆氣,我說你得有點自己的思想啊,得有自己想做的事。
白禮就跟我苦笑,說以後吧,以後說不定會有。
想着,我給他打字:“記得啊,幹嘛?有夢想了?”
“有了。”
白禮說,“我想去學醫學。”
我樂了:“學醫幹嘛,那個可是出了名的痛苦學科啊。”
“學醫救你,”白禮說,“你之前不是擔心控制好也沒辦法嗎?如果以後有天你真的沒打過遺傳,我幫你打。”
我沉默了。
“別為了我決定未來啊。”我說。
“這是我自己決定的,我覺得比物理好。”白禮說,“也不單單是為了你,我只是想要救人。”
“而且你人很好,把你規劃到未來裏,我覺得不虧。”
白禮兩三句話,把我說得啞然。
我端着手機,在一片黑暗裏對着屏幕上的光亮,啞巴了很久。
半晌,我跟個沙比似的複讀問道:“真不虧嗎?”
“不虧啊。”白禮說。
“我可成績很爛的。”
“你自己不想學而已。”
“我還有打架前科呢。”
“你是以惡制惡。”白禮說,“夏詞塵,你人真的很好。我會做你的後路的,你別擔心,以後好好生活就好了。”
我又沉默了。
“以後如果真有什麽,也有我在。”白禮說,“你別擔心,我學習很好的,以後再也不會輸給其他人。”
他又說了,說讓我別擔心。
白禮總說讓我別擔心。那個最開始跟我最不對付的少年人,見過了我最難堪的一段日子,最後在他自己原本漫無目的的人生裏,毅然決然地為我選了一條路。
後來他也總說,他會學醫救我。
我這才想起來,他會學醫,是因為之前說要救我。
一口血又湧到喉嚨裏,我在黑暗裏猛地睜開眼,拉開氧氣罩,一翻身撲到床邊,對着窗邊的盆就嘔了一大口鮮血。
我不停嘔血,耳邊卻回響起了白禮說要學醫救我的聲音,還有我媽說讓我戒煙,以後別得癌症的聲音。
我忽然有些想笑。
媽,媽。
日子根本沒像你說的那樣好起來了啊。
這不知是我第幾次這樣念叨了。
不知我媽泉下有沒有知,聽不聽得見。
如果她聽得見,看見我現在這樣,也不知她會不會後悔最後跟我說了那些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