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水火夢中身
水火夢中身
煙雨閣。
冬盡雪猶殘,疏影闌珊。
楠木垂花拔步床內的芸香清淺苾芬,流萦宛轉,倏爾間暈散開來,甚是好聞。
席容煙正歇中覺,睫毛一直在抖,睡得并不安穩,她的檀口翕動,似在呢喃着些什麽。
她卧在虛虛渺渺的浮香中,如墜雲端,如仰星河,她夢見了那夜簌簌而落的漫天星子,夢見了他們缱绻相擁,吻到窒息的抵死纏綿,夢見了她唇上的鮮血和他鎖骨間的那抹妖冶。
九霄之下,還是那池霧氣氤氲的春水,她望着那水,不由得想起了寒星含情脈脈的眼眸,于是毫不猶豫地跳了進去,她要去找他,她想,他一定在這兒等着自己。
沒入池水的那個瞬間,她只覺得一股股郁熱的氣流撲入鼻息,害得她喘不過氣,她拼命地揮手求救,但是沒有人來救她。她嗆了一大口水,身子不受控制地沉向詭谲無波的深淵。
寒星,寒星,她在心底一遍遍念着這個名字。
她相信,他會救她,她相信,他一定能救她。
四下無聲,岑寂漸蒙,池底忽而激湧起一陣狂浪飑風,抟旋而聚,裹挾着她沖了上去。
她倉促回頭,見是寒星托舉着她,一氣兒浮出了水面。
她歡喜的回身勾住他的脖頸,便要吻他,寒星的薄唇依舊沒有溫度,無論她怎麽努力,仍是冰冰涼的。
寒星笑着,眼底都是化不開的柔情,他撚起她鬓角的一縷濕發,用牙咬着,含在嘴裏,酥酥麻麻的感覺順着青絲,蔓過她的頸側,勾的她心中越來越癢。
她閉着眼,蜷在他的臂彎裏,渾身熱得滾燙,她覺得自己就快要化開了。
朦朦胧胧之際,水面上浮動着的細碎光暈一點點變亮,從純淨的白,到琥珀的黃,再到火燒雲般大片大片的赤紅。
Advertisement
她大驚。
起火了!
白茫茫的沆砀之氣悄然而散,取而代之的是望不盡的滾滾濃煙,數不盡的熊熊烈火。
她停下親吻,不知所措地看向寒星,寒星也正看着她,他冰藍色的眼眸中閃過一絲悲涼。
他笑了笑,仿佛在說,阿煙,別怕。
下一秒,他就抱着她一躍而起,直上雲霄。
她的腳踏在了柔柔軟軟的雲朵上,她還沒來得及松口氣,就見寒星憫然一笑,退了一步。
她心覺不好,伸手就想拉他。
可是已經晚了,她的指尖只掠到了一縷極輕極淡的雲絮,寒星一腳踩空,直直掉落下去。
她倉皇的松開手,底下煙霧彌漫,她尋不到寒星的身影,只能看見湧起的火舌翻滾舐動,貪得無厭的吞噬所有。
她恸哭痛呼,“寒星!”
恍惚間,寒星那雙冰藍色的眼眸仿佛透過了重重濃霧,沖她溫柔一笑。
她一怔,不管不顧地就撲了過去,想要同他一起赴死。
赤浪肆虐,一陣陣難捱的酷炎炙熱直沖面門,她的臉朝下,被迸出的火花映得通紅。
忽地,她的身子被人拉住,重新落到了雲端。
她不可置信地回頭望去,正跌入一人的懷抱。
那人身穿一襲月白色長袍,面若冠玉,唇若塗脂,一雙丹鳳眼內勾外翹,脈脈注視着她。
她納罕道,“太子殿下?”
魏晗烨并不作答,只用手臂輕輕環住她。
她伸手去推,“放開我,我要去找寒星。”
魏晗烨抱得更緊了些,聲音中帶了一絲哀憐,說得卻是,“旌兒,留下來,不要走。”
她吃了一驚,思緒越扯越遠,一片混沌中,似有撕裂的喊聲沖出火光,“旌兒!活下去!”
她的腦海中不停地回蕩着這兩個字——
旌兒——
席容煙驀地醒了過來,鮮豔的大紅色映入眼簾,晃的她又是一陣失神,仿佛還在夢中。
她惺忪着眼,勉力望了過去,終于認出那片大紅色是她睡前剛剛繡好的嫁衣。
她口幹舌燥,咽了口吐沫,喚道,“桃夭,喝水。”
桃夭在外頭應了一聲“诶”,端着茶水走了進來。
“哎呀,姑娘怎麽一頭的汗?”
席容煙接過茶盞,啜了一口,焦躁感稍稍淡了些。
“做噩夢了。”
桃夭用帕子幫她細細擦拭着額角的汗,心疼道,“姑娘這些日子存着心事,總也睡不好,再這麽下去,人都熬壞了,寒将軍回來豈不是要心疼的。”
席容煙飲盡了茶,努力回憶着夢中的情景,可那畫面仿佛被茶水沖淡了,化成虛虛實實的碎片,随風而逝,怎麽串也串不起來。
她攏了攏散開的頭發,“不要緊,以後睡前焚些沉香就是了。”
桃夭一面應着,一面麻利地服侍她起床,“今兒是上元節,二小姐、四小姐、五小姐都約着要去長街賞花燈呢,姑娘去嗎?”
“啊……”席容煙用帕子掩着,打了個哈欠,“一年到頭,恐怕也就只有這一次熱鬧,自然要去看上一看。”
桃夭嘻嘻笑着,“我就知道姑娘愛熱鬧,一定是要去的,那我給姑娘梳個漂亮的發髻吧,保證姑娘往那一站,就能豔壓群芳。”
“不必,你去開了箱籠,找一套男人的衣服出來。”
“啊,姑娘,你該不會是又想要男扮女裝吧?元宵佳節鬧花燈,這是舊俗,縱是老爺、夫人也不能說什麽,姑娘不用偷偷摸摸的呀。”
“我自有道理,你按照我說的做就是了。”
桃夭無法,只得開箱找了一件玄色毳裘,一雙方頭絨靴,一頂銀鼠抹額。
“裏頭穿的衣裳實在是找不出來,姑娘若要扮作男子,只在外頭披上一層毳裘,約莫着也就能遮住個七七八八了。”
席容煙點了點頭,從桃夭手中接過毳裘,攏在身上,她一邊在鏡前踱着步,一邊打量着自己在鏡中的模樣,又從枕下取出寒星送她的木簪,挽起一頭烏黑長發。
裝束既畢,席容煙得意地拍了拍手,一揚臉,笑道,“如此一來,安能辨我是雄雌呢?”
桃夭不解道,“我不明白,姑娘難得能名正言順的出趟門,為什麽還要女扮男裝呢?”
席容煙微微嘆氣,“今晚看花燈的人男女混雜,我已經有了意中人,不想再引人注目。”
桃夭一下子反應過來,閨中女子一直被禮制約束,平素不得随意出門,唯有上元節這日是個例外,因此,元夜花燈也就成了男女幽會的好日子,流傳了許多纏綿悱恻的愛情佳話。
席容煙的心中已經有了寒星,自然不肯再做裝扮,免得徒惹是非。
“寒将軍能得姑娘青眼,何其有幸。”
“他救過我,不止一次的救過我,如果當年不是他帶我入府,只怕現在,我已經淪落在煙花巷了,若說有幸,也該是我,而不是他。”
“寒将軍救過姑娘,姑娘也救過他呀,這麽一來一去就算扯平了。”
“他救我在先,我救他在後,合該是我欠他的,要用一輩子來還。”
桃夭睨着眼笑,“還就還吧,左右寒将軍生的好看,姑娘嫁給他也不算吃虧。”
席容煙紅了臉,“誰說我要嫁給他了,不許混說。”
“我混說了嗎,姑娘若是不嫁他,成天戴着那支不值錢的木簪子做什麽,晚上睡覺還要放在枕頭底下,生怕別人偷了去。還有除夕,姑娘選中的那枚象牙扳指又是要送給誰的,總不可能是姑娘自己留着拉弓用吧,姑娘你倒是說說看呀。”
席容煙笑着捶她,“你個促狹小蹄子,你再敢亂說,我就回了父親母親,把你攆出去!”
桃夭笑得岔了氣,一面躲一面說,“姑娘攆了我,紗窗外可就沒有給張生報信的紅娘啦。”
席容煙羞得不行,甩手扔了毳裘,就跑過來捉她,一徑将她逼到了拔步床的圍廊內。
席容煙挽了挽袖子,半蹲下身子,伸手就去撓桃夭的癢癢,“笑呀,我讓你笑。”
桃夭捂着笑疼了的肚子,伏在廊上告饒,“好姑娘,饒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兩人正鬧得不可開交,忽聽斂秋在外頭報,“四小姐來了。”
桃夭忙止住了笑,摸着自己淩亂的頭發,跺腳道,“都怨姑娘,把我害成了這副鬼樣子,我還怎麽見人呀。”
席容煙正了正袖子,掩嘴笑道,“誰讓你說這些渾話來編排我了,活該,你先回房梳頭去吧,一會兒再過來,留四兒和斂秋在這兒伺候就是了。”
桃夭還要說時,卻見四兒和斂秋已經一邊一個挑起簾子,席容珍從外笑盈盈走了進來,“姐姐和桃夭聊什麽呢,說得這般高興,我還沒進堂屋就聽見你們的笑鬧聲了。”
席容煙笑着上去迎她,“不過閑聊罷了,四妹妹快坐,斂秋,上茶。”
桃夭低着頭出去了,四兒給席容珍褪下蓮蓬衣,拿到當地放着的青瓷蓮花熏爐上頭烘着。
斂秋捧着兩盞花茶過來,随即恭敬退到一邊,垂手侍立。
席容珍接過花茶,品了一口,贊道,“上次來姐姐這裏,我心裏就惦記着桃夭曬的花茶,今日喝了,果然不同凡響,姐姐真是好心思呀,可否教授妹妹一二。”
席容煙也飲了一口,放下茶盞,笑道,“什麽難事兒,不過是采、蒸、搗、焙、穿、封這六步罷了,也值得你正經去學。”
席容珍咂舌,“這還不難,也就你有這個閑情逸致。”
席容煙便笑,“誰讓我是個閑人呢。”
席容煙一面笑,一面打量着她,只見她裏面穿的是一件秋香色琵琶襟妝花緞子窄裉襖,頭上插了一支鬥紋銀釵,耳畔點着兩顆小小的銀珠。
席容煙想了想,笑道,“你今日穿的襖兒是秋香色的,若用銀珥銀釵,雖然雅致,到底太素了些。你來的巧,我前兒得了一對金鑲珠丁香兒,還有一支金螭虎釵,配你的襖兒正好。”
席容珍忙道,“這如何使得,吃姐姐的茶便罷了,還要拿姐姐的東西。”
“你我姐妹,客氣什麽,況且我平素少用金飾,擱着也是落灰,白白辜負了這些好物件,等下我讓桃夭開了妝奁拿給你,你若是再要推辭,便是與我生分了。”
席容煙言辭懇切,席容煙倒不好再拒絕,便道,“那妹妹就收下了,只是每次都讓姐姐如此破費,妹妹心裏着實不安,不知該如何謝謝姐姐才好。”
席容煙笑道,“你上次叫福祿送了幾支美人梅過來,我喜歡的不得了,你若真要謝我,有空再為我折幾支宸園的梅花回來便好。”
“這個容易,姐姐若是喜歡,妹妹再折了送來就是了。”
“原該如此,才是我們姊妹之間的情誼。”
席容珍喝淨了茶,輕輕擱在小幾上,“聽說長街今天晚上有各式各樣的歌舞百戲,什麽蹴鞠呀,傀儡呀,吞刀吐火,舞龍舞獅,簡直是凡所應有,無所不有,對了,今年還有一幫從西域過來的胡姬跳胡旋舞呢。”
“弦鼓一聲雙袖舉,回雪飄飖轉蓬舞,想來定是極美的,說起來,我還從未親眼見過胡旋女子跳舞呢,今夜倒是可以一開眼界了。”[1]
“是呀,不過她們就算再美,終究是蠻夷之輩,比不得我們大魏女子。我早上去榮華堂給母親請安的時候,正好看見二姐姐從明玉苑的月亮門出來,她身上披了一領黃澄澄金燦燦的鬥篷,腳下還蹬着一雙鹿皮子靴,太陽一照,她整個人在日頭底下明光爍亮的,好看極了。”
“二姐姐穿的應該是吉光裘,傳說是用西域那邊的天馬毛發織成,入水不腐,入火不焦,西域可汗過年的時候送了皇上一件,沒想到咱們府裏也有一件。”
“二姐姐真是好福氣,能托生在母親肚子裏,不像我——”她說到這裏,忽想起席容煙無父無母的事情來,連忙止住話頭,打岔道,“姐姐晚上預備穿什麽衣裳出門呀?”
席容煙并不在意,擡手指了指搭在玫瑰椅上的玄色毳裘,笑道,“就是那個了。”
席容珍愣了愣,随即打量起她束在頭頂的木簪,調侃道,“姐姐,你打扮得如此俊俏,莫不是想要女扮男裝?到時候我們一道上街賞燈,只怕別人要将你錯認成京城裏哪戶人家的貴公子了。若是碰上了那起子孟浪之徒,我便只管挽住你的手,看誰還敢找我搭讪。”
席容煙聽她說得有趣,也不覺同她笑了起來。
桃夭從外捧了一碟雪花糕進來,二人邊吃邊聊,不一會兒已是日落時分。
席容煙留席容珍用了晚膳,飯畢,席容煙換上了一身男裝,席容珍也重新打扮了一番,二人在府中閑逛了一陣子,約莫着時辰差不多了,便一同向宰相府的大門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