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落梅
落梅
雪白衣袍融進雪,因着梅紅大氅才能瞧出站個人,他孤身一人立在那裏微仰着頭,從蒼淩角度看那人側影,右耳紅綢絲吊墜極其顯眼,馬車緩緩拉近才瞧清楚一張臉。
蒼淩說不出形容他的詞,在看清這張臉時他完全忽視掉了這人浮誇的耳挂。
兩人之間隔着三丈遠,風噓噓停下,雪花又順着原軌跡滑落。
“修安。”
修安拉住馬缰,蒼淩的手從簾內伸出,他接下蒼淩手中的油紙傘。
蒼淩道:“給六殿下送去。”
修安跳下馬車,将傘交于周祈遠手中沒有多說一句匆匆回到原位。
“這六殿下剛從清心觀裏接出來府內連個侍奉的人都沒有,這大雪天沒個人接送真是凄涼。”
蒼淩合上眼休息,這雪中送炭總比來日錦上添花好,主角的大腿适當抱抱也是給自己謀出路。
梅林院長達兩個月無人清掃,雪已經能夠到靴子口。
屋裏僅有的炭火燒完,許久後門口響起動靜。
“殿下。”
餘土剛從勞役院放出,身上還是兩個月前進去的那件黃衫,現下破了好幾個洞,他給人跪下道:“屬下終于等到殿下回來了。”
他見周祈遠看着手裏的紙傘發神,小聲喚道:“殿下?殿下…”
周祈遠将紙傘放在桌上給他遞了塊幹淨的手巾:“這些天苦了你了。”
餘土接過東西又揣回懷裏用袖子擦擦臉上的雪水道:“苦的是殿下您,好在咱們都回來了。不過殿下,這紙傘畫花的顏料是宮裏最新進的胭脂色,是……”
他不好問是哪位有錢的主給的,但不得不承認自家殿下是真窮。
周祈遠似是疲了,一雙眼疊出三層眼皮來,他望着窗外無休無止的雪輕聲道:“蒼淩今日谏言讓赤州解決南邊水患燃眉之急,靖北侯與秦家向來是井水不犯河水,他今日所言算是替父皇走出了一步。”
餘土聽着他說。
周祈遠嘴角浮現一絲淡淡的笑:“他蒼淩總算下水了。”
侯府正廳內蒼槐來回踱步,節奏輕盈不讓人覺煩。
“奏折明擺着是胡齊這兩人上奏的,我以為這蔣文塵事情了結後能消停一會。”
蒼淩給蒼槐斟茶:“蔣文塵事發時父親已經被點去了定遠,皇上想要靖北侯的交代因此以這臨安修建當切口,若今日不把赤州推出去頂,我這官職怕是也要被架空。”
蒼槐拿起茶杯蓋子輕推茶沫,“我們與秦家向來是泾渭分明,赤州太守早投秦家手下這事大家心知肚明,赤州借水路發錢,明面上每年繳的稅與各州一樣,暗地裏卻是藏着折扣的稅錢,皇上這會兒也沒想到你會選擇得罪秦家,是福是禍未知啊。”
蒼淩道:“太子早已定好儲位之争仍不休,皇上看得很明白。可三大家族再怎麽争現下江山依然是皇上的江山,侯府既沒有選擇到合适的靠山不如堅定地追随皇上,敲打秦家目前看是對的,适當替皇上解憂也算是替侯府消災。”
實際上侯府若真想謀路就得抱緊六皇子的腿,可周祈遠目前的勢力他說了一百個理由父親和二叔都不會采納,反而會覺得古怪。
蒼槐将茶飲到底,眉間褶皺渾然展平:“真是活久見,時和能與我意見相同。”
蒼淩:“……”
蒼槐看日頭道:“大理寺近些天是閑,但你也別忘了走動走動,別落人口實。”
蒼淩還心想着睡會兒,忙來忙去的竟忘了自己有個工作。
修安一路送他到大理寺外,路上絮絮叨叨說着近些天蒼淩叮囑的事。
“二夫人很少出門,出去了也有屬下派的人跟蹤,無異樣。”
“屬下覺得二老爺猜出祠堂事情了,他派的人都在昨晚無緣無故遣散了。”
“還有公子您給的信兩天後就能有回信,那個刺史的兒子朗華屬下已經給他安排好住處,他說等考完試就來見公子。”
“到了,屬下什麽時候來接公子。”修安給蒼淩整理袍尾,微笑着問。
蒼淩心想這孩子怎麽一天天使不完的牛勁兒?
“跟平時一樣。”
修安臉上笑容褪去:“啊?”
蒼淩不解道:“平時幾點…幾時來就幾時來。”
修安手指戳戳自己太陽穴:“平時公子都不讓屬下接送……”
蒼淩:“……”
“申時吧。”
蒼淩又在心裏估算了下,好像就是這個點下班。
大理寺門口有士兵守門,見他就問候:“小侯爺。”
蒼淩進門後大概瞧着裏頭布局,院中兩列排着各樣的兵器,最前邊放着鼓,院子裏無一人,一路走進去聞到飯香。
原來是開飯了!
蒼淩在門口端着平常的樣子,很快被裏邊的人瞧見:“小侯爺?!快坐快坐,小八你往邊上點。”
面對一群陌生的面孔還是很有壓力,蒼淩坐下後有人遞茶他點頭謝過。
他發現周邊本坐姿各樣的人都規規矩矩放下腿跟他一樣端正起來,想必是因為蒼淩這個人苦讀聖賢書在這裏好似行走的唐僧能叭叭一天,久而久之大家都選擇依着他來少受苦。
“大理正的位置還空着,你們可有舉薦的人?”蒼淩覺得幹坐着實在磨屁股找點事問問。
蔣文塵走後大家一致認為這位子空着的事不便再提,不想蒼淩自己先說了。
這院裏沒有誰不想升官,你看我我看你沒一個自薦的。
叫小八的那小夥子道:“大夥都是想做的,就看小侯爺的意思。”
蒼淩記得這號人物,大理寺內少不得插來各家族耳目,鐘小八是唯一一個有像樣的職務卻沒有上的了臺面出身的人。
“大理寺若是有了下一個任務你們各憑本事吧。”
大家面面相觑最後道了句:“是。”
朝廷命官都是由皇帝欽點,各部門主首也有相應的任命權,寫個舉薦信交由吏部一般是成的。
“這是您要的卷宗。”小八将卷宗放好一邊磨墨:“這些小侯爺不都看過?”
蒼淩坐到主位子上仔細看起推前一年的歷往卷宗,“再看一遍,大理寺主審冤案錯案,容不得馬虎。”
小八磨完墨便退下。
蒼淩看完十張擡眼發現外頭光線被摞成小山高的卷宗擋住,他從邊上拿來燈。
說是看往年的卷宗實際就是為了蔣文塵那一案,不過不好直接要那樣目的太直白,只好全部看一遍,這樣任誰也挑不出毛病。
他暗罵自己!一天天逞不完的強!
回府時已經是天黑,修安在外候了一個時辰,蒼淩強裝着精神十足到馬車上拉了簾子他就散架的積木一般四肢伸滿一車。
“公子,二殿下明日要在鶴雲樓擺宴,京中勳貴弟子都會去湊熱鬧,您這邊…”
蒼淩往日就天天不是泡在大理寺就是泡在書館,這種熱鬧一般是見不着他人影的。
裏頭的蒼淩聽到“鶴雲樓”瞬間來了興子,他坐直身口吻平淡:“明日是冬至,院內放一天假。”
修安心神領會:“屬下已經打聽好了,書館不關門,明日就随公子去讀書!”
“……”
二貨!
蒼淩腦筋一轉道:“二皇子與秦家走得近,父親沒回來我總得出面見一見。”
修安道:“我們與秦家向來無來往,朝堂上公子彈劾秦家,這次去了怕是要被二皇子找不愉快。”
蒼淩今日算是對自家人用盡了話術,他道:“你不是說了,全京城的勳貴子弟都去,我不去不是明擺着要與秦家擡杠?”
修安終于被說服,贊嘆道:“公子英明!”
倒也不是啦,他只是想去蹭飯!鶴雲樓那是全京城最高端的飯館,他身上有蒼淩之前人設束縛不可能返場去那兒玩,只好借此機會飽飽口福,吃個霸王餐什麽的,換現實中他連五星酒店門都沒見過……
冬至當日府裏空氣都帶着餃子香味,蒼槐吃完宴就攏衣啓程去了清水鎮。這頭蒼淩喝了最後一口肉湯出廳門遇見于氏。
“我聽修安說淩哥兒今晚要去二皇子晚宴?”
蒼淩點頭,于氏微側身身後的丫鬟走上前手裏舉着一木盒子。
于氏:“這是前些天我去京東裁縫鋪按照你的身量定制的,這種宴席穿的體面點。”
蒼淩心裏發笑,這誰這麽有才華給鋪子起名叫“京東”?
于氏見他發愣又親手打開盒,裏面露出衣服色兒來,一角兒的墨綠色。
“這顏色很适合你,若是不喜歡我讓秋葉去鋪裏一趟。”
蒼淩伸手接過笑的禮貌:“叔母有心了,我很喜歡。”
于氏也是出于愧疚心,見他對自己态度如初心裏好受不少:“那我先走了。”
蒼淩回到自己屋裏試穿,這衣料一看就貴,摸着更滑軟,蒼淩一直不是穿紅色官袍就是灰色居家服,突然穿個石竹青緞袍,再披上刻絲鶴氅,來送發冠的修安都看得一愣。
“二夫人眼光還真是精,一下兒給您挑個最合适的色。”
蒼淩束發戴上白玉冠,“外邊可是天黑了?”
修安道:“趕得上,侯府到鶴雲樓就一條街路程。”
蒼淩扭頭見修安身上單薄的一件黑窄袖勁裝心裏泛苦,他從床邊撈出放落灰的盒子拿出全新的那件黑色大氅扔給修安。
“黑色太陰沉,你穿着合适。”
修安明白自家公子的口是心非抱着大氅心裏暖呼呼的:“多謝公子。”
上了馬車蒼淩拿着修安整理好的宴會名單,這上面的人他是都認識的,就是有一兩個棘手的他還得提前備份。
耳邊熱鬧聲越發大,他撩開簾子,駛過十裏街仿佛點亮了天,沒有一處是黑的,沒有汽車鳴笛沒有壓迫十足的高樓大廈,一眼望不到頭的古樓,辄懸的燈籠成了寒夜中的溫軟。
這一路蒼淩瞧見好幾家店鋪名都寫着“京東”二字實在好奇問道:“這京東店鋪是誰家的門店?”
因着游人喧嘩修安嗓門提高回話:“是皇家財産,鋪子是全大周遍布的,現在這店鋪還沒規劃到誰的名下,不過屬下猜測是要傳到太子手上的。”
他明白了,還是個連鎖店,只能說作者也是個起名廢。
修安又道:“京東下吃喝玩樂的鋪子都有,不過啊比不上鶴雲樓氣派。”
鶴雲樓是大周首富名下的酒樓,這裏達官貴族富商大賈都有往來,也是京城最大的“八卦所”。
馬車停下,門口的小厮倒屣相迎。
“小侯爺?”
蒼淩順聲掉頭就見一個慈眉善目的矮瘦人,對方對他行禮:“數日不見小侯爺真是越發秀氣了!”
蒼淩其實很想問問修安這人是誰,但礙于這舉動太拉路人緣只好微笑撐住氣氛:“兄臺有禮了。”
對方又笑:“欸,小侯爺還記得王某啊。”
王明舟啊原來!
小厮迎着兩人進門,朱紅色的大門有三米高門匾上用金刻着“鶴雲”二字,首字鶴真如飛鶴飄然。
一進門便有服裝統一的小厮檢查,邊上放着查出來的違禁物:火折子、匕首、菜刀……
治安也是一等一的專業。
修安拉開小距離跟着二人上樓,酒館分五層,一樓大廳歌舞升平擺滿酒席,二三樓都是隔板的小包間,四樓是文人作畫之處,五樓是獨立的包廂。
從五樓垂着兩條長卷,尾巴夠到一樓。一條是今年詩會挑選出來的人氣詩詞,一條是一副踏雪梅花圖。
王明舟看着這酒樓的繁華精致嘆道:“全上京就屬這兒最有節日氛圍!”
包廂門珠簾捶地,門口望去裏邊已經人滿,歡笑聲一陣一陣。
蒼淩跟在王明舟後邊免得跟人打照面說不出對方名字。
王明舟性子開朗很快融入其中,蒼淩則是小心地入了座。
“這不小侯爺?看來還得是二殿下的臉面才能請來啊。”
蒼淩心想果然,他再小心,哪怕順着地下道入席都逃不過眼尖的。
一想說話怕露餡兒不如板着臉,蒼淩沉默應對。
東道主是最後上來的,大家都對着門行禮:“二殿下好。”
今日這宴席沒有太子沒有大皇子就屬二皇子周綸之最高,蒼淩這個視角能瞧到這位錦衣玉食捧着的二皇子,手撚的串珠是鳳眼菩提,一個小玩件價值連城。
他一提下擺入席道:“各位賞臉來這兒就無需多禮,今日不談政事只談風月!”
“是是是。”
“入座入座。”
蒼淩坐的最末最角位置,周綸之上座後先喝了杯小酒再問道:“怎麽缺了一人?”
“是六殿下,下官忘了請人去跟小厮說一聲了,下官馬上派人。”
這話蒼淩聽着熟悉,微擡頭發現的确是林澈,他後邊的馬雙全立馬離席。
幾句話的功夫門口就有動靜,馬雙全一句沒有直接入席,身後的人就這麽立在衆人前,好似箭靶等待着衆人的冷熱話矢。
“二哥。”
語氣輕盈好似鴻羽落地,卻也是海平面的一陣風随時能掀起大浪。
周綸之拿着玉杯眼裏盡是嫌棄:“你也真是,才來。”
他的态度如此明顯邊上的人收到信號般附和道:“鶴雲樓大,六殿下迷路也是正常。”
林澈佯做好奇:“怎麽會,六殿下不可能連鶴雲樓都沒來過。”
大家心知肚明,周祈遠不是罰在廟裏吃齋念佛就是在深宮中囚禁,哪有出來玩的空閑?
席間嘩然,碎碎閑話。
“巧了,蒼某也是頭一次來,還得多虧王兄帶路不然也找不着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