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天地生
第56章 天地生
父母無憐,天生地養;慈心育孤,居善此堂。
是謂天地生育兒堂。
大約三十年前,那時東埠的富翁們還曉得回饋鄉鄰,除了造橋修路之外,捐建了不少幫扶孤寡老人和失親孤兒的民間福利機構。然而好景不長,随着財富積累被視作一種理所當然,慈善事業在這座欲都不再“流行”,幾波停捐風潮之後,這些福利機構便如昙花一現,倏然倒閉。
現如今,只有廖廖幾家還在艱難支撐,天地生育兒堂即在其中。
當初漂亮的莊園已縮水成城市邊角的一塊補丁,育兒堂名下的資産僅剩了兩棟矮樓、一排平房,以及一塊褪色的匾額,混在周圍的民居之中毫不起眼。粉白圍牆圈出的院落裏,常年居住着十來個孩子,都是被自己的生身父母抛棄在了這間小院;原先在此工作的二十多個職工則已陸續離開,将孩子們又抛棄了一遍,連帶這間小院。
自始至終,只有時光不曾抛棄這裏的一切。
如此一晃數十載。
育兒堂裏的歲月總是稀松平常,今天似乎也沒什麽不一樣。
時值深秋,多雲微陰,一夜涼風之後,院中落了一地枯葉。一個五十多歲的婦女走了過來,随便耙了幾下落葉,接着就把耙子朝樹幹邊上一丢,在圍裙上不耐煩地擦了擦手。
院子裏還有幾個孩子在玩鬧,互相追逐着跑來跑去。其中新來的那個小女孩經過她身旁時慢下腳步,軟糯糯地同她打了聲招呼,“劉姨,上午好。”
婦女聽在耳裏,從鼻子裏哼出一聲,權當回應。
“劉姨,”很快又有人叫她,不過是在育兒堂工作的另一個中年婦女,“來吧,過換班的點兒啦。”
“催什麽催,不就晚了幾分鐘嘛,又沒什麽人來!”
劉姨再次哼了一聲,挪動肥胖的身軀進了外間,把印着“劉蓉”的名牌擺在了辦公桌上,然後一屁股坐進軟塌的靠椅,掏出手機開始逛購物軟件。人在接待室當值,心裏卻惦記這個月能領到多少薪水。
除了保育員外,劉蓉還兼着財會,所以很清楚天地生育兒堂已經吃起了設立基金的老本。早幾年她還能從捐款中刮些油水下來,後來随着進賬越來越少,別說富餘油水,連發到職工手裏的工資都越來越少;今年育兒堂更是入不敷出,好容易才熬到現在,眼見着天氣越來越冷,又到了該給孩子們添置冬衣的時節,再刨掉其它日常支出,這個月滿打滿算,怕是也連僅剩的三個職工的錢都發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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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這兒,劉蓉退出了正在浏覽的界面,轉去了要價更低的另一家冬襖商鋪。
——有道是“小孩身上三把火”,孩子們指定都挺抗凍,衣服薄點兒也沒事;而且他們還在長身體,衣服很快就得換,買貴的也不合算。
輕易地用三兩句話說服了自己的良心,劉蓉已經做好了打算,等報銷差價下來的“蚊子腿”拿到手就辭職,到時這伺候小孩還不讨好的操心活計,誰愛幹誰幹。
“篤篤篤。”
敲門聲打斷了她的小算盤。
婦女翻了個白眼,心說是誰這麽沒有眼力見兒,非得在她值班的時候過來讨不自在。
“進!”
應聲而入的是一個頭戴安全帽、身着工服的男人,微微佝偻着脊背,但看上去仍十分高壯。
許是剛從工地上下來,他蓬頭垢面渾身泥污,露在安全帽外面的頭發也被塵土染得灰白,臉上髒黑一片,別說瞧清長相,連年齡大小都看不出來。這人進門之後,一雙眼睛就賊溜溜亂轉,還沒邁步便先把辦公室打量了一圈,專盯這裏那裏的陳設擺件,直到發現有人正瞪着自己,才賠出一張笑臉,點頭哈腰地走了過來。
一看就知道不僅賣苦力為生,還是個手腳不幹淨的家夥。
劉蓉把原先放在桌上的手機揣進口袋,毫不掩飾自己眼裏話中透出的輕蔑:
“你身上太髒,別坐了,有什麽話站着說吧。”
“老師兒,”男人操着一口外地方言,聲音沙啞,“俺想過來問問,這兒是不是——”
“行啦,知道你來做什麽了,”劉蓉才聽了幾個字就不耐煩地擺了擺手,“直說吧,男孩女孩?叫什麽?多大歲數?”
被打斷的男人有些局促地搓了下手,“俺兒子,叫王旭,小名旭旭,六歲咧。”
劉蓉邊聽邊打開電腦,在鍵盤上敲下了孩子的信息,同時往門口的方向斜了一眼:
“孩子呢?怎麽沒跟你一起過來?”
“娃娃……娃娃還在上課呢。”
“哦,這事就沒跟兒子說吧,怕他恨你?”
婦女冷笑一聲,“整這套沒用,莫說是個人,就是小貓小狗,在外面過不了幾天也會知道自己被丢了,你還不如痛快點兒跟孩子攤牌。”
“不不不,”男人連連擺手,“俺就是最近手頭有些緊,才想讓娃娃來借住一段時間……”
“嘁。”
劉蓉懶得再多說什麽。在天地生育兒堂工作的二十多年裏,類似的說辭她不知聽過多少回,但到頭來,那些哭着承諾很快就來接孩子走的父母,哪個不是扭過臉就擦幹鼻涕眼淚,把親生骨肉往小院裏一抛,就此一去不返。
會來這兒的都是垃圾人,管生不管養的狗東西,婦女在心裏啐道。
她伸手在男人那邊的桌面上敲了敲:
“身份證給我,先給你登記。”
“啊?”男人似乎有些猶豫,“就讓娃娃住幾天,這還要看俺身份證嗎?”
“別廢話,你到底想不想讓孩子過來?”
數秒之後,一張身份證交了過來。
拿到手後劉蓉掃了一眼,身份證還挺新,保護膜完整,估計才辦出來一兩個月。她于是留了個心眼,多端詳了一會兒,接着眉毛一擡:
“這是你身份證嗎?不會是偷的吧?”
“老師兒,恁這是怎說話的,當然是俺身份證嘞。”
婦女彈了彈身份證上的相片,“你跟我說這是你?”
——證件照中的青年未及而立,相貌周正儀表堂堂,雖沒有帥到一眼就讓人覺得驚豔的地步,但極其耐看,右眼下的那顆淚痣更是點綴般恰到好處,将原本不甚出挑的五官襯得另有風采。
再看面前站着的這個男人,形貌猥瑣耷眉睨眼,怎麽看都不像同一個人;硬要扯有什麽共同之處,大概就只剩那對褐色的瞳仁。
劉蓉嫌棄地看着他。
“是俺,”男人低下頭躲開她的眼神,小聲喏喏,“那是,俺年輕的時候。”
“行吧。”
育兒堂管理松散,所謂登記就是走個程序,劉蓉也不是愛多管閑事的人,看男人堅持,索性便不再管身份證的來歷,在系統裏輸入了證件上的名字:
王久武。
——成功糊弄過去,沒有惹出是非,王久武松了口氣。
他不是沒有事先預料到會有這麽一步發展,只是此次倉促,來不及準備新的身份。
安頓好陰闌煦再趕過來,卻左右等不見警方出現,發給鄭彬的留言也是已讀未回,基金會顧問這才最終決定先行進入育兒堂一探究竟。前後時間支绌,只夠王久武簡單搜集了些資料,內容不比網上能查到的部分詳實多少。
于是他又登上附近民居的小樓,觀察了下育兒堂的地形,發現院裏幾間房屋整體呈品字形排布,“裏間”便是那兩棟矮樓,供孩子們和職工分住其中;“外間”則是經過簡單裝修的平房,被辟為對外接待的辦公場所。當中一道長牆橫跨小院,分隔裏外,唯一的通路似乎設在了外間的平房之中,除此之外未見其它門戶。
根據從貫山屏那裏獲得的線索,王久武推斷兇手就是育兒堂職工中的一人,所以他給自己定下的目标是進入職工宿舍,搜找可能存在的相關物證。相比之下,翻牆自然是進入“裏間”最迅速直接的方法,但太過唐突,還有驚吓孩子的風險;因此王久武改而來到“外間”,伺機尋找穿越長牆的機會。
不過以他目前襯衫長褲的形象出現,未免有些突兀。
恰好附近有正在施工的工地,青年便摸了進去,順出一身工服。
如此經過一番喬裝改扮,基金會顧問很快消失在了一條小巷深處;從巷口走出的男人肮髒猥瑣,前去叩響了育兒堂的大門。
……
時間回到現在。
經費緊張,育兒堂的辦公電腦都是多年舊貨,所用的操作系統在別處也早已淘汰,運行起來卡頓至極,剛輸入王久武的名字就立馬死機,惹得劉蓉煩躁地摔打鼠标。
見婦女此刻心思全然已在那臺破電腦上,青年趁機悄悄移動身形,不動聲色地朝辦公室內牆上的小門邁步。
然而他還沒完全離開桌邊,就立即被劉蓉攔住:
“幹什麽去!裏間主要是女人和小女孩在住,除了職工和獲批的義工,別的男人不準進入!”
“俺就是去看看,收拾收拾娃娃要住的地方,也不成嗎?”
“說了不準進就是不準進,你聽不懂人話?”婦女沒好氣地怼道,“再說了,你都不要他了,還在意他住得咋樣?橫豎不比跟着你這個不負責任的爹強?”
似乎是被這幾句嗆得說不出話,男人無聲地張了張嘴,最後只有唯唯諾諾地應下,“那,成吧……”
——沒想到這個婦女警惕性這麽高,态度也格外強硬,自己若再堅持下去,只會愈加可疑。顯然,從外間入內的路子并行不通。
王久武稍加思忖,決定暫時撤退,另想它法。
也罷,橫豎那個兇手就在這方天井之中,實在不行,他也可以幹脆就在育兒堂外看守,等着鄭彬他們趕到。
思及此處,青年便尋了個理由:
“老師兒,那俺先去接兒子下學,過會兒再來。”
他正要就此脫身,卻再次被劉蓉出聲叫住:
“你給我等會兒!”
婦女指着電腦屏幕,語氣不善:
“我這剛發現,你今上午不是已經把女兒送過來了嗎?手續都辦好了,閨女都住下了,你怎麽不當時把兒子一起帶來?”
“什——啥?”王久武一愣,險些忘了僞裝口音。
“什麽什啊啥的,才幾個小時啊,自己做的事就忘了?”
婦女扳着電腦把屏幕轉向他,一陣雪花之後,系統畫面一截一截地加載出來,最終顯露出了一張小女孩的照片。
被拍下正面照的小女孩苦着一張臉,看起來面黃肌瘦,一副長期營養不良的模樣。
但加以細視便不難發現,她其實長得相當清秀,五官形狀精致好看,尤其是一雙似墨點就的眼眸,格外黑亮可愛。
随照片,附寫着幾行小女孩的信息:
【王楠,十歲。父親王久武,二十九歲。今晌登記。】
——囡囡?!
青年認出了這個已被育兒堂收養的小女孩,不由僵滞當場。
貫水楠不該在學校裏嗎,為什麽會出現在這兒?
不,最大的問題是——
會是誰,假稱自己名叫王久武,将她送了進來?
作者有話說:
跑肚兩天還憋出了一章,這是什麽精神,這是死線沖刺精神!
再次強調本文為架空背景,所以存在民間福利機構。
老王的口音也是架空的,不要和現實中某一省的方言對應。
順道一提,“王旭”這個名字,是老王臨時結合“陰闌煦”想出來的,給娃定成六歲,也是因為老陰今年二十六歲。
再加上一個“王楠”,老王在本章喜提一雙兒女,可喜可賀,可喜可賀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