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畫像

畫像

回到市區,大白走到離家兩個路口,被人群堵得走不動。

人群裏傳來叱責的聲音:“年輕人,看你相貌岸然,你撞了人就想跑嘛!”

又長嘆:“人心不古、世風日下哦。二十年前,我當兵的時候,人人都争做活雷鋒。”

一輛帕薩特前的地上坐着一個老人。灰白的頭發,戴着眼鏡,穿着細格子襯衣,身邊散落幾本教材,像是附近中學的老師。

明仔急得脖子上鼓起一根根青筋,粗聲粗氣地說:“我沒撞人……”胸脯上鼓鼓脹脹的肌肉,仿佛要撐破襯衣。

他往前走了兩步,老人吓得手腳并用往後退,

有個熱心人看不下去,攔住明仔,“噼裏啪啦”一通說:“老先生既是退伍老兵,又是文化人,退休工資比你工資還多呦,犯得着訛你的錢嘛。”

“其實,也沒那麽多……”老人虛弱地嘤咛一聲,想插嘴。

熱心人沒聽見,心急火燎地搶走話頭:“趕緊送人去醫院,好好道歉,說不定老先生就原諒你了。”

明仔朝老人伸手,想扶他起來。手指剛碰到衣袖,老人抱着小腿“哎呦哎呦”叫疼。

明仔縮回手,不知所措。

童真旁觀了片刻,擠進人群,站在老人跟前,靜靜地看着他。

老人擡頭看了他一眼,眼中閃過一絲心虛。他“艱難”地站起來,轉轉腳腕,一臉“驚喜”地說:“不疼了,真是神奇!”他拍拍明仔的厚胸,說:“看你面相,天圓地方,是個老實人。這次就算了,以後開車小心點。”

說完,老人調轉腳尖要走。

童真冷冷地喝道:“老伍!伍鳴山,你站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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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人定定地站了兩秒,忽然一個閃身,消失在不遠處的巷口。

明仔撿起掉落的假發和眼鏡,哭笑不得。

童真把老伍扔在地上的書本撿起來。有點眼熟。打開後發現每本書上都有自己的簽名——都是他高中用過的教材。

人群散了。兩人把各自的車挪到路邊。

明仔道謝,說:“要不是你,我今天恐怕是暗室裏穿針,難過。”

又問:“那人你認識?”

童真頓了頓,說:“認識,但我和他不熟,一點也不熟!”

明仔彎腰從車裏拿出一疊傳單,抽出一張給童真,說:“游泳健身瑜伽,要不要了解一下?”

童真這才看到他運動服的胸口處繡着某個健身館的标志,詫道:“你跳槽了?”怪不得那個晚上,他沒在茍勝利的飯桌上看見明仔。

明仔搖頭,嘆了一口氣,說:“不是。我被開除了。勤少說我失職,害得韓少摔破腦袋,還扣了我好幾個月的工資。我現在做健身教練,你要是感興趣,我給你打八折。”

童真心虛地避開他的目光,心裏因為內疚而感到酸楚——若不是他,明仔也不會丢工作扣工資。

他靠着車,低頭用傳單疊着千紙鶴,喃喃自語:“也不知道韓少的傷勢好點了沒有,有沒有按時吃藥。”

童真不禁問:“大家都說韓少不是個好人,你為啥還挂念他?”

“他的确不算好人,但對我有恩。我以前是個舉重運動員。三年前的一場比賽,我貪功冒進,上了一個超過我個人極限的重量,結果腰椎受了重傷。要不是韓少,我現在是個半身不遂的廢人。”

明仔頓了頓,又說:“其實,韓少挺可憐的。我聽老傭人說,他小時候聰慧乖巧,在經商上極有天賦。他剛上小學,老韓總就帶着他參加各種商務談判,他不僅能聽懂,甚至還能對一宗跨國并購的交易結構提出創新性意見。若不是十歲那年出了一場意外,他也不至于變成現在這樣……”

“不要再說了,我不想聽!”

童真捂上耳朵,鑽進大白,留下一臉錯愕的明仔,匆忙離開。

車剛進小區,老全攔住童真,欲言又止。

見他不說話,童真繼續往裏開,老全幹脆杵在車頭前。

童真有點急躁:“咋了嘛?”

老全往小區裏指指,神秘莫測地說:“你老婆惹了不該惹的人。你先去外頭轉轉,等我通知。”

“老子渾身都是膽膽,怕他是個鏟鏟!”

童真把車停在一旁,摔門而出。

一個披頭散發的女人坐在單元樓門口,朝樓上大呼小叫:“林珊,你有本事勾引我老公,你有本事下來啊!”

樓上許多窗戶開着,探出好奇的臉。

見圍觀的人多了,王皓老婆說得越發起勁,滿嘴污言穢語,一口一個“騷貨”、“賤人”、“狐貍精”地叫。

童真氣勢洶洶地走近,厲聲喝道:“你是哪個?”

王皓老婆擡眼打量了一番童真,看他一張清秀和氣的娃娃臉,臉上沒有絲毫懼怕。但她止了髒話,好像在童真這樣的人面前展露醜陋的一面,怪難為情似的。

“林珊,你曉得吧?勾引我老公,差點害得我們家破人亡,我要敗壞她的名聲,讓所有人都知道,林珊的真實面目。”

“你老公是哪個?”

“王皓。他們倆是同班同學。”

童真想起那個情人節送玫瑰花的“王先生”。他豎起眉毛,問:“你咋能确定,是林珊勾引你老公,而不是你老公見色起意,騷擾林珊?”

王皓老婆愣了幾秒,帶着哭腔控訴:“我老公可乖了,每天下班準時回家,還給我洗腳洗內褲,外面的女人,讓他多看一眼都不肯。這樣的老實男人,要不是林珊勾引,咋會生出花花腸子?”

又說:“又不是我一個人這麽說她。好多年前,她的風言風語就傳得滿鎮子都是喽。”

童真的拳頭不知不覺捏緊了,咬牙切齒地說:“你給老子閉嘴!”

王皓老婆反應過來:“你是她老公嘛!你的頭上都綠油油的喽,好一只忍者神龜嘛?”

一股怒氣從腳底板升騰而起,逐漸聚集在拳頭上。童真覺得手指的每個血管都要漲開了。

老全匆匆跑過來,拽住童真,說:“有話好好說,千萬別動手。”

王皓老婆低頭頂上來,像求撸的貓咪一直往他胸口湊,說:“有本事打我啊!來啊,來啊,快打我嘛。”

“不打不是男人!”

“不打活該戴綠帽!”

“好他媽欠揍啊!”老全松開童真的手,磨着牙說:“你再不動手,老子就要上手了。”

這時,一個塑料袋直墜而下,直接在王皓老婆的頭上爆開,醬色的剩菜剩飯順着頭發淌得四處都是。

童真和老全不約而同捏着鼻子,下意識往後退了一步。

樓上三胞胎笑嘻嘻的臉從窗戶上一閃而過。

王皓老婆追着老全跑:“你是保安,你不管管?”

老全嚷嚷:“我管不着,你報警呗。”說完,他一溜煙躲回保安亭。

王皓老婆轉身去追童真。

童真吓得鑽回大白。

王皓老婆原地跺了跺腳,哭喊着沖進單元樓。片刻之後,樓上女人叫罵和小孩的哭聲傳了出來。

童真對三胞胎以及他們隐身的母親産生了一種微妙的感情。

不敢回家。

默默調轉車頭,童真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轉。看着外頭熙熙攘攘的人群,他才意識到,今天是個周末。

一家三口推着購物車,從超市裏有說有笑地走出來。這種場景,讓他有種喪家之犬的凄清感。他很想給林珊打電話,號碼摁了一半,又覺得沒啥意思。

路過一家二手車行,童真踩下剎車。

車行經理用他細小但精明的眼睛,将大白前前後後、裏裏外外犁了一遍,對童真舉起五個手指頭。

“五萬不得行哦,”童真指着儀表盤,急切地說:“還是一年內的次新車,裏程還不到一萬。”

車行經理加了一個手指頭:“再加一萬,六萬”,他指指車頭,又說:“這裏的劃痕,要扣兩千。一共五萬八。”

童真撫摸那片彗星尾巴似的劃痕,眼中淚花閃閃,像即将和親人告別一樣哀傷。

“要不是趕水牛上山,逼到頭上,我也不至于走到這一步。”

“相信我,我報的是實價,”車行經理頓了頓,說,“你要是實在舍不得,不如改辦抵押貸款。車子還是你的。”

又補了一句:“當天就能放款。不過,利息不低,你可要想好。”

童真眼睛一亮,像水洗過的藍天:“去哪裏辦?”

“我們就有這項業務,你跟我來。”

離開二手車行時,童真的賬戶裏多了五萬塊錢。他又去銀行,開了一張支票,寄還給韓東勤。

挂號信投進郵筒的一刻,壓在肩膀上的石頭消失了,童真輕松得像剛出水的鴨子,忍不住甩甩頭發、甩甩手。

他又可以坦然地回火鍋店了。

車剛停穩,鄭藝湊上來,問:“你聽說了嘛?城南新開了一條夜市街,好多人哦。老板租了一個星期的鋪位,讓我做點奶茶去賣。剛好你有車,陪我一起去噻?”

童真爽快地答應了。

鄭藝負責做奶茶,他負責給塑料杯覆膜,然後一杯一杯碼進保溫箱裏。

燈火闌珊時,大白的後備箱已經堆滿了各種口味的熱奶茶。

鄭藝拿出一張紙板,用彩色馬克筆手繪了一個招牌:兄弟倆奶茶。空白的地方,還畫了兩只萌萌的貓咪頭像。

他把招牌端到童真面前求表揚:“咋樣?不錯吧?”

看見鄭藝的畫,童真的心都變得柔軟了。

他舉起大拇指,說:“以你這個水平,明年一定能考上美院的研究生。”他從火鍋店倉庫裏翻出一卷小彩燈,圍在招牌上。彩燈一閃一閃的,好似貓咪的眼睛在眨。

鄭藝握緊拳頭,眼睛中栖居着陽光般的自信:“等我考上了,成為藝術家,再也不用靠打零工賺錢了”

到了夜市,童真幫鄭藝擺好攤位。

天南海北的小吃都聚到同一條街上:長沙臭豆腐、東北烤冷面、新疆羊肉串……還有賣各種稀奇古怪的玩意兒,甚至還有一個攤位在賣蜥蜴和蛇。

燈火璀璨,人聲鼎沸。周圍熱熱鬧鬧的,每個人都在大聲說話,大口吃東西。

童真東張西望,也忍不住高興起來。

鄭藝不知從哪裏掏出一對快板,一邊打,一邊吆喝起來:

“天若有情天亦老,這裏的奶茶就是好。

有緣千裏來相會,這裏的奶茶真不貴。

若想青春永不老,水果奶茶少不了。

走過南、闖過北,路過這裏喝杯水……”

鄭藝的奶茶賣得很快,短短一個小時,後備箱差不多清空了。

留了最後兩杯沒賣,鄭藝從隔壁攤買了兩串烤鱿魚。

兩人坐在小馬紮上,一口鱿魚,一口奶茶。

鱿魚複雜的辛香味,讓童真連連打了好幾個噴嚏。他從口袋裏掏紙巾擦鼻涕。

“你掉了一張飛飛兒哦。”

鄭藝撿起一張折成四方的紙,把它展開。

鄭藝驚得合不攏嘴:“這是哪裏來的?”

童真偏頭看了一眼,心跳漏了一拍。

這是一張素描小像。紙的邊緣不齊,像是随手從哪個本子上撕下來的。童真不懂畫的好壞,看到畫的那個剎那,居然有一種要落淚的沖動。

韓東臨畫的是他。将臉貼着幹草床墊,默默流淚的那個他。

“路邊買的,十塊錢一幅。”

鄭藝搖搖頭,說:“我才不信。這線條、這筆法、這意境,連我這個學了十年畫的都不如,是大師,一定是大師的作品!”

“大師個鏟鏟!癫師還差不多。”童真奪回小畫,團成一團,扔進旁邊的垃圾桶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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