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骨肉
骨肉
城破仿佛只是頃刻間的事,仿佛是假的,是一場噩夢。
宋如玥在寝宮醒來,眼角還帶着淚痕。附近一切如舊,只是難得沒有一個人服侍,她沉默地爬起來,只想喝口水。
她一個字都不想說,連簡單地喚一個“明月”,都懶得開口了。
她不知道自己為什麽這麽累。不是腿腳酸痛、胳膊都擡不起來的那種累,那只是一種很“緊”的疼,很好克服,都在其次。這種累卻是從五內肺腑、四肢骨骸中,慢慢湧上來的一種疲憊,讓人覺得骨肉間都松懈了,一絲力氣也沒剩下。她無處可躲,越安靜越陷沒,終于連手指都不想挪動了。
為什麽這麽累來着——她恍恍惚惚地想道。
——哦,是皇兄薨了。
她忽然全部想了起來。皇兄的那個剪影,插在他喉嚨上的劍。殷紅的袍子,殘陽如血。腥臭的風,鐵甲,叛軍。
她有心抓着那個人,大聲問他、大聲罵他、拼命打他、踢他、把刀劍插到他身上讓他也死。可是她太累了,也有些害怕,怕真的有這麽一個人。
寝宮不是還一切如舊嗎?皇兄為什麽不能如舊呢?
杯裏的水冷了。她只覺無力去換,也不想擡手,終于把茶杯擱回了桌上,拖着腳步,慢慢栽倒在床上。
床簾飄着飄着,悠然曼妙。
宋如玥眼裏猛然湧出兩條淚線。
有人聲,若有若無地傳了過來,越來越清晰。
宋如玥不想聽,卻咬着牙,要知道發生了什麽。
“等殿下醒來,還不知是什麽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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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找皇上跟前的人打聽了一下,他們說,城門都失守了,叛軍打進皇宮,最多最多也就十來天的功夫了。十來天過去……可怎麽好!”
“能過一日是一日了呗……只怕咱們這位殿下,心性太高,不肯受辱……咱們,也要跟着自盡嗎?”
聲音越來越近,宋如玥抹了抹眼睛,側身向內,仍裝作睡着了的樣子。來的幾個小宮女說話間就進了寝宮,壓低了聲音:“做做樣子就是了……到時候,誰顧得上咱們了!要我說,咱們小奴才也有小奴才的好……橫豎不起眼嘛——唉。你說殿下這樣的人,本出落得比咱們都好都伶俐,偏偏這樣的事,就沒法躲……唉……”
宋如玥一邊聽,一邊止不住淚。
“還有明月姐姐也是……皇後娘娘今日額外賞了恩典,讓她們那等有頭臉的都回家拜別父母……唉,還不知她怎樣想呢。我看殿下要是去了,她多半也……還有仁元宮那位殿下……本來有了身孕,該是多大的喜事呢!結果……唉……”
“那孩子生下來,也不知會如何……”
兩人都嘆了口氣。宋如玥竭力控制着呼吸,等着她們出去,又裝作入夢,用手和袖子遮住了臉。
兩個宮女不敢在她寝殿裏久留,取了東西就出去了。宋如玥得了機會,揩幹眼淚,小聲清了清嗓子,才平靜道:“來人。”
明月果然不在,還是那兩個小宮女,低着頭溜了進來。
“替本宮梳妝。本宮去見父皇。”
-
梳妝也遮不住發紅的眼睛,但皇兄死了,京城眼看要陷落,她非要抓住害死皇兄的人。
兼明殿聚集了很多人,宋如玥不顧下人阻攔,仗着他們不敢對自己動手,一路闖進去。皇帝顯然也煩得很,見了她,更煩躁起來:“這是群臣商議的地方,你來做什麽?!文成,把她帶下去!”
宋如玥不顧儀态,一推文成,大聲道:“兒臣目睹皇兄為奸人所害,致使城牆陷落,難道一句話也不能說嗎?”
殿內大臣果然有人正說此事,馬上抓住機會谏言道:“事已至此,臣以為,聽公主一言,并無不妥。”
宋如玥隐約覺出事情有些自己意料之外的發展,心上頓時存了疑影,但痛恨已從她小小的城府裏呼嘯出來,她只知道自己報仇心切,顧不得許多,搶着喝道:“兒臣被林榮帶下城牆,曾多次聽守城将領為那小人求情,說他乃是衛征西将軍一手提拔,忠心耿耿十數年!一個忠心耿耿十數年的人,為何在此危急存亡關頭,對皇兄忽下殺手?!本來,若非皇兄身死,城牆也不致陷落!他到底為何?此舉不似是為衛征西将軍報仇雪恥,倒像是他轉而投靠了他人!此人究竟是誰?!——不惜城破,也要害了皇兄的,到底是誰?!”
皇帝臉色十分難看。
程開輕聲冷笑道:“是啊……此人居心叵測,究竟是誰……?在此關頭,殺了啓王殿下,唯有誰會獲益呢?”
他語氣虛浮,宋如玥卻驀地心驚肉跳,驚出一身冷汗。順着程開的話音,她幾乎立刻就想到一個人,又立刻把他排除在外了。
二皇兄和皇兄是兄弟,在這關頭,他怎麽還會做出兄弟相殘的蠢事?!
“陛下,衛将軍是衛貴妃兄長,生前與誰交好,想必不用臣下多言——能在城牆上做此手腳的是誰,想必也不用臣下多言!左右如今已經城破,反賊叛軍勢不可當,不如就将此人就地正法,以慰啓王在天之靈!”
“此人究竟是誰,請大人明言!”宋如玥驚惱道,“免得指認不清,冤枉了好人!”
“安樂!”皇帝喝了一聲,“文成,把公主帶下去,還要朕說第三次嗎?!”
他聲音發緊,仿佛帶着些恐懼,急于要趕走她。可宋如玥又急又憤又傷心,哪裏是乖乖聽話的人?
“兒臣不走!父皇……父皇難道也不敢讓兒臣知道那是誰嗎?”宋如玥說話間止不住流淚,卻還是倔強,喊道:“兒臣是死也要死個明白!父皇也懷疑是二皇兄嗎?!因此才怕兒臣知道嗎?!兒臣自己倒不怕!若真是二皇兄……若真是二皇兄……若真是二皇兄,自然也要殺人償命!”
這話一落地,殿上一時安靜了。程開跪地道:“公主金言,深有見地!”
文武百官跟着跪了一大半,高聲奏道:“公主金言,深有見地!”
殿上肅然,隐有啜泣之聲。
皇帝眼圈也紅了一片,色厲內荏,斥道:“放肆!一絲證據也無,你們可知,你們指認的是誰?!”
“臣——不懼什麽鳳子龍孫!只知是此人致使城牆陷落,既然皇上還坐鎮兼明殿,按我大豫律法,此人理應當斬!”
“鳳子龍孫”一出,宋如玥頹然跪倒,似有不甘地看向皇帝,腮上垂淚。此時,殿外有人快步跑來,在檻外跪伏:“禀陛下,賊人已招供!指認的是……是誠王殿下!證詞在此!”
皇帝的龍袍,仿佛一瞬間就塌了。他揮了揮手,仍勉強維持住威嚴,語氣卻果真弱了:“呈上來。”
文公公接過證詞,遞上去。皇帝看罷,也不免又氣又痛,将證詞一擱,重重喘出一口氣。
殿上無人敢擡頭,只從這一口氣中聽聞,真龍也有西山将近的時候。
“如今,珪兒正率兵守城。雖已無城可守,一街一巷,卻還要有人帶着去守,總不能拱手讓人。”皇帝輕輕嘆了口氣,帶着不易察覺的顫抖和失望,輕輕說道。
他好像怕說重了話,會打破什麽平衡,讓自己當衆失态一樣。
兼明殿內,呼吸可聞。這樣的寂靜裏,仿佛釘死了大豫最後一個皇子的罪狀。
已經辯無可辯、恕無可恕了。
皇帝一個人坐在皇座上,沒有人敢看他,只聽得他是輕輕地嘆了口氣,輕輕地說道:“都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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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位皇子——此刻心裏也又慌又怕,幾乎亂了陣腳。
他是想殺了宋玠沒錯——可是他沒想到城牆會陷落!他沒想到——只不過是殺了一個人,竟然真的天崩地裂了!
但是這樣的辯解,他自己也知道,說出來也沒什麽意思。因此他就咬緊了牙守城。
此刻叛軍離皇宮還有八裏半。
他離開皇宮,就也是八裏半。
他一眼都沒敢回頭看,一眼都沒敢回頭望望朱紅色的宮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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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內,自不必說,已經亂成了一團。
百姓們誰能想到,前一天還固若金湯的京城,今天就被人打破了呢?誰能想到兩位皇子都上了戰場,守軍竟還能節節敗退呢?
別說他們了,舉城上下,沒一個想得到的。
上至王府官邸,下至窄街破巷,全都奔走着驚慌失措的人。正南的永寧門已被叛軍攻陷了,衆人便湧向正北的文宣門。一時路上香車與草鞋同游,公侯并乞兒一路。哭鬧吵嚷聲響成一片,混亂不堪。
有一個人頻頻回望。
“大人,您看什麽呢?還有什麽要緊東西沒拿嗎?”笙童急得一頭汗,問他。
辰靜雙臉色發白,只搖了搖頭。他轉過身,收回目光:“上路吧。”
他騎上馬。
他從聽說宋玠上了戰場,就有不好的預感,果然成真。他早就打點好了店鋪,收好了細軟,如今一上馬就能走人。
他只是仍覺得心寒,還有些沒反應過來辰恭已經棄了他這個兒子。他少年喪母,如今,也只當自己是沒有父親了。
江山浩闊,形影相吊。
——這時候,他忽然想起來宋如玥。
嚴格地說,宋如玥和他只有一面之緣,卻一見如故。京城易主已是定局,可辰恭會怎麽對她呢?
……或者,她自己會選擇怎麽樣呢?
辰靜雙默默一笑,笑意很快又沉沒了。
身在亂世……
他又回頭看了一眼宮牆。
抛卻人海,宮牆仍是宮牆。巍峨壯麗,鮮豔莊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