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多事秋
多事秋
終究是不歡而散。
望鳳臺宮人們從未見宋如玥從辰靜雙處回來是冷着臉的,算來時間也不大對,不像是共用了午膳,一時都有些惶然。宋如玥看着他們也心煩,全叫攆散了,只留明月一個。
明月上前給她順氣:“娘娘莫想了,人與人相處,總是難免摩擦。依我說,這未必是壞事,否則怨氣都積到背後,豈不更糟?”
宋如玥将茶杯往桌上一頓:“你就沒同我生過氣!”
明月頗驚訝,而後才抿嘴笑起來:“娘娘是主,我是仆,尊卑有別,我怎麽能生娘娘的氣?”
宋如玥語塞:“……當年皇姐也不曾生過我的氣!”
“寧樂殿下長娘娘許多歲,娘娘書都還讀不利索的時候,寧樂殿下已快要嫁人了,殿下怎麽會生娘娘的氣?”
宋如玥不說話了,還是不高興。
她身份太高了。打從出生落地時起,兩個巴掌數得過來的長輩不算,敢同她發脾氣的人全天下也就三個——因為她只有一個姐姐和兩個哥哥,再沒有多的了。而她落到人間又太晚,連最年輕的宋珪也比宋如玥大出九歲來,宋玠直到死還當她是個小女孩,哪個好意思真和她紅臉?
她唯獨和那個不知天高地厚的薩仁見一次吵一次,可那是朋友間的争吵,兩個人又都是幹脆的性子,吵不痛快即可動手,出了氣,都不用翻過第二天,自然就和好了。倘或真有一天不能和好,想來也是一刀兩斷,無甚可惜。
那和辰靜雙這種藕斷絲連的吵法是不同的。
辰靜雙,貴為辰王,割據一方,有身份,與她吵也吵得,這是一。他性子柔和,若非宋如玥撒謊,戳中他的逆鱗,兩人都未畢吵得起來,更遑論動手解氣,這是二。他待宋如玥之心,日月可鑒,宋如玥與他争執,一想起前塵往事,心中幾乎沒有了底氣,這是三。
她因薩仁的事對他有芥蒂,這是真。可若說跟他痛痛快快大吵一架,傷筋動骨,她能舍得……這又是假。
她一輩子從未如此進退維谷過。哪怕得知了宋玠起過害她的心思,終究逝者已矣,她難過歸難過,到了原諒宋玠的時候,還是很幹脆。
明月又勸道:“一時不快,也不要緊。娘娘午後去騎馬,也正好散散心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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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月說者無心,宋如玥卻由“騎馬”二字驚醒,想起來這争吵裏原來還卷着另一個人。
薩仁……薩仁。
她幹脆把心一橫,對明月如此這般,囑咐了一番。
明月大驚,連連道:“這不行……怎麽能如此!”
宋如玥只道:“即便做最壞的打算,辰子信也不會拿我怎麽樣。你若不去,這事解決不了,遲早是我心上一根刺。”
——她好歹是辰王正妃。無論辰靜雙疑心如何,她要薩仁出宮,又有何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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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同薩仁騎馬,她是不動聲色的。薩仁亦不知道有人盯自己的稍,還問了一句:“不知你家辰靜雙什麽時候放我回去,先前我看他态度已經松動了,不像要扣我個一年半載的樣子啊。”
宋如玥笑了笑,道:“誰知道?這事,你不讓我問,他也不讓我問。一個個把我當蛋殼那麽脆弱,經不得人說那麽一兩句似的!”
薩仁作勢笑罵:“不識好歹!”
宋如玥也跟着笑,笑完便忽然催馬,薩仁揚鞭追上,風聲獵獵中好像聽她對自己說了一句:“我有點想他了。”
但她好像馬上自悔這句話說得太小聲了,但又沒有再重複,一臉若無其事的模樣。
薩仁對這什麽情情愛愛的一頭霧水,便也沒有深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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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如玥暗自忐忑,盼了一下午。但這一晚,辰靜雙沒有如約到望鳳臺。
他只是傳了話,叫王妃去“請碧瑤将軍”到群英殿。
而且“碧瑤”到時,群英殿內竟然在議事。兵部侍郎畢廷、将軍常居湘之流她是認識的,華英也在,後面跟着七八個人,看朝服,都是文官。白俊混跡其中,沖她一點頭。
她邁過門檻,心裏有點堵,但更多的想法竟是:“又出什麽事了?”
西夷、僞豫、燕,辰國已經四面楚歌,還能出什麽事?
“末将碧瑤,”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她總不好無禮,“不知王上喚末将前來,所為何事?”
“西夷先前藏鋒斂銳,今日卷土重來,已下三城;李臻陣前重傷,僞豫南下,燕軍反戈。”——戰報果然更新了,宋如玥默默想道——“蒙望已率齊軍開拔,馳援甘、謝二人。常居湘不堪跋涉,朝中無可用之将領。你可能出征,蕩平西夷蠻寇?”
這番話硬邦邦的,但落在宋如玥耳中,卻是一番燎原烽火。
她不推辭,只用同樣的調子回道:“兵從何來?”
“孤已傳令各地守軍,國內辰軍,除左右大營護衛王都,盡歸你所用。”
“何時出發?”
“帶好你的天鐵營,明日一早開拔。”
她抿了抿唇,沒再問什麽:“領旨。”
辰靜雙也沒有再說什麽,傳她上前,親手給了她信物虎符。兩人指尖那樣近在咫尺,但并沒有碰在一處。
而虎符不可有失,他是從貼身處拿出的,帶着體溫,亦被宋如玥收到貼身之處。
二人目光一觸即收。
而後的事,同碧瑤的關系就不大了。她接了虎符,軍事上的讨論即告一段落,辰靜雙同群臣争論起燕國之事。
按理,宋如玥常居湘,乃至畢廷,都可以告退了。只因辰靜雙知道宋如玥挂心,便渾似将他們都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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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國內亂,實屬意料之外。但今日之內,辰靜雙已得知了來龍去脈。
先前,燕王雖被燕鳴梧壓制,暗中卻做了不少安排。燕國內務不提,他還勾結了西夷王和辰恭。
——如今想來,謝時過分輝煌的戰績、李臻陣前遇刺重傷,都未必沒有燕王手筆。
“臣以為,所謂‘遠交近攻’,不無道理。燕國局勢反複,我大辰何不派人出使穆國,請穆王相助?”
“胡大人,”有人慢悠悠地開口,“從我大辰到穆國,不說必經僞豫與燕之地、不知能否順利到穆,單說路途遙遠,少說也要一二個月才能得穆國助益……究竟遠水解不了近渴。”
“燕鳴梧為人傲慢,必受不了如此大辱。而燕王若真有壓過燕鳴梧的實力,先前怎能一再容忍?臣以為,燕王難以長久,我們不如向燕鳴梧雪中送炭,為他奪權助上一臂之力,日後我辰燕二國重修舊好,才是正經。”
——與燕國重修舊好。
宋如玥看了看那個人。
不知道辰阮如今在燕國處境如何……她是辰國人,燕鳴梧究竟靠不靠譜?
“還有一事,”白俊如今被辰靜雙調去了戶部,掌管國庫開支,終于開了口,“四處都在打仗,總要開源節流才好。先前王上同燕世子結盟,兩國通商,辰國讓利。如今既然燕世子做不得這個主了,我們何必再讓?”
“小白大人說得對,恰好還可以挾制燕王,助力燕世子。”
……
在他們的争論聲中,宋如玥走了神。
她非得走神不可。否則,實在按捺不住自己要立刻伐燕的心。辰阮的事情,在外人看來,終不過是女人的事情、後宮的事情,燕王對她不會手軟,可說她是燕王的目标,卻也可笑。因此,無論她處境如何,都沒有人會記錄在案,千裏迢迢地送回來。于是宋如玥更心焦。
燕鳴梧倒有些消息——他主動放了權,日夜在自己宮裏,深居簡出。辰靜雙和一部分大臣認為,他這是也認為燕王不能持久,在等着朝中大亂,還給燕王一個難堪。
他倒坐得住。
殿內你一言我一語讨論得熱鬧,宋如玥一時沒留意辰靜雙說了什麽,大臣們忽然七嘴八舌道:“不成、不行!”
說着又跪。
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但這也不稀奇,王位上的人說是君主,但大臣們也絕無可能事事言聽計從。辰靜雙才繼位半年,雙方矛盾多些,隔幾日這樣一大跪,也是有的。
她還是正琢磨着辰阮和燕鳴梧的事,跟着屈膝。誰知道辰靜雙大怒:“四境告急!”
殿內靜了一瞬。
就在大臣們開始新一輪的七嘴八舌之前,外頭跑進來一個冒着冷汗的小厮,像是拿出了赤膊上陣的勇氣,咬着牙,撲通跪下,雙手顫顫巍巍地托起一份信報。
笙童接過,呈給辰靜雙。
而後者看罷,目光微沉,只嘆道:“不必再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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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如那封信報所說——
伊勒德,更廣泛的稱呼是“西淩王”,一直帶病統兵,終于墜了馬。
那匹馬是他多年的坐騎,被他從一懷小馬駒親手養大,誰也想不到,它怎麽會忽然将伊勒德從背上甩下。
或者說,誰也想不到,是誰對它做了什麽手腳。他那七八個兒子,實在個個都有嫌疑。
但不重要了。
西淩自稱是“馬背上的國家”,早些年,甚至是以力量為尊。最初幾代西淩王,個個膀大腰圓,像頭直走的熊。幾百年過去,雖然已不像當年那麽誇張,但他們對力量的崇尚,依然不是各路中原人可以想象的。
一個從馬背上掉下來的人,怎配當西淩的王?
這還不止。
西淩地處偏遠,便不像中原那般開化。他們至今保留着一條匪夷所思的習俗:王不能死于病榻。
也就是說歷代西淩王,死于刀兵的也罷了,若是纏綿病榻,最終就會被繼任者以鐵器結果,成為繼位路上的一個小小添頭。
伊勒德躺在病榻上,喘得像個嘶啞的風箱。去年他入永溪城,為皇帝賀壽,那時已經有沉疴發作,只還能用藥石壓住。誰知後來火絨的路子斷了,他逐漸衰弱,逐漸死亡。
如今,他幾乎只是一具幹巴巴的人架子了。
他知道自己要面對什麽,他也曾是拿起刀子的人。他幾乎能聽見那些人,夥同大巫祝烏蒙,要“請降天意”的聲音了。
他其實沒什麽不舍。他自己也認為,與其在病榻殘喘,不若死于刀兵,痛痛快快。
只是,好像還有一些不甘。
不甘于未盡的年華、不甘于沒能眼見西淩的大好兒郎攻占中原。
不甘、不甘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