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章

第 15 章

謝珩趕赴邊疆之後,時常有大戰告捷的消息傳來京中。

街頭巷尾的小孩兒還編了歌謠來頌唱這位大将軍,謝璃更是把謝珩家書都帶來與我看。

不知怎的,阿青卻和謝璃杠上了。

謝璃踩在一地的碎紙屑上,氣呼呼地指着它,“念姐姐,你快把這頭蠢驢賣了!”

“明兒個我就給你送一匹汗血寶馬過來!”

“它居然把我哥的信都給撕碎了!”

阿青鼻子裏憤憤地噴着熱氣,白眼朝天。

小毛驢好像又犯倔了。

我摸着它的頭安撫它,替它給謝璃賠不是,阿青乖巧地配合着我。

謝璃只好作罷,不再提什麽賣驢的事。

回府時,她一個人在馬車裏嘟着嘴巴小聲嘟嘟囔囔:“要是我哥知道他連一頭驢都比不上,非得找個樹枝挂上去!”

謝璃時常一陣風兒似地來,又一陣風兒似地走,我不甚在意。

醫館裏,每天都上演着許多悲歡離合。

賣豆腐的何東靠一間鋪子給長期卧病在床的祖母賺藥錢,何祖母怨恨自己拖累了大孫子,偷偷尋了短見。後來,我再也看不到何東來取藥了。

捕頭老邢中年得子,孩子先天不足,老邢夫婦住在城隅破敗的泥土房子裏,省吃儉用,每次來給孩子取藥卻都是拿的最好的。

校書郎焦腫之妻喬氏身患絕症,華老看了只說能盡力保她一年無虞,喬氏翌年走後,焦腫悲痛不能自拔,半年後也郁郁而終。

我給阿青邊喂玉米邊說着這些,不自覺掉下淚來,阿青就輕輕用舌尖舐去我臉上的淚珠。

我抱着它輕輕在它耳邊呢喃:“阿青,其實不是我在難過,是這個心的主人在難過。”

“他是天下第一劍宗的少宗主,心懷天下,卻上門求娶了我這個吸血的怪物。”

“我連凡間和他相處的記憶都忘了,他還是一樣地疼我愛我,最後還把心給了我。”我的淚越來越兇。

“我好想他。”

“焦腫為喬氏而死,我也好想随他而去。可是我不能,這條命是他好不容易才換來的,我要是死了,他也就徹徹底底地死了。”

“我帶着他的心到處游蕩,走得越遠,就越是想他。你說,他能知道嗎?”

阿青眼裏流露出悲哀之色,輕輕地蹭我安撫,一下一下地舔掉我的淚。

它仿佛和我一樣煎熬。

*

轉眼,三年過去。

謝珩打了勝仗,不日即将歸來,滿京城都在期待這位英武将軍。

臘月廿八,夜。

我在院子裏給阿青梳毛,聽到馬蹄鐵聲由遠及近,最後停在院外。

謝珩大步一跨躍下馬背。

闊別三年,他英姿依舊,眉宇間的氣勢更強了幾分。

華老和藥童們都已睡下,我打開門将他迎進館內,好奇他怎會突然出現在醫館外。

“你怎麽來這了?”

才發現他臉色蒼白,我皺着眉頭問他:“不對,你怎麽臉色這麽差?”

他彎起嘴角,好像傷不在他身上似的:“着急趕路,身上的傷口裂開了。”

“夜已深,尋醫多有不便,能否請姑娘幫在下換藥。”

我便讓他坐下,從櫃臺後拿出治療外傷的膏藥。

他脫了外袍,一道從肩到腹的刀傷像蜈蚣一樣歪歪扭扭地橫貫,傷已經有些日子裏,愈合得不錯,照理說不該再出血了。

可見他真的是拼了全力在趕路。

我用棉花團蘸取藥膏沿着傷口輕輕塗抹:“将軍為了和家人新年團聚,也太心急了,居然把這樣的舊傷都跑裂開來。”

他望着我塗藥,深邃的眼眸在昏暗燭火下閃動。

“再晚一天,皇上就該休朝了。我千裏加急趕回來,是想在過年前進宮向聖上求一個恩典。”

謝珩如今已是戰功赫赫,權傾朝野。

不知求的是什麽,讓他這樣牽腸挂肚。

“不過,我也得先問問當事人的想法。”

他骨節分明的大手突然摁停了我塗藥的動作,聲音嘶啞,卻一字一頓地清晰可聞。

“姑娘可願,嫁予我為妻?”

手中瓷瓶滑落,碎在地上。

仿佛一個蒙住眼的人,突然被抽掉了蓋在眼上的黑布,眼前忽然一片光明,一切變得清晰可見,有跡可循。

難怪謝璃要三天兩頭拿着家書往我這兒跑。

謝珩目光灼灼地看着我,雖是在問我,眼裏卻帶有不容置喙的自信,嘴角忍不住地翹起。

只要答案是否定,無論說得如何委婉,他的難受都不會因此減少半分。

“謝将軍,我早已嫁做人婦。”

謝珩臉上的笑還在,只是凝固了,像年久失修的貼合不牢的門窗,別扭而僵硬。

他手上力道變重,青筋凸起,胸口上的傷再度滲出血來。

“姑娘莫要诓我,小妹來信中從未說過你身邊有什麽男人。”他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出這句話。

我垂下眼眸,極不情願地說出那幾個字。

“他死了。”

“為我而死的。”

還沒待謝珩做出反應,院子裏傳來異響。

我連忙起身走到前院,掀開門簾,看清來人後呆在原地。

“杜白?”

杜白身着錦衣,藏青的衣袍一角被阿青死死咬住,誰也不讓誰,都在使勁拉扯。

謝珩趕到我身後,他連上衣都沒顧得及披上,裸着上身就走出院子裏。

三人一驢大眼瞪小眼。

謝珩看着突然出現的杜白,蒼白臉上白裏透黑。

杜白看着流血的謝珩緊跟着我,清澈的眼裏充滿疑惑。

阿青嘴裏咬着杜白,眼睛瞪着謝珩,兩只前蹄在空中劃阿劃。

我這一刻突然很想學謝璃裝暈。

*

我擡頭看着成片成片往下砸的雪花,忍不住抖了兩下:“外面冷,都到裏面坐吧。”

阿青死咬着杜白抗議,我手扶額:“阿青,你也進來。”

昏暗燭火下。

兩個男人一南一北坐下,我坐在東側扶椅上,阿青乖順地趴在我腳邊。

謝珩一聲不響地把上衣穿好,嘴唇緊抿成直線。

杜白與我數年不見,我按照約定每年給他報一次平安,卻不曾想這次他直接找上門來。

“聖…念念,幾年沒見,我們都很想你。”

杜白“聖女”兩字跑到嘴邊又禿嚕吞了回去。

謝珩聽到這話,臉更黑了一層。

我硬着頭皮和他介紹:“謝将軍,這是我…額…家裏表親。”

“杜白,這是謝國公府獨子、骁勇大将軍謝珩,我在京中多得謝府照料。”

“謝将軍剛從邊疆回來,在馬上颠裂了傷口,我剛才在給他上藥。”

杜白聽完,狡黠的眼中不經意流露出些許幸災樂禍:“姐姐,我上京路上撞見了怪事。”

“在一處湖裏,竟看到一只癞蛤蟆張着嘴在白鴻鶴身旁蹦跶。”

“你說,它是不是想吃白鴻鶴的肉了?”

我皺着眉斜眼警告他不要惹事。

謝珩臉色陰郁地站起來:“天色已晚,謝某先行告退,姑娘好生休息。我明日再來拜訪。”

說完,瞪了杜白一眼,便大步流星地走出前門,一個跨步騎上馬背離去。

他走後,杜白臉上的敵意消退,恢複到我所熟悉的純真善良模樣。

“聖女,我見那謝将軍很是看重你,你若能放下他,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我無力地笑笑,遇見故人,倒讓往事更加清晰起來。我反問他道:“杜白,太陽會從西邊出來嗎?”

他被我怼回去,不怒反笑:“你以前絕不會這樣和我說話。”

“在凡間這幾年,聖女倒是更鮮活了些。”

“不過你既然如此堅決,說明我這趟沒有白來。”他停了下,觀察我反應。

然後繼續開口:“我是想來告訴你顧長侯的消息。”

我給阿青捋毛的手一頓。

“他輪回重生了。”

杜白的聲音輕飄飄的,落到我耳裏,如平地驚雷,劈開霧霭迷蒙。

換心本是禁術,百年前杜白雖然施法成功,卻未真正對它了解深透。

獻出心髒的人,肉身毀滅,而元神則完整入畜道輪回。

我指尖微涼,喉嚨發緊:“我要怎麽才能找到他?”

“你不必去找他。”杜白耐着性子給我解釋。

“他若化作浮游,無知無覺,生命不過一瞬,馬上又入輪回,找到他也毫無意義。”

“你要找的是『見證之人』,他才是破解輪回,讓真正的顧長侯回來的關鍵。”他望着我,神色認真。

“什麽見證之人?”

“我不知道。”他攤攤手。

杜白這幾句話仿佛躺在水底的月亮,招着手引誘我,等我撲上去,卻只能撈着個空。

“宗內事務繁忙,我不能多留。”杜白匆匆而來,說完話便起身。

我把他送到門口,他與我告別,眼裏帶有歷經滄桑後的淡然:“見你安好,我很知足。”

另一邊,謝珩回到府裏,一夜輾轉難眠。

次日。

他來找我,開口便問:“我昨夜的問題,姑娘還沒回答。”

“啊?”

我愣了一下。

謝珩擡頭望天,黑色大氅襯得他玉面黑眸,整個人貴不可言。

“你有過去,可我不介意你的過去。”

他把看向遠處的目光轉而投在我臉上,神情專注:“我只要你的未來。”

“謝珩,對不起。”

“我的未來,也只會有他。”

謝珩大笑起來。

我無措地看着他,正想着要不要讓華老來幫他看看。

他突然接了話茬。

“姑娘,來日方長。”

“我們走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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