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一章
秦州始平郡扶風縣西南的小澤村裏,安眉正趁着傍晚的片刻閑暇,将滿是傷痕的手臂泡進冰涼的溪水中。淙淙溪流在水勢緩和處繞了一灣清泓,正倒映出她愁苦的面龐。
那是一張很漂亮的臉,膚色像嫩白的羊酪,五官深邃而精致;尤其是額發下一雙烏亮的眉,好似細長的新月,斜尾又微微上挑,在凝脂般嫩薄的額角流轉着青色光采——然而這樣一雙風流的眉此刻竟蹙着,眉下黝黑的眼珠猶在濃密的睫毛中惶惶發顫。
“我要去找他……”
喘息了半晌之後,安眉癡望着碧藍溪底流淌過的大片火燒雲,惶懼而又堅定地自言自語。
安眉姓安,這是胡人著名的昭武九姓之一,原籍在西域安息州的安國。
秦地俗諺有雲:“千年之狐,姓趙姓張,五百年狐,姓白姓康。”
這裏的“狐”,也就是“胡”。這條諺語含沙射影地反映出當今漢人對胡人的仇視——從現如今的大魏朝向上追溯,中原好幾百年盡是外族橫行,二十年前天下由漢族邵氏一統,才算結束了戎狄亂華的局面。飽受欺淩的漢人在揚眉吐氣之後,對待胡人的态度就難免過激。
就如同這句諺語——姓白姓康的胡人定居在中原,千年之後即使改姓了趙與張,他們依然還是胡人。低賤的血統,是甫一出生即被打上的标簽。
“我要去找他。”
安眉口中的“他”,是安眉的夫君,在新婚當日即被官兵征去洛陽修築大興渠的徐珍。
自二十年前入侵中原的胡人退居關外以來,大批胡商每年都會從西域的女市購入胡人少女,再千裏迢迢販到中原——貌美價廉的胡女向來是窮人家買妻的首選。
安眉十二歲時被徐家從扶風縣某家酒坊花十五千錢買下,四年來徐家老少一直拿她當勞力使喚,直到去年十六歲上,才替她開了臉與徐珍完婚。誰料抓壯丁的官差在安眉成親那天忽然降臨,結果安眉梳了頭嫁了人,卻仍舊是處子之身。這場橫禍讓脾氣古怪的婆婆深受打擊,毫無道理的将整件事也算在安眉頭上,從此更是變本加厲地使喚她。
“讨個胡女就是不吉利,”婆婆徐王氏在盯着安眉做活時,經常轉着發亮的眼珠,歪着嘴咧咧,“生辰八字又沒有,誰知是不是克喪命,尖臉薄腮狐媚眼,越長越不安分……”
安眉逆來順受慣了,也不分辯,只任勞任怨,一心盼着徐珍能早些回來。誰知等了一年都不見音訊,只聽說大興渠上勞役是一批接一批地死,不死也因為成天泡在水裏下肢都長了蛆,多數會落個殘廢。時間一長徐王氏便料想大兒子八成已難活命,就琢磨着将安眉改配給小兒子徐寶——小叔徐寶今年才十四歲,安眉心裏一百個不願意,言行中難免透露出一點來,結果一不留神頂撞了徐王氏,自然要讨得一頓毒打。
即使丈夫徐珍在離家前從沒給過她任何關愛,安眉也不願改嫁。她并不清楚自己心裏想要什麽,但可以确定的是這一次她不想乖乖認命。興許尋到洛陽大興渠去,就能夠找到丈夫;哪怕要留在當地陪丈夫繼續服役,或者就近找些縫補漿洗的活做生計,日子總要好過現在罷?
心頭一旦拿定主意,安眉便仿佛看見些微希望。她興沖沖跑下一道緩坡,迎着金秋晚風從飛舞的白荻間穿過,一口氣沖到村頭大槐樹下,虔誠地跪在樹前祈禱——那是一株千年槐樹,當它枝繁葉茂時,曾經是村中無上的神物,鄉民每年都會在樹下舉行社祭。
去年秋天,一場怪雷将參天大樹整棵劈焦,直到今天也沒抽出新芽。村中長老認為神樹是遭了天譴,冥冥中必然有些不吉利的因由,因此便撤去了樹下的祭壇長幡。取消祭祀後村人也漸漸不将這棵槐樹放在心上,除了不敢擅自将枯死的大樹劈了做柴燒,平日路過哪裏肯多看一眼。村中只有安眉還惦記着這棵槐樹,時常會悄悄來跪拜禱告一番,有時挑水路過還會不死心地給樹澆點水,指望它有一天還能活過來。
“槐神保佑,保佑我去洛陽能找到夫君;保佑我今夜出行順利……”安眉雙掌合什正念念有詞,卻見周遭天光一黯,蒼穹中無邊無際的火燒雲在剎那間湮滅,冰冷的暮色倏然而降——安眉被這突如其來的異象吓住,好半天不敢動彈。
就聽枯死的槐樹後突然響起一聲悅耳的笑,接着是腳步聲窸窸窣窣,似乎一個人正踏着淺草向安眉走來:“從前七嘴八舌圍着我吵,我都懶得理;如今就剩下一個信徒,我倒有興趣聽聽她求什麽了。”
安眉瞪着從槐樹後繞出來的青衣男子,張口結舌傻了眼。那青衣男子望着安眉一徑地笑,安慰她道:“你別怕,我就是這棵槐樹。”
雖然那俊美非凡的男人一張口就是怪力亂神,安眉首先害怕得卻是他聽見了自己要出走的打算,跟着她發現這人面相陌生并非本村人,說話聲又親切,這才稍稍安下心來。
“哎?吓傻了麽?”
安眉搖搖頭,方才想起剛剛這男子所說的話,一雙黑眼睛便倏然睜大,将信将疑地打量起面前男子——只見他容貌生得清貴難言,風流神态正應了傳說中的仙人之姿,一身绉紗青衫竟找不到一絲衣縫,心中便不由又相信了幾分。
“您是……槐神?”安眉戰戰兢兢小聲問。
“嗯,算是吧。”那男子微微咳了一聲才點頭,“去年我跟人打了一個賭,所以原形被雷劈焦,一直在假死。說起來還要謝謝你,自從我的原形變成現在這副模樣,只有你還在真心信奉我……”
安眉怔怔嗫嚅:“那……那些都是本分,應該的……”
“哎,本大爺向來知恩圖報,你使我得了好處,我自然也會幫你。”青衣男子笑眯眯說罷,輕輕朝安眉吹了一口氣。
安眉只覺得手臂一癢,低頭看時發現身上傷口盡數消失,這才徹底信服,不禁心中歡喜,惶惶向槐神一拜:“謝謝神仙大恩。小女想前往洛陽尋找夫君,還請神仙指點。”
“你此番前去,也是命中注定,只是一路多有艱險。這樣罷,我就用點道行幫你,”聽人喊神仙果然會上瘾,“槐神”便轉身從假死的槐樹上扒下一塊焦黑皴裂的樹皮,得意地挑眉嚷嚷道,“都給我出來!”
安眉看着那槐神在樹幹上撓了半天,從蛀洞裏抓出幾只蛀蟲,又掰下一截手腕粗的樹枝,一并遞到她面前。
“這是我身上的蠹蟲,知道什麽是五蠹麽?”
安眉盯着槐神手中不斷蠕動的肥白蟲子,搖搖頭。
那“槐神”便笑起來:“昔日韓非子以蠹蟲作喻,諷邦國中不事耕戰的五種敗類,分別是學者、游俠、縱橫家、患禦者、工商之民。我手裏這五只蟲子,便是彙聚了這五種人的精氣,修了三百年才得個蟲身。”
安眉不識字,也聽不懂槐神的解釋,睜眼瞎子一般茫然問道:“這些蟲子能派什麽用呢?”
“槐神”将五只蠹蟲倒在那半截樹枝上,等它們鑽入木頭後才把樹枝遞進安眉手中:“我把這五只蟲子交給你,你平日就拿這截樹枝喂養着,若遇上不可化解的危難,就取出一只蠹蟲來——只是用法有點惡心,你得把蟲子生吞下去。”
說罷便有點促狹地盯着安眉眨了眨眼睛,誰料安眉卻神色不變地點點頭:“謝神仙指點。其實惡心倒也還好,三年前災荒時,我們都從柳樹上抓蝤蛴烤來吃的。”
蝤蛴是天牛的幼蟲,沿河的楊柳樹裏長了許多,樣子肥嫩鮮白圓滾滾,也不知被哪個才子最先拿來形容美人的頸項,卻也是饑荒時災民的充饑之物。
“柳……柳樹?!真他媽地惡心!”卻見那“槐神”臉色一白,大驚失色地捂嘴轉身,扶着槐樹顫巍巍消失在空氣裏。
安眉捧着樹枝怔怔看着眼前的槐樹,好半天回不過神來。最後她恍恍惚惚對着槐樹又磕了三個頭,這才站起身怔忡地離開。
稍後卻聽見槐樹後響起一句涼涼地嘲諷:“你身上的蟲子叫“有點惡心”,輪我就是“真他媽地惡心”?被人當成神仙就是不一樣啊,是吧槐神?”
“少,少啰嗦!”還躲在樹洞裏的槐鬼碎碎念道,“我身上的歸我身上的,可聽見有人把你肚子裏的蛔蟲烤來吃了,我就……嘔……”
“不是蛔蟲,是蝤蛴,比你身上那些蠹蟲不知風雅了多少。說起來那些蟲子明明是自己修煉成精,你也好意思對那凡人誇口是用你的道行?”
“要不是蛀在我身上,憑它們能修煉成精?白吃白住那麽多年,當然算我身上的道行!”
“強詞奪理。”
“嘿嘿你就不忿吧老柳,你是氣不過我打賭打贏了呢,也不想想這一年我吃了多少苦。放心吧,我一定會把你的原形“好好”磨成一口棺材,梅蘭竹菊鴛鴦雙喜,花樣随你挑!”
“我就喜歡聽你說冷笑話,”被槐鬼叫成老柳的柳鬼冷笑道,“好,我就要那鴛鴦雙喜紋樣的。”
“……”槐鬼相當無語。
“對了,你把我原形磨了棺材,我沒事該往哪裏晃蕩去呢?”
這倒是槐鬼事先沒料到的狀況,然天打雷劈不是白挨的,人争一口氣樹争一口棺,那棺材是絕對、一定以及肯定要做:“看見我頭頂上那根樹杈杈沒?借你蹲。”
“行。”勉為其難地輕輕一聲應,尾調裏竟含了點歡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