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四章

“一千次都是六,确實挺邪門兒,”那姜縣令點點頭,又問安眉,“你是怎麽做到的?”

“我?”安眉也傻眼了,喃喃搖頭道,“我什麽都不知道……”

“還裝傻?!你這分明是妖術!”那少年咄咄逼人地咬定,伸手指着安眉嚷道,“你眼珠子發紅,你是胡人!胡人都有妖術!”

“不——”安眉驚得渾身一跳,矢口否認,“我不是!”

如今在大魏朝鬧官司,胡人有理也要怯三分,如果被人知道自己是胡人,翻身可就難了!好在姜縣令倒無意糾纏這點,只問安眉道:“有證人在此,訟狀上說你當街聚賭,你可認罪?”

“……”安眉實在沒法認,只好默認。

姜縣令小筆一勾,點着訟狀道:“至于侮辱他人,荀保,你繼續往下說。”

“是,”荀保欣然應命,老實巴交的臉上竟也擠出一絲怪笑,“這被告的小爺贏了六千點,算下來也就是贏了六貫錢。原告當衆拿不出錢來,便罵被告人耍詐,被告的小爺就說了:“願賭服輸!無憑無據,豈有輸了就賴人耍詐的道理?何況這骰子是你的,擲也是你擲的,我一根手指沒動,如何耍詐?再者說了,你要是斷定我耍詐,能在這裏由着我耍一千次麽?還是你心裏根本就有數,只要這骰子能擲出六點,其中就必然有古怪?你覺得擲出什麽點數才是沒耍詐?二麽?”說罷這小爺就拿起了骰子,對圍觀的衆人說:“各位鄉親父老、鄰裏街坊,在下雖與諸位素不相識,但這位仁兄恐怕大家都面熟,他的骰子裏到底有沒有古怪,大家良心上各自有數,今日在下只是要他領個教訓——什麽叫多行不義必自斃!””

姜縣令聽到這裏,不禁接話道:“這被告人說得句句在理,也不算侮辱他人啊。”

此時證人荀保已興奮得顧不上尊卑,只顧搶話道:“大人且聽草民往下說,這被告人若是停在此處,也的确算好事一樁,缺德就缺德在,他要原告人要麽當衆掏錢,要麽就脫光了衣服,站在街市上大喊一千聲“我二我二我最二”,否則就見官,大家都是證人。”

原告少年這時凄然哀嚎一聲:“大人——您都不知道當時街上圍了多少人!”

“嗯,既然沒見官,你又不會随身帶六貫錢,看來是脫了,”姜縣令興致勃勃地想象當日情景,樂呵呵瞪了左右兩眼,“以後鬧那麽大事,要及時報知本官,知道麽?本官是一縣之長,豈能坐視?”

——看來真是好久沒出府與民同樂了,失察失察。姜縣令又拿起小筆一勾,對着訟狀道:“看來侮辱他人也已坐實,被告人安眉,你還有什麽話說?”

安眉壓根沒料到蠹蟲會那樣惡作劇,已是漲紅了一張臉,結結巴巴道:“沒……沒有……”

“那麽制假販假呢?荀保你繼續。”姜縣令很自覺地催促道。

“這草民倒是不知,不過後來麽,”荀保仍舊興味盎然地往下說,“那時候整條街已是人山人海,原先沒被擲骰子吸引過來的人,也因為看到有人脫衣服,全都聚上來了,差點沒掀翻草民的餡餅爐子。被告人在捉弄完原告人之後,舉起袖子嚷道:“鄉親們,你們別笑,其實我是在痛心啊!在這爾虞我詐的世間,人與人之間坦誠相見,真是比這樣脫光衣服還要新奇少見!但是,在下深信——以誠待人,方能走遍天下,這裏我要給大家看樣東西!”說罷打開了随身帶的包袱,裏面竟是許多人參!”

“這人參又有什麽用?”姜縣令問道。

“呵,這可就是這位小爺的高明之處了。原來這位爺,竟是個賣人參養榮丸的!”荀保一談及生意經,雙目便炯炯有神,“當時他亮出一張祖傳秘方,問草民借了爐子,又找了口鍋,現做了五百丸人參養榮丸,當場就賣光了!”

“嗯,小夥子很會做生意啊,”姜縣令故作高深地沖安眉點點頭,又問荀保道,“現在原告人告他制假販假,當時你們看出來了麽?”

“大人,草民倒覺得那藥丸不會有假,因為被告人當時聲稱,他已經買斷了荥陽縣城所有的人參,這些也都有藥鋪老板當場作證的。”荀保又補充了一句,“不然藥丸也不會賣那麽快,草民當時還買了兩顆呢。”

“大人,”這時原告少年又嚷嚷起來,“問題就出在這買斷人參上!”

“這又怎麽說?”姜縣令忙問。

“大人,就如證人所言,這人買斷了荥陽縣城所有的人參,當場做出五百顆藥丸抛售一空。可事後草民找幾個藥鋪老板都打聽過,荥陽縣城統共也沒多少人參,說是買斷,其實也只夠他當天做五百顆藥丸的分量!可是事後這人又賣了三天藥丸,天天都賣出一千多顆,試問他賣得又是什麽東西?!”那少年說着便從懷裏掏出個紙包來,打開呈給一旁的差役,“這是草民從旁人手中購得的人參養榮丸,大人請看,草民敢用脖子上的人頭擔保,這裏面半點人參都沒有!”

坐在下首的師爺将人參養榮丸呈上,姜縣令拈起一顆嗅了嗅,中肯評價道:“味道挺像人參的。”

“大人,味道都不像,還會有人上當麽?”一旁師爺悄聲提醒道。

姜縣令瞪了師爺一眼,剛要開口說話,卻聽內堂簾帏後有女子輕輕一咳。姜縣令當即虎軀一震,将驚堂木拍下:“此案尚有疑團未解,今日暫且退堂,明日再審!”

可憐安眉還沒弄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便已被人系進獄中,只能等候明日再審。她生平膽小怕事,頭一次吃上官司,已是吓得失魂落魄坐立難安。惶惶捱過一夜,次日開堂問案,安眉才剛跪下,就見昨日還算和顏悅色的姜縣令突然狠狠一拍醒木,疾言厲色道:“大膽安眉,你可知罪?!”

安眉倏然一驚,期期艾艾道:“我,我,我……”

“本官問你!九天前,是不是你趁着荥陽郡太守之母過七十大壽,跑到毗盧寺嘩衆取寵,假稱要為病父消災祈福,不但甘願受十鞭之苦,還傾家蕩産印了一百卷〈地藏經〉布施,結果惹得老夫人當場掉淚,收下你一卷〈地藏經〉,反倒又布施給你一貫錢?”姜縣令氣哼哼拿起一卷《地藏經》,令師爺捧着送到安眉面前,“這〈地藏經〉是你從安陽書坊買的吧?我已派人查實,這一卷經文原價只值十文,結果當日老夫人一感動,在場的官家女眷也都紛紛布施,起碼五百文換你一卷〈地藏經〉。好麽,一貫錢的本錢讓你賺了少說五十貫,你這哪裏是布施,分明就是搶錢,難怪有本錢買斷荥陽縣的人參!還有這假藥,本官夫人也買了,拿水泡出來盡是屑屑渣渣,确鑿是假藥無疑。”

安眉跪在堂下聽得滿頭冷汗,已是渾身噤若寒蟬。姜縣令将供狀一丢,狠拍醒木道:“還不趕緊認罪畫押?!”

原告少年在一旁幸災樂禍地痞笑,安眉眼睜睜看着自己的拇指被官差沾上印泥按在了供狀上,冤屈得當場抽噎起來。然而案子并沒有審結,姜縣令待安眉畫押之後,又是一拍醒木道:“鑒于嫌犯安眉行蹤可疑、手段狡詐,本官懷疑近幾年在河南荥陽一帶販賣私鹽的販子與你有暗中往來,你且從實招來,三日前你孤身前往大興渠附近,都做了些什麽?!”

“不,我沒有!”安眉驚駭得腦中嗡嗡作響——她再不濟事,也知道販賣私鹽是不得了的大罪,短短十天,她怎麽可能與私鹽販子勾結?!再說姜縣令又是如何得知她去過大興渠……她去過大興渠麽?!

安眉心中驀然一動,一股暖流便無法扼制地滑過心田——蠹蟲去大興渠,一定是想幫她尋找夫君呢。她就知道槐神不會騙她,只可恨自己不争氣,不但什麽都做不到,還将十天當中發生的事忘得一幹二淨。安眉咬咬牙,決心無論如何不能認下這重罪名:“大人,小民日前窮得活不下去,不得已才販賣了假藥,但小民從不曾與私鹽販子勾結,還請大人明察!”

“這……”姜縣令瞥了師爺一眼,一時也拿不出證據令安眉招認。原來他們只查到安眉三日前曾經去過大興渠,至于販賣私鹽一說,的确是姜縣令想嫁禍于人。昨日安眉在公堂上的表現,十足像一個軟柿子随人拿捏,恰巧近日朝中追查私鹽買賣的風聲特別緊,豫州刺史又秘密出巡了月餘,姜縣令惟恐東窗事發,才會被師爺一撺掇,想着不如将罪名栽在安眉身上,到時給刺史送點好處,再去洛陽找大舅子幫幫忙,不愁他不做自己的替死鬼!

坐在下首的師爺回望了姜縣令一眼,微微一撚翹須,目光往姜縣令手邊的簽筒上一溜,姜縣令當即心領神會,抽出兩支黑簽便扔了出去:“刁民頑固不化、咆哮公堂,給我打!”

兩支黑簽便是十杖,衙役當即将笞杖一叉,安眉驚駭地發覺自己被棍棒架住,有人已在動手褫她下裳。她面無血色的拽住亵袴,疊聲大叫道:“不——不要——”

笞杖卻在安眉掙紮時落下,重重敲在她下肢,疼得她兩眼發黑、冷汗汩汩直冒。一杖之後有人在安眉耳邊大聲喊話:“招是不招?”

安眉只覺得冷汗順着額角淌進眼窩,她瞪着眼張着嘴,嘶嘶呻吟道:“我……我沒勾結……”

“再打!”

笞杖接二連三落下,幾道血印子很快沁出安眉的亵衣,十杖之後,安眉已是伏在地上動彈不得。按律一次問審不得用刑二次,安眉便算熬過了今日。姜縣令草草退堂,安眉被衙役拖着押回牢房,途中也不知經過哪裏時,一句私語恰巧飄進了安眉嗡嗡低鳴的耳中:“待會兒換囚衣時,他那件外套我要了……”

安眉僵硬的胳膊一動,藏在袖中的槐樹枝便輕輕摩擦過她的肌膚,像一個隐約的暗示。

當牢門嘩嘩落鎖,安眉趴在稻草堆裏昂起腦袋,恹恹向獄卒問道:“大哥,販賣私鹽會怎麽判?”

“那得看你販多少,一石就夠死罪了!”獄卒從鼻子裏哼了一聲,沒好氣道,“若是定了罪,起碼也要判個流放吧!”

安眉兩眼無神地跌回草堆,緩緩從袖中摸出槐樹枝,往地上輕敲了兩下。一只滑膩膩的蠹蟲滾落在地,安眉氣喘籲籲地将之攥在掌心,艱難地送到嘴邊;刻意忽略從掌心傳來的陣陣酥癢,她一氣将蠹蟲吞入口中,用舌根卷壓着努力咽下喉嚨……

随着神智逐漸渙散,心中卻是越來越恐慌,面對難以預知的未來,安眉只能靠不斷重複的呓語來尋求安慰——槐神不會騙她,槐神不會騙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