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十章

安眉手腳冰涼地縮在牢房一隅,耷拉着腦袋不說話。

自從那日過堂認罪後,她一直被單獨關押在一間號子裏,日日接受密集的審問已使她不堪應付。好在最後苻刺史終于認可她只在縣衙任事了一個月,問也問不出什麽來,這才放棄了對她的盤诘。安眉無法想象,為了将姜縣令的罪狀連根挖起,這幾天其他的師爺們會遭受怎樣的折磨。

她憔悴地将身體蜷成一團,正想閉目小睡,忽然牢房盡頭卻傳來咔咔開鎖聲。安眉擡起頭,發現竟是康古爾前來探監,她慌忙爬起來湊到欄杆邊,目光閃亮地盯着康古爾蒼白的臉。

康古爾,也就是胡姬碧珠,此刻拎着食盒無力地跌在地上,一雙碧綠的眼珠被淚水浸得濕亮,她痛苦地望着安眉喃喃道:“安眉……”

這是康古爾第一次直呼安眉的名字,安眉不禁睜大眼,也第一次結結巴巴喚出了胡姬碧珠的真名:“康古爾。”

在異鄉相逢相認,這一刻,兩人心中卻不存喜悅。康古爾哭着将手伸過木栅欄,絕望的眼中盡是悲涼:“安眉,安眉……”

安眉見她哭得傷心,心裏也有點兒悚了,連忙抓了她的手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康古爾六神無主地看着安眉,含淚告訴她剛剛得到的消息:“安眉,我們該怎麽辦?你,還有盧郎,都被判了流放……”

安眉只覺得腦中轟然一響,頓時一片茫然。她雙眼直愣愣目視前方,聽着康古爾細碎的哭訴緩緩念來:“我們該怎麽辦?安眉,我們好不容易才相聚。還有盧郎,他也要走了……我好想跟着他一起去,可是我的賤籍……安眉,我是不是應該逃走?”

安眉怔怔回過神,盯着眼前梨花帶雨的嬌美女子:“你想從酒肆逃走?被抓到會給打死的!”

康古爾聞言卻驀然破涕一笑,她伸手撫過安眉的鬓發,隔着栅欄用冰涼的腦門抵住她的額頭,接下來道出的話竟帶了一絲甜蜜:“安眉,我也許,已經有寶寶了。”

安眉渾身一顫,驚愕地舌頭打結道:“那,那你,打算怎麽辦?你不能……”

“安眉,這個孩子注定不會有父親,”康古爾仍在唏噓,語氣中卻透着一股突厥人的堅定,“但是,我至少要帶他去他父親所在的地方,告訴他他的父親是誰,哪怕只能遠遠地躲着看一看。”

安眉因她的話倏然掉淚,慌忙擦了擦臉深吸一口氣:“康古爾,我請你幫我一個忙。”

“什麽忙?”康古爾看着安眉灼灼的眼神,心中微微吃驚。

“你設法到縣衙去找到我的包裹,那裏面有一段槐樹枝,把那樹枝帶來給我。一定要帶來給我,要盡快,千萬別耽擱!”安眉吸吸鼻子,左右張望着推推康古爾,悄聲道,“你快去吧,郡府的衙役牢頭我都打過交道,他們沒有為難我們,也不會為難你的。”

康古爾雖然納悶,卻仍是乖乖點了點頭,收拾了東西匆匆離開。安眉在她走後有氣無力地坐在地上,抓了康古爾帶來的饅頭狠狠塞進嘴裏,目光中第一次透出執拗。在她頭頂上方的那截木栅欄正巧被蟲給蛀了,她盯着那蛀洞喃喃自語道:“槐神,求你保佑……我從前吞了蠹蟲就什麽都不管,但這一次,我要我和盧師爺都不會被流放……蠹蟲,你一定要記得為我辦到……”

……

“少爺,宮中送橙子來啦。”阿檀笑嘻嘻地闖進苻長卿的書房報喜,雪白的羅襪簌簌擦過花紋繁複的大食氈毯。

苻長卿阖上案頭尺牍,擡起眼輕輕笑了笑。

一筐鮮亮的紅橙帶着綠葉被家奴送到案頭,撲鼻的清香頓時在室內彌散開。阿檀喜滋滋跪在苻長卿跟前,與他附耳悄聲道:“來送橙子的公公說,十二月辰日臘祠清祀,聖上已經欽定苻貴嫔作陪了,真是個好兆頭,看那季淑妃以後還神氣什麽……”

苻長卿正要揭開随着橙子送來的灑金紅箋,聞言便拿挺括的箋紙敲了阿檀腦門一記,輕聲責備道:“多嘴多舌,還不退下。”

阿檀吐吐舌頭,忙不疊轉身逃跑。苻長卿笑着睨了他一眼,低頭打開信箋:

“阿兄,今日初嘗新橙,不勝歡悅,特特送與阿兄分享。阿兄上月送的治奶癬藥方頗為靈驗,小兒麒麟今已蹒蹒學步,憨态可掬、足慰人懷。幸甚謝甚。妹苻道靈字。”

苻長卿看罷微笑,彈彈箋紙低語道:“傻丫頭,又得意忘形。”

阖上信箋,苻長卿特意起身熄滅爐中龍涎香,在清新的橙香裏靜靜沉思。苻道靈是他的二妹,三年前入宮,去年生下一子受封貴嫔,與今年秋天剛誕下一子的季淑妃都是中宮之位最适宜的人選。初嘗新橙——初償新成,當然是個好兆頭。

苻長卿再次微笑起來,回到坐榻上打開先前看的尺牍,那是他的計吏今日送來的密信。按本朝律例,每一州的刺史均有駐地,奏事可以派遣計吏代行,不必親自到洛陽禦史中丞處奏報。苻長卿是豫州刺史,駐地正在洛陽,所以雖名為刺史,倒更像個天子腳下的京官。

苻長卿展平尺牍,冷冷看着信中所奏:

“查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徐家報走失人口,新婦徐安氏,名眉,年十七,西域安息國人氏。成婚當日夫君徐珍被征至大興渠,婚後言行忤逆不事姑舅,于數月前私自淫奔,至今未歸。”

苻長卿饒有興味地冷笑起來,從案頭信劄中抽出幾日前收到的密報,兩相比照着看:

“荥陽縣錢谷師爺安眉,來歷不明,僅可查此人于九月初現身荥陽縣,以一貫錢購得〈地藏經〉一百卷,冒名孝子于毗盧寺斂財五十餘貫;後買斷荥陽縣三家藥鋪所售人參,當街嘩衆取寵制藥出售,而後販賣假藥斂財積萬,經人告發,被荥陽縣令緝拿審訊,于獄中賄賂縣令白銀二百兩,得聘荥陽縣錢谷師爺,期間阿谀奉迎,左右逢源,近日與大興渠勞役往來甚頻,查所見之人乃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人徐珍,其他無考。”

阖上兩封信,苻長卿閉目沉思。

七日前在荥陽,這位已判流放的師爺竟點名要求見自己,當時他抱着看笑話的态度前去,沒想到見面得到的第一句話竟是:“昔日蘇秦張儀同學鬼谷先生,辯說剖毫厘、變詐入無形、巧言惑正理,人主莫不傾聽。苻大人,您可想聽聽我能說些什麽?”

一個身陷囹圄蓬頭垢面的人能對他說出這樣的話,坦白說的确令人吃驚。之前賄賂他時連話都說不清的草包,何以前後判若兩人?苻長卿百思不得其解,卻能夠确信一件事——這樣的一個人,他必須收歸己用。

當今時局未穩,西北邊疆的突厥和柔然,一直都是大魏的心腹之患。如今大魏的第二任皇帝剛即位六年,資質只堪守成,因此便想出了個和親的主意,要将親妹妹嫁到突厥去。這計劃早在年初便已拟定,和親前派往突厥談判的使臣卻遲遲沒有任命,苻長卿隐隐覺得這差事會落在自己頭上,而這只怕是朝中宿敵搞得鬼。畢竟他的父親在涼州做了十幾年的封疆大吏,這理由,真是比什麽都好使。

前往突厥為和親談判,兩國使臣面對面坐下,聊聊歲幣、納貢、疆域劃分,再約好共同對付別的國家,連橫合縱寸土必争,最後往可汗大帳裏送一個大活人,真是有意思。苻長卿冷笑——他需要一個縱橫家來為自己做這些事,正為此發愁時,老天就為他送來了一個安師爺。于是他用了點手段将安眉從大牢裏撈出來,順帶一個人情,也應她要求放了一個叫盧焘升的師爺。

苻長卿将安眉帶回了洛陽,暫時安置在苻府裏做他的幕僚。結束了荥陽一案後聖上必然會有所表态,苻長卿靜靜等待着接下來朝中的人事更疊。不論如何,這份等待已經比先前有底氣得多。真是幸甚至哉?呵呵,再幸甚至哉也不會頭腦發昏。

任人或唯親或惟賢,苻長卿當然不會貿然信任來路不明的安眉,所以他派人花了幾天時間在荥陽查探安眉的身份,結果第一封信卻是個有點意思的謎團。他确信自己從“秦州始平郡扶風縣小澤村”這一處抽絲剝繭,派人往秦州扶風縣追查安眉的身份,這個方向十分正确,然而這第二封密信還是不足以解釋她身上令人匪夷所思的才能來源于何處。會和西域安息國有關麽?不,斷斷不應該,一個女人,說到底不應該有這樣的能力。

至此苻長卿決定先放一放這個疑問。他既然已确定要利用這個人,不如将計就計靜觀其變。

正在這時,書童阿檀又将梳着總角的腦袋探進了書房,嘻嘻一笑:“少爺,老爺請您去他那裏呢!”

苻長卿聞言立即皺了皺眉,卻還是淡淡應了一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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