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第十八章
接下來的幾天安眉買通了驿站亭長請他保守秘密,又按照苻長卿的吩咐,先是将豪華馬車的四匹駿馬分頭賣掉;又将馬胸上披的銀障泥、馬車上挂的銀銮鈴,統統拆下來送進銀匠鋪請人熔成銀塊;此外還剝下馬車上華麗的錦衣,包括被劃破的錦簾也三文不值二錢地賣掉——就這樣在掩人耳目的情況下,零割碎剮地将值錢細軟慢慢變賣。
安眉用統共湊出的四十貫錢買了兩匹普通馬、羅盤、羊皮褥,還有許多幹糧和必需品;又用鑿子削光馬車上精美的木刻,将鑿得坑坑窪窪的馬車用黑漆重新刷了一遍;又請木匠修繕了窗子,買來氈毯将車篷蒙好,到最後大魏使臣引人注目的馬車終于被安眉改造成了一輛毫不起眼的民用馬車。
上路的那天苻長卿望着安眉沉吟了片刻,對她道:“這一路你換上女裝跟我走。”
安眉大驚失色,根本不知道苻長卿在何時識破了自己是女子,紅着臉剛想扯出兩句理由,不料苻長卿卻道:“途中若碰見有人盤查,你作女子打扮總歸好搪塞些。”
他這樣一說安眉頓悟,心存僥幸地認為也許苻大人只是以為她男生女相。大人既然沒明着質問,她不如就繼續裝傻,也免得自己不打自招地送上門。
于是安眉乖乖換上突厥女子的白蒿粗布裙子,放下頭發打成辮子,又套上厚實的羊皮襖,便徹頭徹尾成了一個突厥姑娘。苻長卿也換上樸素的突厥氈袍和皮襖,想打扮成突厥平民,可柔和的五官與吊梢的雙眼卻無情地出賣了他。他索性粗服亂頭,躺在車廂裏扮作病中的丈夫,勾頭提醒車外的安眉道:“要扮成已婚婦人。”
安眉的臉瞬時又紅了紅,依言将發辮攏在了腦後。
這一路拿錢通關,他們很順利地混出了突厥可汗庭,駕着馬車毅然偏離商隊踏出的通道直插東南,進入了茫茫草原的腹地。
事實證明,苻長卿的确可以在紙上談兵的前提下将如意算盤撥得噼啪響,然而他卻忽視了一點:所謂道旁苦李,那茫茫草原荒無人煙,精明的商人寧願繞遠也不願直切,豈會平白無故毫無道理?缺乏生存經驗的苻長卿,難道還能比成天在土裏刨食的平頭百姓更高明?
當馬車輪艱難地趟過草甸中泥濘的沼澤時,苻長卿才發現自己與安眉已經失去了退路。
從突厥到大魏邊境的這片草地,被渾義河、嗢昆水、獨樂河以及大大小小的支流網羅,又因地勢低窪,因此水澤長年不涸,在草甸下淤積成稀軟的爛泥,人一腳踩下去,深度幾乎沒膝。
這時候安眉已不敢坐在車上趕馬,她只能人在車前一步一探,牽着馬專挑草根密集成片的地方走,以最緩慢的速度繼續往東南方向前進。
草甸裏危機四伏,到處是噬人的泥沼,因此到了夜裏,馬車只能停在原地過夜。潮濕的草甸挂滿了冰碴,根本找不到可以燃燒的幹柴,于是随車攜帶的柴禾和木炭顯得彌足珍貴。苻長卿和安眉不敢多用,所以每次費盡心力點得一小撮可憐兮兮的火苗,總是被呼嘯的野風輕易吹熄。到最後他們只好躲進馬車裏,将沉重的皮襖、氈毯統統壓在羊皮被褥上,卻還是被潮濕的寒氣凍得渾身發顫。
當後半夜苻長卿牙齒格格打戰着被凍醒,他想了想,最終還是将手伸向了一旁的安眉。安眉此刻正窩在皮毛被褥裏熟睡,褥子下的身體是熱乎乎的一團,這對于苻長卿來說真是絕妙的誘惑。苻長卿在考慮自身利益時絕不會去遵守什麽禮教大防,所以他再一次理所當然地在被褥下暗度陳倉,将安眉拉進了自己懷裏……
安眉在苻長卿懷裏倏然驚醒,意識到目前處境,羞得是渾身火燙——她從未與一個男子這樣親昵,何況他不是她的夫君,何況她還……
安眉僵着身子不敢動彈,能感覺頭頂上吹拂過苻長卿平穩悠長的呼吸,他是睡熟了罷?她在暗夜裏愣了一會兒,忽然就兩眼發潮,心裏惶惶滑過一絲甜意——這是從前想也不敢想的事,他這樣的一個人,竟會把她抱在懷裏。
安眉心裏不禁一遍又一遍地祈禱:願眼前的苦難快些過去、願苻大人能夠早日回京、願一切都能回歸正軌……所有虔誠地告祝,都是因為眼前這份帶點罪惡感的幸福。
苻長卿身子稍稍回暖後便很快入睡,只是左腿上的傷痛使他睡得并不安穩。或許是因為很久都沒像現在這般孤立無援,苻長卿夢見了自己無依無傍的兒時。
那時候他五歲,父親要替他請一位啓蒙先生。從小就被教育自己将來會肩負家族榮耀與重擔的苻長卿,幼小的身子一坐一立都昂首挺胸有板有眼。那時他已經學會了驕傲,如果沒遇上後來的一些事,也許他會活得更寧和謙雅些——可誰又知道呢?人的路都是一步步走出來的,沒有一蹴而就,也就後悔不得。
他的西席先生名滿洛陽,也是個出身士族的高貴人,因為和品鑒士族子弟的中正大人過從甚密,所以號稱“儒門魯班”,意思是如果想要成材成器,就必須從他“斧”下過。那是個以嚴厲治學著稱的夫子,臉孔上終年挂着霜凍,永遠都穿着一身靛藍色袍子。
進學第一天,夫子就要求他三天內背熟《千字文》,這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根本是不可能的事,于是三天後小小的苻長卿第一次畏縮了身子,将手怯怯伸出去挨了十下戒尺。
那一天晚飯他的手心腫得握不住筷子,他看見母親嘴唇哆嗦着将淚水忍在眼裏,而父親卻是一臉嚴厲地斥責:“入學才三天,就受到這樣的懲罰,必定是你頑劣不堪!”
“不,父親,”幼小的苻長卿感到自己受了冤枉,按捺不住,立刻放下筷子長跪申辯,“是夫子他要我背〈千字文〉,我根本背不下來……”
“住口!”這時苻公也拍下筷子,瞪着眼怒罵道,“背不得書還是有臉面的事麽?我看你是被打得少了……”
苻長卿兩眼發直地懵住,嗡嗡作響的耳中隐約聽見母親和軟的話音飄來:“豹奴啊……快吃飯,父親也是為你好……”
豹奴是苻長卿的小名,他怔怔低頭盯住面前細滑的黃粱飯,卻怎麽也不敢相信背不下《千字文》是他的錯——那麽長那麽難的一篇文章,難道別人都是三天就能背會?
只聽苻公仍在座上冷聲道:“如今大魏內憂外患,須我們做臣子的殚精竭慮沐雨栉風,所謂“守成尚文,遭遇右武”,今後大魏的長治久安,靠得就是你們這一輩。你若是不學無術,想靠苻家的祖蔭在朝堂裏混個官祿屍位素餐,今後河內郡公的爵位,我絕不會傳給你!聽明白了麽?!”
年幼的苻長卿對苻公這一番話理解不透,只知道父親的态度是極嚴厲的,他惶惶低頭抓起筷子,毫無胃口地嗫嚅:“孩兒明白了。”
“嗯,我不日便要啓程去涼州,臨行前會叫周管家督管你。你若敢在學業上懈怠,我在涼州都能知道,小心我回京述職的時候教訓你。”苻公說罷又瞪了一眼,在妻子求饒的眼神中稍稍收斂了怒氣,捧起碗邊吃飯邊對妻子道,“你懂什麽,高門子弟最不能放縱,否則他日不只他一個人不成器,連帶着還要辱沒祖先、禍及家室……那西席先生是全洛陽最好的夫子,也在平陽季氏府上授課,怎麽人家的公子啓蒙後就能展露早慧?我見過那孩子,為人謹慎聰敏,他日必是這一輩中的翹楚……”
好強的苻長卿聽見父親這句話,頓時羞愧地無以複加。他原本以為夫子是在強人所難,卻沒想到真的會有別人家的孩子能背下《千字文》來,當下不禁懷疑自己是否智不如人,難過得連飯也沒心思吃。
于是他就這樣心甘情願地挨着板子,花五天時間強背下了《千字文》。之後是一個月的《論語》、四個月的《詩經》、還有《大學》、《中庸》、《孟子》……
他的私塾歲月幾乎每一天都逃不過責罰,以至于每天早上一醒來整個人就戰戰兢兢。半年後唯一可以寬慰他的母親也遠去了涼州,苻長卿失去了庇護,夫子懲戒起來就更不會收斂,銅戒尺的側棱就像沒開過刃的刀,猛一下敲在他左腿胫骨上,真是鑽心地疼……
直到有一天,當苻長卿在受懲的某一刻偶然擡起眼,他竟然發現夫子臉上透着一種古怪的快意。苻長卿終于開始懷疑什麽恪盡職守嚴厲治學都是假的,他不敢相信一個人會有這種可怕的嗜好,可是當他不動聲色地向周管家打聽時,周管家竟這樣回答:“有,少爺,當然有。比如當朝右仆射家的主母王氏,最愛靠鞭笞婢女取樂。有一次一名婢女觸怒了她,竟然當場被打死,真是可憐……”
那一天傍晚苻長卿逃了,他天真地揣着過年收到的銀角花錢,偷偷溜出了苻府。當手中的錢物被洛陽街頭的惡少搶走,深夜裏無家可歸的苻長卿被巡夜的侍衛發現。侍衛們從苻長卿的衣着上判斷他是一位貴家公子,于是很耐心地詢問打聽,才将饑寒交迫的苻長卿送回了府。
很快周管家的一封信提前催來了回京述職的苻公。苻公進門一看見兒子就拿藤條劈頭蓋臉地抽下來,面色鐵青地大罵道:“豎子不肖!豎子不肖!錦衣玉食供着你,你倒好,讓整個京城都笑話苻家……”
苻長卿也不清楚自己的事為何會在洛陽傳開,總之出走失敗後沒幾天,整個洛陽的孩子就在街頭拍手傳唱着:“苻家出了個大孝子,讀書讀得哭媽媽,跑去邊疆找爸爸,跑到城門就停下,因為竹馬忘了拿……”
父親不分青紅皂白的藤條讓苻長卿忘了躲閃,一股深刻地委屈從心底湧上來,使他不管不顧地大聲喊道:“是夫子,是夫子他喜歡打我!他要我半個月背完〈六韬〉!背不完就打我!”
這一喊把苻公給喊愣了,因為他作為一個大人,當然知道半個月背完《六韬》對一個十歲不到的孩子來說有多嚴苛。于是他放下藤條,将夫子請進了自己的客堂內交談。就在苻長卿滿懷希望地以為苦日子要結束時,與夫子談完後的苻公卻将苻長卿叫進內室道:“你背點〈論語〉給我聽。”
一心讨好父親的苻長卿不敢懈怠,當即将整篇《論語》流暢地背了出來,父親聽完後卻冷着臉問道:“你背下整篇〈論語〉,花了多久?”
“一個月。”苻長卿愣了愣,老實回答。
“嗯,”苻公的臉色頓時又嚴厲了一分,“夫子說得果然沒錯,當年你才五歲,一個月就能背下〈論語〉。如今你已九歲,半個月背下〈六韬〉又能有多難?我看你是正如夫子所說,學業上小有所進就心生惰意。夫子要求嚴厲也是希望你成器,他還能害你不成?不過就是下手重了些,你竟然就擅自離家,害他一上來就跟我告罪,今後又怎敢認真施教?真是頑劣難改無法無天!我已經寬慰他,請他以後無需顧慮嚴加督導,你要好好聽話……”
苻長卿只覺得自己渾身冰涼,身心內外一片寒意,就像是置身冰天雪地。
苻長卿十二歲時進入太學,才算擺脫了噩夢般的私塾夫子,也在雲集着士族子弟的太學裏遇見了當年讓自己倍覺羞愧的季子昂。誰知一番刻意的交談下來,他才愕然發現季子昂不過爾爾。雖然的确稱得上同輩中的翹楚,但他會的書比自己少了許多,哪裏有夫子誇獎得那般出色?
直到後來他才了解到季子昂的父親是鴻胪寺卿,曾用渤海國進貢的千年人參救了夫子老婆一命,這才換來了夫子對季子昂的和顏悅色贊譽有加。
苻長卿知道這件事後覺得很荒唐、很可笑、很惡心,然而他清楚自己再也不能離經叛道。因此當某一年的某一天,他在《韓非子》中讀到了孔子拜魯哀公為君不是出于仁義,而是懾服于魯哀公的權勢時,年少的苻長卿頓時有種出了一口惡氣的感覺。
“世人向來服從于權勢,鮮少能被仁義感化。”——說得太對了!“儒家以文亂法,而君主卻以禮相待,這正是國家不安定的所在……一個法治的理想國家,應當只有君臣,沒有所謂的父子、仁孝、滿口道德。”——真是說得太對了!
年少的苻長卿欣喜若狂,捧着《韓非子》讀了一遍又一遍,只覺得找到了困惑自己許久的真相。從此法家的刑名之學就像一根鋼釺插入他的脊椎,在少年玉樹般謙雅的身姿裏逐漸生長出一根根荊棘……
十六歲踏上仕途之前,負責品鑒人才的中正大人終于為他下了一句評語:“洛中英英苻長卿,京都堂堂季子昂。”
第一次聽見這句話時,知道自己仕途無憂的苻長卿先是松了一口氣,之後嘴角便泛出冷嘲——這時候的苻長卿心裏已經非常清楚,中正大人将季子昂排在他之後,只是為了借助自己名動洛陽的才氣來提攜季子昂。然而他到現在都還記得,自己當年在太學裏初見季子昂時,他笑着說的一句話:“我知道你,苻豹奴,當年你逃學出走,我還編了一首歌謠……”
就為這一句話——他苻長卿,遲早有一天會令季子昂這個人,連排在他身後的資格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