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章
安眉看見苻長卿墨黑的眸子裏盛滿怒意,不知道他的怒氣所為何來,只好結結巴巴道:“大人……小人我,我……”
心緒受到震動的苻長卿看着安眉一臉無辜的呆樣,頓時氣不打一處來。他拄着拐杖一瘸一拐來到安眉面前,一把扯下她嘴裏的草根看了看,擡起眼陰沉沉問道:“你的馕餅呢?”
安眉在苻長卿的質問下不由得心虛,吞吞吐吐地扯謊:“吃了……已經吃了。”
“吃得還真幹淨啊……”苻長卿垂下眼盯着安眉幹淨的衣襟冷笑,緊跟着信手一撈,不由分說地搜起安眉的身來。
“哎哎哎大人……”安眉面紅耳赤地掙動,卻被苻長卿牢牢扯住,只能眼睜睜看着他将手探進她懷裏摸索,最後扯出一塊馕餅來。
答案昭然若揭,什麽都不用問了。此時苻長卿不得不臉色鐵青地面對這樣一個事實——眼前這個蠢女人,正用自殺的方式來節省口糧供養他!
先前安眉将半塊馕餅遞給他時,一向記性甚好的苻長卿對那餅上的掰痕感到眼熟,接着他發現安眉手中的餅和自己這塊對不上,心中便隐隐有了懷疑——這才會一路悄悄跟在安眉身後,直到發現這殘酷的事實。
這事實令苻長卿不堪面對——原來自己不知不覺已成了這樣的廢物,需要一個女人犧牲至此!當他們二人處于生死攸關之際,所謂男男女女的無聊把戲就不該繼續存在,如果此刻他還要利用安眉的愛慕茍活,冷眼看她因為自己而餓死,苻長卿确信自己還做不到。
“你覺得這樣做,很無私?”苻長卿無法理解安眉的行為,只能擡起眼惡狠狠盯着她,“你打算什麽時候告訴我真相,好讓我承你的情?”
他真的是無法理解她的行為,所以不憚用最惡意的想法來揣度她。苻長卿甚至希望安眉被自己這句話激怒——哪怕她因此只産生一點激烈的反應,他都好有餘地去應對。
只可惜苻長卿刻毒的話裏刺,次次都只能徒勞地戳在安眉這枚軟柿子上。
“嗯……其實今晚就瞞不過去了,”安眉結結巴巴道,“這已經是最後的半塊餅了。”
苻長卿一瞪眼,将那半塊馕餅塞進安眉手裏,怒氣沖沖地勒令道:“把它吃了。”
“哎,大人,其實小人不要緊的,災年的時候小人天天都……”話還沒說完苻長卿又是一瞪,安眉頓時心驚膽戰,乖乖将馕餅塞進嘴裏。
饑餓的唇齒一旦碰上久違的幹糧,立刻引發本能地狼吞虎咽,安眉知道苻長卿正看着自己,可就是遏制不住兇猛地吞咽之勢,直把她羞得滿面通紅。
苻長卿別開眼,不知為何就是不忍心看安眉饕餮般的吃相。素來冷硬的內心竟然一陣發酸,他不是那種沒見過餓殍的貴公子,當年做豫州刺史時,也能忍看饑民眼冒綠光就是不開倉放糧。心狠手辣的事他做得多了,但這并不意味着自己也能麻木不仁地接受安眉的“好心”。
否則,一旦接受了,驕傲何在,顏面何存?士族的優越,不是靠從女人嘴裏乞食維系的。
苻長卿垂下眼,不能否認眼前這胡女擾亂了他的心思——怎麽辦,接下來該怎麽辦,前方仍沒有出路,難道接下來要她割肉續他的命麽?
苻長卿想到此處心思一動,擡眼看安眉已經把餅吃完,便拄着拐杖徑自蹒跚地往回走,安眉怯怯瞄了一眼苻長卿依舊怒氣騰騰地背影,只能惴惴跟在他身後。
哪知剛回到馬車邊,苻長卿就從車廂中一把抽出防身用的長刀,轉身一瘸一拐地往拴在車前的兩匹馬走去。安眉大驚失色,慌忙沖上前攔住苻長卿道:“大人,大人,您不能殺馬,馬還要拉車呢……”
“先殺一匹再說。”苻長卿不顧安眉的阻攔,徑自挽起袖子要殺馬。
“不行不行,大人,”安眉情急之下也顧不得尊卑,大聲沖苻長卿喊道,“這馬兒是有靈性的,您當着它們殺了一匹,另一匹就不會聽話了……”
“什麽該死的靈性?!”苻長卿鄙夷安眉的婦人之仁,捉着刀怒斥,“往後人都要餓死了,是它有靈性還是我有靈性?!”
安眉一怔,不知道該怎麽回答苻長卿這句滑稽的嗔語,只得堅持勸道:“大人,大人,我們再想想辦法,一定會有辦法的……”
苻長卿聞言氣結,将長刀往地上一丢道:“能有什麽辦法?如今路程已過三分之二,支撐到涼州和折回大道都一樣。接下來我們靠什麽活?難道你要我跟你一起吃草根麽?”
“當然不……”安眉立刻搖頭,卻也想不出別的法子。
苻長卿無可奈何地深吸口氣,望着安眉嘲諷道:“好,你倒說說吧,你們這些賤民一向能養會活,你們荒年都是怎麽熬過來的?”
“我們……我們一般先掏鼠洞,會發現一些糧食……”安眉嗫嚅。
苻長卿狠狠瞪了她一眼,斬釘截鐵道:“這方法你想也別想!”
“嗯,不會不會,”安眉連忙否認,繼續冥思苦想道,“那,就只有挖草根了……”
苻長卿立刻轉身磨刀霍霍,安眉驚慌失措地喊道:“大人,您腿腳不便,離不開馬車的。”
“……說到底,不能殺馬也是因為我,對麽,”苻長卿冷笑着低頭看安眉哀求的眼神,頓了頓才妥協道,“好,我給你一天時間想辦法。你要是想不出什麽好法子,當心到時候餓狠了我——我不殺馬就殺你!”
得過且過的安眉忙不疊縮着脖子點頭,接着便開始愁雲滿面地想辦法。這時候天公偏偏還惡作劇,從黑壓壓的雲層中又降下點點雪花來,逼得地上二人只好灰溜溜躲進馬車裏。
不能掏鼠洞、不能抓老鼠、不能吃草根……安眉病怏怏蜷在車廂一角,想得是頭疼肚子也疼,只好捂着肚子苦着一張臉。苻長卿發現安眉的異樣,先是不滿她裝死,後來沒好氣地冷嘲了幾句,卻發現安眉還是縮在角落裏不動彈。于是他湊到安眉身邊伸手一探,才察覺她渾身無力手腳冰涼。
“你身子不舒服?”話一出口苻長卿就有些後悔——這話若是擱到從前,他一定會嘲笑這樣的自己:奴仆就是奴仆,一個主人去操心奴仆的身體成什麽樣子?那簡直就是一個溺惑昏聩的笨蛋……
而他現在,的确很像個溺惑昏聩的草包罷?
“沒事,沒事的……”面對苻長卿的關心安眉不知所措地嗫嚅,紅着臉将身子蜷得更緊。苻長卿看着她捂着肚子扭捏,立刻就明白了是怎麽回事。
“昨天夜裏就疼了吧?”他皺眉想起她一夜輾轉不安,就知道她恐怕是受寒了。于是苻長卿取過可以在車中使用的簡易水釜,抓了把柴禾填進水釜中間的隔層,準備燒點熱水給安眉喝。
安眉蔫蔫撐起身子看着苻長卿忙碌,猶自窮酸地低喃道:“柴禾已經不多了……”
“少啰嗦,”苻長卿瞪了安眉一眼,徑自專注而笨拙地燒水,隔了一會兒卻尴尬地補上一句,“以後不舒服就早點告訴我,我知道你的難處……我也是有妹妹的人。”
安眉一怔,感動得鼻子發酸眼發紅,嗓子卻憋着什麽話都說不出,最後她只能低着頭小聲地問:“大人您,您知道小人是女的了?”
“什麽時候不知道?”苻長卿懶得跟她胡扯這些,沒好氣道,“若沒發生這些,我們兩個就各自裝傻吧!”
話一說完兩人同時緘默,這時釜底的柴禾正啪啪燃燒,因為連日天不放晴,有點發潮的柴禾便散出滾滾黑煙,嗆得兩人直咳嗽。安眉慌忙伸手推開車窗,引着濃煙散出車外。很快釜中雪水就被燒沸,苻長卿找了只碗想将水舀出來,一不留神手指卻被水釜燙了一下,于是他有些惱怒地丢開手對安眉道:“你自己來吧。”
“是,謝謝大人。”這時的安眉早已是受寵若驚,她趕緊接過苻長卿遞來的碗與木杓,小心地舀了一碗熱水輕輕地吹氣。苻長卿看着安眉小心翼翼的動作,卻是靠着車廂兀自沉默。
當一碗熱水喝下肚後,暖意很快就走遍四肢,安眉只覺得渾身舒泰,這時候苻長卿卻将油燈一口氣吹滅:“既然晚飯已經沒得吃,不如早點睡,免得我等不了一天就殺馬。”
安眉惶惶應了一聲,輕手輕腳地靠着苻長卿躺下,在羊毛被褥下蜷成一團。昏暗的車廂裏一時寂然無聲,襯着車外風雪大作,兩個人的呼吸竟顯得這樣貼近。許久之後,當安眉發出一聲輕微地呻吟,躺在她身旁的苻長卿竟不滿地咕哝:“你怎麽這麽吵?”
“哎?”安眉頓時啞口無言——昨天翻滾了一夜都不見他抱怨,怎麽現在才嘆一聲氣就……
“你再凍得手腳冰涼,就是故意找我麻煩……”苻長卿煩躁地冷哼了一聲,将自己身上的氈毯和褥子都加在安眉身上,跟着鑽進安眉的被子将她摟進懷裏。
“哎,大人,小人身上不幹淨……”
苻長卿聞言在昏暗中冷笑一聲,不屑道:“你以為我要做什麽?我沒那麽好的胃口……”
“哎?”安眉紅着臉睜大眼睛,“大人您昨天不是還嫌棄小人的指甲麽……”
“……閉嘴。”
此刻離天黑尚早,漫漫長夜不知何時才會降臨;但見烏壓壓的雲層遮天蔽日,亂紛紛的雪花鋪天蓋地,讓寒冷的車廂裏見不到一點光亮。安眉窩在苻長卿溫暖的懷抱裏,心頭壓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愁緒——此刻得到苻大人的照顧她應該開心的,可是明天怎麽辦呢?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