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第五十章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秦州扶風縣雖沒有名山大川,槐鬼在山坳裏物色這一處神仙洞府,又設下五行八卦迷魂陣,使得深澗裏長年霧氣彌漫,連村野樵夫都無法涉足,這一來倒也算人跡罕至、月朗風清。
此刻昏暗的山洞中,從柳木棺材裏發出的青光忽明忽滅。時間随着青色光暈的衰微一點點流逝,而附身在棺木中的安眉,也随着苻長卿的還魂,被柳木棺的靈力漸次虛耗掉三魂和七魄。
連日來遠離人間,渾然不知山外世界瞬息萬變,安眉一心一意守護着苻長卿,只盼他能夠再度醒來。這些日子裏,她的視野一片冥蒙,但也知道自己的魂魄正像輕紗一般覆住他,他們再一次像從前那樣密不可分,而他人事不省,也讓她可以說出許多以往不敢說的話。
“大人,大人……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麽?那時我好緊張,可也覺得您長得真好看。您和我們都不一樣,穿的用的,每一樣都好得叫人說不出話來。哎……”她的聲音頓了頓,忍不住因為羞澀而微微發顫,“您人矜貴,又有學問,有時候稍稍想想都覺得臉紅,我這樣一個粗人,怎麽會得到大人這樣的垂愛……”
這一刻她的靈魂幾乎正對着他的鼻尖,而他卻聽不見她帶着自得的吹噓,也看不見她羞赧的紅臉。在臨近分離的最後時刻,他無知無覺,才能容她這樣放肆——真是她的幸事。
“還有在去往突厥的路上,您每天坐在馬車裏眯着眼看書,我都在一旁偷偷地看您,您當時沒有發現吧?現在您知道這些了,可別笑話我……”她沒日沒夜喋喋不休地說着,好像要在這一個月裏,把生生世世的話都對苻長卿說盡,從來沒發現自己是這樣的唠叨,“您學問好大,還教我在可汗面前唱歌,我當時真是害怕得要命呢,但這還比不上您喝醉了酒逗我,那時你的眼睛比火苗還燙人,把我吓得只想逃……”
“有時候想一想,我這樣無能的一個人,活着能有多大用處呢?所以比起我這條賤命來,大人,我覺得您比我更應該活下去,所以我想救您,我要救您……”哎,為什麽說着說着就會這樣累呢?安眉在一片黑暗中恹恹閉上自己的雙眼,發出輕輕幾聲呢喃,“大人,大人啊,我能不能,我能不能像她那樣叫叫您……”
在人間時,她礙于尊卑有別,總是不敢與他平視,也無法訴說衷腸;而在槐樹枝中的那一夜,她口不能言,卻聽着杜淑口口聲聲稱他苻郎,心中除了驚疑苦澀,也有滿滿地羨慕。而現在他們都做了鬼,總該自由些了吧……
“苻、苻郎……”安眉終于緊張又生澀地喊出來,簡直錯覺自己的牙齒正咯咯打戰。她知道、她知道無媒無聘,這樣的稱呼對他而言就是大不敬,可是一旦錯過了,從此生生世世,只怕就再也不能這樣冒昧地叫上一次。
安眉在黑暗的虛無中茫然睜大雙眼,可是什麽也看不見,久而久之她想發出一兩聲哭,卻也流不下一滴眼淚來。她的神智在不知不覺中模糊下去,覺得四周越來越冷,卻一直執拗地張開雙臂,想象苻郎在自己的懷抱裏漸漸恢複生氣,也許還能有一點點呼吸。
安眉側着臉頰,在亦真亦幻半夢半醒之間,仿佛真的感覺到苻長卿有了些微弱的喘息,那氣息輕輕拂過她面頰,帶着微微的潮濕。
“苻郎,苻郎……”她在倦極之中努力擠出一絲笑,随着呢喃聲一點點消失,昏暗的山洞也終于歸于沉寂。
恰在這時,卻見昏暗的山洞裏青光一閃,槐鬼一身青衣的虛影赫然出現在柳木棺材之上。
“哎,一連說了兩旬終于說完啦,這麽多天,都不忍心打斷她,”槐鬼皺着眉抓了抓胳膊,若有所思地讪讪道,“體己話聽着真肉麻……”
“所以才叫你非禮勿聽,和我出去避一避,”這時老柳也在山洞中現身,繞着棺材仔細看了看,點了點微微冒出髭須的尖圓下颌,“差不多了,再過幾天等她魂魄完全消失,棺材裏這男人就能複活。”
槐鬼聽見這話,卻神經兮兮地抱以一笑,低頭望着棺木故作神秘道:“等他活過來看看外面的世界,只怕真要覺得滄海桑田,恍如隔世了。”
這一次愛說冷笑話的槐鬼可沒打诳語,山外的世界誠如他所言,正以驚人的速度淪陷。
短短一個月內天翻地覆,大興渠流寇在攻陷揚、兖二州之後,更是勢如破竹地包圍了京都。明堂上的天子火速頒布勤王令,各地駐防的郡王與刺史紛紛集結兵馬奔赴洛陽。各路人馬在京城四周安營紮寨,像一股魚龍混雜的漩渦盤踞在京都周圍,讓人心惶惶的洛陽孤舟一般飄搖在風浪之中。
千裏快馬不斷将壞消息送進洛陽城,郡王與刺史們面朝天子時忠肝義膽,一轉身背地裏卻是勾心鬥角;各路駐軍一方面戒備森嚴,另一方面也為了營盤和物資紛争不斷。龐大的軍費消耗使富庶的京城不堪重負,良莠不齊的勤王兵也開始尋釁滋事打家劫舍,到了晚間,京畿城郊雞犬不寧,到處都可以聽見婦孺的哀啼聲。
很快禍不單行,濕熱的天氣又使民間鬧起了瘟疫,民不聊生之下,更多的流民加入到流寇大軍之中,中原的境況不斷惡化,到處都是一片喪亂之象。
相形之下,靜谧的扶風縣山谷俨然成了一方世外桃源,槐鬼趴在冰涼的柳木棺材上消暑,惬意得直打滾:“做配角最爽的事,就是能把男主壓在身下,由着我随便打滾,老柳你說是不是?”
“可不是麽,”老柳在一旁微笑着附和,末了又添了一句,“你在我原形上打滾,我看着也很高興。”
他“原形”二字說得太含糊,聽起來竟像個“身”字,吓得槐鬼趕緊爬起來正襟危坐,偷偷觑了老柳一眼——這兩天他總是無端覺得老柳很肉麻,說話肉麻笑臉肉麻,連一舉一動都很肉麻!
于是不大的山洞裏,老柳的微笑越來越微妙,槐鬼的幹笑越來越尴尬,而悶熱的空氣也忽然燥熱起來。槐鬼驚覺自己的一方洞府已經全然被老柳盤踞——原形占他的地方,而元神更是礙他的眼、鬧他的心。槐鬼肚裏甚覺委屈,也口幹舌燥,于是只能吞吞口水,悻悻咳了兩聲。
“咳咳咳……”
誰知這一咳竟似沒完,山洞裏驀然響起兩聲沉悶的篤篤聲,像是有什麽重物打在了木板上,槐鬼閉着嘴瞪了半天眼睛,內心帶着一股子打破尴尬氣氛的竊喜,攤開手望着老柳無辜道:“不是我。”
老柳正低頭盯着棺材,聞言随意打發他一句:“我知道。”
槐鬼趕緊從柳木棺材上跳下來,也有樣學樣地同老柳一起盯着棺木,嚷嚷道:“他詐屍?!可時辰應該還沒到呢!”
“我知道,”老柳無暇顧及一驚一乍的槐鬼,徑直盯着棺木自言自語,“她的魂魄還殘着一息呢,按理他不應該在這時醒來。”
槐鬼盯着棺木中隐隐泛出的微弱青光,心知那是安眉奄奄殘存的一息,沉吟了片刻後才明白過來,不禁悵然得又是長嘆、又是苦笑:“老柳,對這兩個癡人,你還能用常理度之嗎?”
老柳聞言笑着看了槐鬼一眼,與他心照不宣。
“你對自己也夠狠,三魂七魄還沒全部歸位,就敢這樣鬧騰,”槐鬼說罷,俯身敲了敲棺材,試着和棺中人交流,“我猜你脖子上的刀口還沒養好,根本說不了話吧?這樣罷,我問你話你就敲棺材答我,是就敲一聲,否就敲兩聲,如何?”
棺中果然依槐鬼之言,輕輕響了一聲。
槐鬼噗嗤一笑,覺得有意思:“你不安分待着還想怎樣?現在就想出棺?”
棺中竟再次發出一聲輕響。
槐鬼愣住,轉身與老柳面面相觑。這時老柳也皺起眉,不悅地奉勸棺中人:“我勸苻公子你還是耐心點,免得一個對你至死不渝的人為你付出魂魄,一腔苦心卻功虧一篑。”
不料棺中這一次,竟篤篤響了兩聲。
“呵,真是有意思,”槐鬼拍了拍棺材,很是感慨地回頭沖老柳一笑,“老柳,開棺不?”
“嗯,開吧,”老柳一雙鳳眼緊盯着棺材,片刻後也只得無奈地笑起來,“我倒要看看,他還能怎樣折騰。”
說罷他彈指一揮,沉重的棺蓋立刻無聲地滑開,數不清的游塵飄搖而上,浮動在淡淡的青光之中。槐柳二鬼湊近棺材,看見了躺在其中的苻長卿,皆是微微怔訝——只見他面色青白,精致的五官仍舊保持着舊日的傲氣,颀長的脖子上赫然拉着一道觸目驚心的刀口,雖無鮮血滲出,卻的确未曾愈合。
紮在苻長卿心口的槐樹枝也已被他自行拔下,胸口上黑森森的窟窿與脖子上的刀口,都被滿不在乎地暴露着,令他看上去像個不人不鬼的怪物——他也的确算是一個怪物。他幽黑的眼珠毫無生氣,直瞪瞪睜着,好半天才微微動上一動,像在仔細回憶着什麽。随後他聽見了槐鬼的招呼聲,于是伸手扶住自己的脖子緩緩坐起,卻像飽含了深仇大恨似的,直直盯住了站在自己面前的槐柳二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