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第五十二章
在這兵荒馬亂的時節,繼苻長卿之後上任的豫州刺史很早便被外派出京城督軍,近日又在亂匪的包圍中以身殉國。豫州刺史府沒有等來新任的長官,因此在各路勤王駐軍的滋擾下府門緊閉,顯得十分蕭條。
苻長卿挾持着杜淑,一路機敏地避過昭王府兵亂,在巍巍京都中策馬直奔刺史府。他在紛亂的局勢中根本無處安身,又因重任在肩,因此自然而然便選擇了自己過去的府邸落腳。
如今豫州刺史府中雖無差役戍衛,卻仍有一名計吏留守府中。這位過去身為苻長卿心腹,始終對自己的主人忠心耿耿的計吏,夜半被戶樞移動的吱呀聲驚醒,披衣秉燭出房察看,卻在搖曳朦胧的燭光裏發現了一道熟悉的身影。
當看清楚那立在角落裏蒙着臉面的人,留守的計吏一愣,冷汗瞬間便順着脊背潸潸而下——即使遭重重陰影遮蔽,墨黑的眼眸依舊能發出熠熠寒光,擁有這雙眼睛的人,只有他的舊主人!計吏只覺得眼底一熱,當即雙膝無聲地向下一跪,伏在地上恭迎苻長卿。
苻長卿冷冷瞥了一眼自己渾身發顫的舊日部下,此刻口不能言、也沒有敘舊的情緒。在如今這魑魅魍魉四處出沒的深夜,彼此默契地不問陰陽、罔顧鬼神,就是最好的情分了。苻長卿調回視線,徑自脅迫着被五花大綁的杜淑往刺史府深處走,直到進入刑房才将她輕輕放下,松開了捆住她上臂和肩胛的繩索。
一直被蒙住雙眼的杜淑揣度着苻長卿打算暫時落腳停歇,于是擡起手來,挑開了遮眼的布帶。此刻她只有手腕依舊被捆,整個人并沒有因為之前的颠簸而受傷,在被綁縛時她能感覺到他的手勁拿捏着輕重,這份憐惜就算不是給她的,至少也能令他投鼠忌器。
只要他還會心軟,她就有脫困的機會。
“苻郎……”杜淑帶點讨好地望着一臉冷漠的苻長卿,小心翼翼地笑着。盛夏的刑房裏空氣窒悶,她整個人汗津津地半躺在地,像一條不慎上岸試圖求生的魚。
苻長卿沒有理會她,只是徑自牽着她的手将她拽起,又從吊囚犯的木架上嘩嘩扯過鐵鐐,利落而仔細地铐住了杜淑。
“苻郎……”杜淑動彈不得,身子徒勞地掙了掙,有些驚惶地望着苻長卿在刑房裏忙碌,“苻郎,苻郎,你在生我的氣嗎?為什麽不對我說說話?”
苻長卿依舊沉默地垂着雙眼,他在房中找出炭盆将炭添滿,蹲下身,手法笨拙地敲着打火石将炭盆點燃,全神貫注地盯着火勢直到炭盆燒得通紅。刑房裏因為炭火頓時越發燥熱起來,杜淑看着苻長卿将炭盆移到自己腳邊,心中越發不安:“苻郎?苻郎,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氣,聽我解釋好嗎?當初我離開苻府也是不得已的,在你遇難後季鴻胪他就上苻府索人,苻府上下也不願容我,我一介女流,除了屈從又能如何呢?今夜看見你沒事,我比誰都高興……”
杜淑的辯白苻長卿置若罔聞,他只是一徑盯着炭火出神,仿佛在想着什麽要緊的心事,清亮的雙目也被火光映得通紅。杜淑被炭火烤得口幹舌燥,汗水順着她的額頭不斷淌下來,滑進她略顯深邃的眼窩,刺得她眼角一陣陣生疼:“苻郎?苻郎……”
她摸不清苻長卿的意圖,卻也漸漸覺出些端倪——為什麽他始終一言不發,為什麽他的脖子上緊緊纏着布條?他早該身首異處命歸黃泉,為什麽……
許多問題杜淑還來不及想通,這時一直沉默的苻長卿卻像是下定了什麽決心似的,倏然擡起頭來看了杜淑一眼,接着伸手拽過她的一只腳,替她除去鞋襪。
“苻郎?!”杜淑驚叫一聲,不待掙脫腳底便傳來一陣劇痛,她尖利地慘叫了一聲,一邊掙紮一邊低頭看時,才發現自己的腳心竟被苻長卿用鐵簽紮穿——他一定是瘋了!哪怕他恨她入骨,這具肉身也不是她的……這一閃念便使杜淑霍然明白過來,苻長卿這一次,是鐵了心地要她死。
面無表情的苻長卿手下不停,同樣用鐵簽紮穿杜淑另一只腳,又用腳鐐扼住她不斷掙紮的雙腿,将穿透她雙足的鐵簽插進了通紅的炭盆。他一直聚精會神小心翼翼地操作,為了使酷刑能夠順利地将蠹蟲逼出,也為了使安眉的雙足在受刑之後還能夠保住,他竭力将過去對犯人施刑的經驗在這一刻發揮到最極致、最精妙;于是一瞬間杜淑血肉模糊的足底皮焦肉爛,她凄厲地慘嚎了一聲,渾身本能地篩糠般顫抖,目眦欲裂:“苻郎,苻郎饒我!”
她不停哀求,雙目中淚如泉湧,再一次竭盡全力去打動苻長卿:“苻郎何苦置我于死地?就算我離開……她也不會回來,還是看着我成為一具屍體你才能解恨嗎?苻郎,你是不是一定要我三百年的磨難成為一個錯誤?我對你的情為什麽你從來都不願放在眼裏,苻郎……今天你若一定要取我性命,我也沒有怨尤,只是你今後能否将我記在心裏?記得這世上曾有一個我,在黑暗裏盼了你三百年……我對你的情,真的從來沒有輸給她,沒有輸給過她……”
她凄楚地凝視着面前這冷酷的男人,浸在淚水中的眼珠一瞬不瞬,最後連珠般的話被痛苦的呻吟打斷,又在嘶啞的喘息中斷斷續續。苻長卿在她蠱惑人心的話語與逼視下巋然不動,然而漸漸地他的眉頭越蹙越深,汗水也順着額頭潸潸滑下——要抗拒杜淑無休無止的哀求實在太難,尤其在他口不能言的情況下,連一句反駁都成了奢望。
泣不成聲的杜淑令苻長卿忍無可忍,最後他霍然起身沖到杜淑面前,拿起之前蒙她眼睛的布條狠狠勒住她的嘴,又從懷中取出柳鬼贈的道符貼上她的額頭。
“啊——”充滿靈力的道符使杜淑一瞬間再次劇烈地掙紮起來,此時她貼身的夏衣黏在被汗浸透的慘白肌膚上,令她整個人像剛從水裏撈出來的一般。炭火将她足底的鐵簽燒紅,她的雙腳在抽搐中皮開肉綻,一股令人作嘔的焦糊味逐漸充斥了窒悶的刑房。
面對這慘不忍睹的酷刑,苻長卿始終挺直了腰身站着,墨黑色的雙眼盯住受刑的杜淑,目光中泛出的狠厲似乎又将他帶回過去——昔日他在做刺史時,曾對流竄在豫州各郡行兇劫掠的重刑犯施用過炮烙之刑,那時刑房裏的慘狀,至今想來仍令人不寒而栗。而如今,他卻對……兩行清淚遽然從苻長卿的眼中滑下,然而他被淚水淬洗過的墨黑色瞳仁卻更加堅毅,發出狠厲而冰冷的寒光。
今次誠如那柳鬼所言,救出安眉的方法太過狠毒,心慈手軟的人反倒用不得,因此注定能夠救出安眉的人,非他苻長卿不可!——不狠,就不是他苻長卿。
刑室裏幽暗恐怖的氣氛令人窒息,苻長卿任由眼淚湧出眼眶,只一徑高傲地擡着下巴,靜靜等待着杜淑的魂魄抽離安眉的身體。杜淑被緊緊勒住的唇齒無法再吐清一個字,然而她在數聲嘶啞的呻吟之後,竟驀然發出了一聲長嘆:“苻郎……”
那聲音穿透她慘白的皮膚,竟像是隐隐從腹腔中發出來似的,驚得苻長卿猝然睜大雙眼,難以置信地瞪視着杜淑。
“苻郎,你何苦這樣對我,可憐可憐我……”杜淑的雙眼在鮮紅的符紙下直直望着苻長卿,直到最後一刻仍試圖喚起他一星半點的垂憐,淚盈盈的眼底盛滿了哀色,“苻郎……你有沒有試過在黑暗中掙紮三百年?有沒有嘗過那種為一絲希望就可以九死不悔的絕望?如果有,你就能明白我孤注一擲的心了……”
她最後這一番話終于不再是全然的謊言,其中包含了她與同伴們秉持的信念,只是到死都要堅持到底的僞裝,使她直到最後都沒有機會讓苻長卿知道,這些刻骨銘心的絕望與對愚昧凡人的仇恨,才是五蠹作亂真正的肇因。
熾熱的炭火不斷炙烤着杜淑的足底,使她附在安眉肉身上的精氣不由自主地上竄,本能地逃避炭火的折磨。窮途末路的杜淑恹恹阖上雙眼,這時在她的四肢與中樞上隐約透出了幾條青線,那幾道青線漸漸向上彙聚到她的天靈,最後貫入了貼在她額心的道符。
苻長卿見狀立刻将炭盆飛快地撤走,雙目始終謹慎地觀察着杜淑,直到她咽氣後許久,才氣喘籲籲地後退了半步,渾身伴着大汗淋漓的虛脫——如果不是當初在刑場上就已知道杜淑的背叛,他今日能否抗拒得了她的花言巧語?苻長卿只知道自己不會改變救回安眉的初衷,卻不能确信自己會不會動恻隐之心。
他并非不能理解杜淑、或者說是蠹蟲們的信念;恰恰是因為自己經歷過生死,也在黑暗中體味了從痛苦到絕望的過程——不過短短一個月,他便發誓要不惜一切代價救回安眉,那麽不難想象如果換做漫長的三百年光陰,自己又會醞釀出多深的執念。
不斷鑽營的蠹蟲或者強硬冷酷的法家,也許本身就是殘忍與執着的一體兩面。
苻長卿悵然走出刑房,從庭中汲了一桶井水胡亂潑在自己的頭臉上,又一氣喝下好幾大口,才算稍稍消解了周身可怕的燥熱。接着他卻忽然察覺到脖子上出現異樣的濡濕,這令他在心中低咒了一聲,洩恨似的将口中剩下的水吐在地上,皺着眉伸手拭了拭緊抿的雙唇。
跟着他拎了半桶水回到刑房,揭下貼在安眉額頭上的醒魂咒,将那張符紙與寄存着安眉魂魄的柳木一并燒成灰,又将灰燼拈在一碗水中細心調和,這才站起身來走到安眉面前。刑房裏空氣悶熱,因此在杜淑離魂後安眉的肉身并沒有立刻僵硬,苻長卿輕輕托起安眉的下颌,解開勒住她唇齒的布帶,用拇指撬着她的牙關将那一碗符水和柳木灰緩緩灌進了她的口中。
當碗中水盡,他一直動作平穩的手指方才遽然顫抖起來,令粗糙的陶碗落在地上摔成了幾塊。充滿期盼的墨黑色眼珠再一次被淚水蒙住,苻長卿終是忍不住從胸腔中發出一聲悶悶地哽咽,低頭将臉埋進了安眉的肩頭。
開通天庭,使人長生。三魂七魄,回神反嬰。滅鬼除魔,來至千靈……醒魂咒的符水汲取了蠹蟲的精氣,帶着柳木灰中的魂魄滲進了安眉的四肢百骸。須臾之後,便聽安眉的喉頭開始咯咯作響,她的胸口終于再一次有了起伏。苻長卿聞聲立刻又驚又喜地擡頭盯住安眉蒼白的面龐,直到她口中逸出一絲痛苦的呻吟,茫茫然張開眼睛。
“大人……”她的視線散亂,望着苻長卿的眼睛裏充滿了不确信,被布帶磨到潰破的嘴角輕輕抿了抿,斷斷續續擠出幾個字,“大人,是你嗎……”
是他,當然是他!被她豁出性命也要救起的人,怎麽會不是他!苻長卿雙唇顫動着張開,想竭力念出安眉的名字,喉間的刀創卻對他報以一陣毫不留情的劇痛——這份疼痛生猛而真實,竟使苻長卿笑逐顏開,也令安眉茫然的臉在他的淚眼中越發模糊起來,于是苻長卿只好湊近了安眉的臉,直接用自己的雙唇來回答她,好使他們再也不會錯失彼此。
是我,是我。
他的長睫掃過安眉撲閃的睫毛,鼻尖輕輕蹭過她柔軟的鼻翼,雙唇終于也印上她的,用這兩個字不停地輾轉作答,不惜借眼淚蟄疼她唇角細小的傷口,只為了一遍一遍地要她明白——上窮碧落下黃泉,今後由生到死的每一世,他都不會再放開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