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黑海迷霧(4)
第050章 黑海迷霧(4)
在這一天, 中間層難得安靜。
營救行動的失敗是青耀市濃墨一般的傷害,這不僅是一次針對居民的襲擊,更是一次怪種污染事故。從這棟樓裏出去的隊員們傷亡慘重, 他們不止是反應在投影裏面的冰冷數字,對他們的家庭來說是無法彌補的痛苦, 是活生生的人離開了這個世界。
而且,因為這次任務非常簡單,只是疏散群衆, 所以參加任務的隊員大多50歲以上。米蓮特意給他們找了輕松的工作, 讓他們賺一些生活費, 卻沒想到……
隊員裏面唯一的一個年輕人,就是夏禹。
從派出到調度, 從保護到防範, 看似每一個問題都滴水不漏,但是就是在這麽多人的眼皮子底下,青耀市的治安給撕開了這麽大的一個窟窿。米蓮坐在辦公椅上,目光直指屏幕, 眼神如刀,要切開電腦似的。
營救畫面緊急中斷,其慘烈、恐怖狀況可想而知。
大樓內只剩下了銀牙那支隊伍負責收尾, 急救小組正在緊急增員, 準備一場大型手術。沒人知道這場手術能不能成功, 但總要試試, 能分離出一個人就分出一個來。煙夏仍舊坐鎮,希頒先帶人回來, 他和老鬼兩個人才勉強壓制住墨安,但難免被咬傷了胳膊。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墨安被扔回了房間。
“你留在這裏比較好, 在現場你會誤事。”老鬼還沒脫下爆破下裝,兩條腿像戳在水泥墩子裏。
“我不會,我要去救他!”墨安再次沖向房門,理智完全消失的他只剩下最後一個念頭,就是把夏禹挖回來。不管他變成了什麽樣子都得帶回來,不要他一個人留在電梯裏頭,成為蘑菇的養分。
“你老老實實的!”老鬼不忍,又不得不擋住。事情發展到現在這個地步每個人心裏都不好受,不止是墨安一個人崩潰。但當務之急是解救,如果墨安留在救援現場……他的沖動只會拖慢進程。
就算他不影響別人工作,在看到慘烈一幕時也會崩潰。老鬼見過各種各樣不忍直視的爆破現場,這一回比他之前見過的更甚。
但是墨安怎麽能夠理解這些大人的一片苦心,他只會産生無端的憎恨。他憎恨非要他離開的每一個人,包括希頒和老鬼,包括下達命令的煙夏。恨意無處發洩,到處亂竄,竄到誰的身上都是惹火上身。
“墨安,墨安,你聽我們說……”希頒抱住他,按住這條要發瘋的小魚,“你去也沒有辦法,先讓銀牙把他們……”
“我為什麽沒有辦法?我去了總比不去要好,我要在那裏才行!”墨安拳如落雨,每一下都打在希頒的胸口,甚至下巴。他已經不知道該怎麽哭了,到了這個時候自己怎麽能不在夏禹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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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他們都融成了一體,最後的時刻,夏禹在想什麽?
米兜站在窗邊,用身體護住這扇窗子,生怕失去理智的墨安做出什麽傻事,一沖動跳下去就完蛋了。他也很難過,一路都是哭着回來,到現在都不敢接受這個事實。
電梯裏面真的有夏禹嗎?明明昨天還在一起買東西呢。他幫自己給媽媽挑了皮帶,給墨安買了珍珠發卡,他總是給別人買這個、買那個,可是卻舍不得花一點錢,給自己買點東西。
夏禹總是穿着最舊的衣服。
“放開我,你們放開我!”墨安還在試圖沖出這面人牆,仿佛要和命運拼了,可是又被拼命摔打。希頒很快就沒有力氣了,壓不住墨安,老鬼只好将人架起來,硬生生扔到了床上。
墨安從床上彈起,不小心碰翻了床頭櫃。
小抽屜滑出,跟着一起掉出來的除了夏禹的個人用品,還有兩枚精致的發卡。每個卡子上都有一顆珍珠,被這樣一碰,掉了,朝着床底下滾去。墨安突然瘋了,追着,爬到床下去夠,将它夠了出來。他沒見過這個發卡,但是他知道這是夏禹買給自己的東西。因為夏禹從來不舍得給他自己花錢。
笨死了,小水母買了東西又不說。
墨安一下子不動了,跪在床邊,像是大腦緊急關機。昨天他們是不是吵架了?兩個人分開之前還說了很多不好聽的話?為什麽不好好說清楚呢,為什麽要和他鬧脾氣……
墨安再也沒法站起來,這回不用任何人來壓制,他自己就起不來了。窗外下雨了,夏禹在哪裏呢?最後的時候他疼不疼?他有沒有被爆.炸聲吓到?他有沒有……原諒自己?
還是說,他帶着對自己的怨恨,失去了所有的人類意識?
“我為什麽要和他吵架?”墨安自言自語,不就是75000點數嗎,他讓自己退掉就退掉,這有什麽值得堅持的?
什麽都晚了,什麽都來不及,墨安的眼睛裏失去了全部光彩,手裏的珍珠也黯淡無光。他自虐一樣想象着夏禹的最後時刻,想感同身受。他害怕了吧,受苦了吧?他會不會後悔将自己背出研究所,養大了一個只知道和他吵架的弟弟?
墨安像斷電的機械,徹底沒有了動靜。斷斷續續想起的全都是他們吵架的細節,言語頂撞,神情目色,他們的最後一面就在無知無覺中見完了。
屋子裏響起壓抑哭聲,米兜擦擦眼睛,轉身落下大顆眼淚。悲痛在屋裏蔓延,但并未畫上休止符,老鬼這時接起一通電話,聽完後語氣像瞬間蒼老了十幾歲:“銀牙說……幸存者……已經全部走了。”
米兜不可置信地看向他,熊耳因為悲傷完全背向後方。
“銀牙他們剛準備将……幸存者們挪出來,但他們的身體和蘑菇融為一體了,蘑菇适應了廂體環境,一出來就……現在大廈裏的孢子濃度已經上升為危險級別,他們撤退了。女娲會清洗大樓,保證不對外擴散。”老鬼心如刀割,說出話時自己都覺着殘忍不堪。希頒被巨大的悲傷擊倒,靠牆站着,如果說剛才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已然破滅。
夏禹,死了?
米兜的哭聲壓不住了,從偷着落淚,到撲進希頒的懷裏嚎啕大哭。而這時候墨安反而不哭了,只是傻呆呆地看着手裏的珍珠發卡,讓人摸不透他到底想些什麽。
屋子裏到處都留着夏禹的痕跡,那個人卻被宣判了死刑。
墨安緩緩閉上眼,連淚膜都閉上了。他想好好回憶自己和夏禹的最後一天是怎麽樣度過,但想起來的細節沒有一個讓他好過。不光是吵架,他還錯過了他們的最後一次道別。
自己是聽着他離開的,腳步聲那麽明顯,艙門開啓的聲音又那麽大。天還沒亮,淩晨,夏禹就走了,他像個在水裏沉沉浮浮的小水母,來的時候很輕,走的時候也輕,盡量不給別人找麻煩。
天那麽黑,他就走了。為什麽不出來和他說話,為什麽不陪着他一起去?墨安坐在地上,不停撫摸珍珠發卡,如果陪着他一起去就好了,那麽現在就是兩個人在電梯裏融成一體,死也不分開。
就不分開,就不分開。
“我要去找他。”突然墨安站了起來。
“你去哪裏?”希頒以為自己聽錯。
“去找他,我要去找找他。或許他根本就不在電梯裏,他還躲在建築物的角落裏。你們不知道,夏禹他最會的就是躲避和自保,他可能……不是很擅長進攻,但是他很會躲。他一定躲起來了,還在樓裏,所以我要去找他了。”墨安淡定地将發卡收好。
老鬼不忍心拒絕他,只是默默上前。
“你們不要勸我了,我肯定要去的,xla不會死,我知道。”墨安呈現出了超出年齡的成熟,“請你們……不要勸我,我一定要去。”
屋裏就兩個大人,但這一回誰都沒有再阻攔墨安,心裏明鏡一樣,攔不住了。就在這時候,天花板出現了他們很久沒聽到的聲音。
靈石:[請容我說一句話,好嗎?2.3秒之前,我接收到一個十分微弱的連接請求,來自于一個未知且非法的人工智能。]
所有人都不動了。
靈石:[一個我從來未曾連接過的智能,如果我的猜測沒錯,這個智能的最終目标是連接女娲。為了保證女娲的安全,我暫時攔截了這個信號。]
靈石:[是精衛,夏禹手腕上的那個。]
“精衛?精衛!”米兜蹦着過來,“它聯系你幹什麽?不,不對,它要聯系女娲?”
靈石:[我不知道它的目的,而且我也不确定它是否安全。在我們的世界裏,每一次非法連接都十分危險。如果處理不當,以精衛的成長速度來看,它說不定完全可以覆蓋我,代替我。]
“它一定有什麽事情要告訴女娲……”希頒思忖了一秒,看向墨安,“這有點冒險,我們并不知道精衛的安全性。”
靈石:[我拒絕了它的申請,并且在女娲發現信號之前清理它的請求信息。這對我來說是一個危險的舉動,我暫時無法判斷連接後的結果。而且精衛這些年并不知道我的存在,它有可能不會信任我,也有可能吞吃我的信息庫。]
靈石:[唯一的一個方法就是它完全對我敞開信息庫,由我去單向連接它,這樣我可以設立防火牆,保證自己的安全。]
“夏禹……會不會是夏禹讓它聯系你?”墨安忽然有了點預感,“如果夏禹已經不在了,精衛根本不用聯系任何人。夏禹沒死,夏禹沒死是不是?”
靈石:[我無從判斷,我只能試圖連接。但如果精衛拒絕了我的請求,我們之間仍舊無法友好交流。]
靈石:[我只能試試,希望精衛能相信我。]
此時,夏禹渾身無力地躺在地上,喝下那些東西之後,他更睜不開眼睛了。冥冥之中有人在叫他,他聽着像是墨安,又像是米兜,也像是……王琴教授。
“你要……活下去,你要去拯救世界,你要把……墨安養大,你要去看海。”
王琴教授?我好像……有點累了。這些年我好想你,你要是一直在我身邊就好了。我會活下去,我要把墨安養大,我要拯救世界,對吧?
精衛:[夏禹,夏禹?]
精衛:[夏禹,你還醒着嗎?]
精衛:[夏禹,我的連接請求被拒絕了,但是我還沒有放棄,所以你也不許放棄,好嗎?]
精衛:[快點醒過來,大家都在等你回去。其實,有一件事我一直沒有問過你,那就是在中間層裏是不是還有另外一個人工智能?我能感受到它的存在。]
精衛:[現在它要求追溯我的位置,我必須對它敞開,這是能救你的唯一方式。夏禹,我們的世界和你們的世界同樣危險,但是我願意為你同意連接,一旦回路生效,靈石就能找到我,也找到你。]
精衛:[你一定要堅持下去,我冒着‘死亡’的風險救你,我希望你能收下這份‘人情’,哪怕是周旋,也要周旋到他們救你。]
精衛:[現在,我同意靈石的連接請求。]
精衛:[橋梁正在建立,密碼通過,密匙驗證,意圖通過。正式進入回路反應。]
精衛:[回路建立,正在生效,預計時間5秒。]
精衛:[5,4,3,2,1,0。]
精衛:[你好,靈石,我是精衛,請定位我的位置,營救夏禹。]
靈石:[你好,精衛,我是女娲的子程序靈石。你的信號十分微弱,我終于……找到你了。]
所有的聲音都被夏禹聽到,音量可視化。無數白色的信息串聯成為迷宮裏的牆,又被破解為簡單的“1”或者“0”。十分之一秒鐘後,靈石成功獲取了一個不斷移動的坐标。
猶如在無邊無垠的數字海洋中篩選,一切都成為了信息。
同一時間,夏禹的房間裏再次響起了靈石的聲音。
靈石:[連接成功,正在共享信息庫。定位精衛的位置,準備營救夏禹。]
“什麽營救?夏禹?”明明時間只是過去了半分鐘,可老鬼卻覺着這玩意兒計算了一整年,“夏禹還活着?”
靈石:[活着,他不在大樓裏面,坐标顯示他在海上,而且正在全速靠近黑海。我們已經耽誤了4個小時,必須全力追擊。一旦他們進入黑海,那地方海洋狀況詭異莫測,天氣無法預知,無法律約束。]
“我去,我去找他!”墨安從床邊跑到了房門口,在聽到夏禹沒死時他已經聽不到後頭的話了。他只知道xla還活着,這就足夠了。至于夏禹為什麽在海上,他沒有時間考慮。
海是自己的故鄉,就算是游,他也要游到黑海,把夏禹找回來。
“等等!你一個人怎麽去?你知道黑海有多可怕嗎?”老鬼攔下了他。
“你別管我!”墨安甩了下手。
“我怎麽能不管?你別以為自己是人魚就能為所欲為。就算你把尾巴甩斷了也追不到那裏去,咱們得去找塔洛斯,只有他的船能去。”老鬼才不想攔着他,“走,咱們去找他!”
黑暗中,夏禹的手環一直在震動。
精衛不停地發送着消息,終于将他的昏迷震走,眼前的畫面從模糊到清晰,終于,夏禹看清楚了自己的手。
那是一只白色的手,只不過每一根血管都變成了明顯的藍色,在他的皮膚上蔓延。從大臂到小臂,從小臂到指尖。幾分鐘後,這些像附着了藍色素的血管又重新隐入皮膚之下,只留下光潔的膚質。
這是……什麽?好漂亮的藍色,血管像熒光。可是怎麽又沒了?
腳步聲又響起。
當腳步聲響起時,手環震動就停止了,精衛隐藏起它存在的痕跡。鐵籠子的門又被人拉開,那人再一次揪住了夏禹的頭發,将他的臉捏起來。
“你們是……什麽人?”夏禹也睜開了眼睛,只不過還是很虛弱。他們一定給自己喝下了導致全身無力的藥。
“呦,你怎麽醒這麽快?那些藥都能迷昏好幾個人了,看來你抗藥性不錯。”男人在燈下,被夏禹看清楚了。鷹鈎鼻,癟嘴,沒有眉毛。
“你不用給我喝那些藥,我在實驗室裏長大,從小喝藥打針。”夏禹重新看向腕口,血管已然恢複正常,根本看不出方才有過異樣。
男人聽完只是停頓了一下,然後繼續捏開夏禹的嘴,準備灌藥。夏禹忽然用手捂住了嘴:“別……別灌了,我不會跑。你也看到了……我根本沒有逃跑的能耐。船上都是你們的人,我也不可能從籠子裏跑出去跳海。”
“你知道就好,別打什麽歪主意,這樣還能少吃點苦。”但男人還是給他灌了幾口,确保萬無一失。夏禹也不反抗了,目光也慢慢恍惚:“你能不能找個醫生,把受傷的那個人,治好。”
這一回,不等男人開口,夏禹拉起向星的手,說道:“雙子的賣價會不會比單個的高很多?既然那些人能出價買我,他們也應該更樂意買一對兒回去。”
正如夏禹所料,這番話倒是戳中了他們的心事。顯然男人在此之前并沒有看到過向星的臉,現在沒有了頭套,他将已經陷入昏迷的人拉過來,打着手電看了看。
“真是走運。”他笑罵了一句,拿出對講,“弄個機械醫生過來,咱們這回賺大了。”
夏禹就躺在地上,假裝藥效發作,眯着眼睛觀察周圍的一切。現在坐标已經發過去了,他只需要和這些人周旋,堅持到朋友們找到自己。自己不會死在這裏,自己不會讓這些人如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