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面具
028 面具
小西縣的陸家商鋪, 如今已由金榮的弟弟金華全權接手掌管。
金華此人,是個八面玲珑的生意人,記性更是出奇的好, 他有幸見過陸九宴一面,那張臉金華想忘都忘不了。
陸九宴找到機會甩開了夜鸠,快步走進一家書畫坊裏, 喚來夥計,要了紙筆。
金華平日裏對收集墨寶情有獨鐘,隔三岔五便會親自到書畫坊巡查一番。今日也不例外, 他剛踏入店門, 目光就被雅座上一名坐着的男子吸引。
座上那男子氣度不凡, 姿容清俊,金華心中暗自猜測着此人的身份, 腳下不由自主地慢慢靠近。待走近些,定睛一看,腦海中猶如劃過一道閃電, 猛然間想起這可不就是滄州城那位少東家!
不,如今已經是正兒八經的東家了。
只是那日陸九宴發冠高束,舉手投足間很有些當家風範。今日卻梳着半髻,半散着如墨的長發,頗有幾分少年風流的恣意灑脫, 這前後的形象差異,讓他一時沒能認出來。
金華命人沏壺好茶, 親自端着茶壺走了過去。
陸九宴察覺到有人靠近, 微微頓筆, 有意掩蓋信紙上的內容,擡頭看了眼。
金華眼明心細, 忙止步道:“東家來訪,小人有失遠迎。”并自報家門。
陸九宴聽到他的名字便想起金榮,微微點了點頭。
金華不敢往他信上多看一眼,極有分寸地保持着距離,恭恭敬敬地為陸九宴倒了一杯茶,臉上挂着恰到好處的笑容,小心翼翼地道:“東家這次來,可是按慣例巡視商鋪?”
陸九宴想了想,“嗯。”
既然都來了,幹脆順便把鋪子巡視一番。
金華一聽,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高聲命人将總賬準備妥當。
陸九宴擺了擺手,道:“直接帶過來吧,我待不久,這就要走。”
上次他帶着試探的心思,有意藏拙,這次他已經是大東家t,不拿出點真本事很難服衆。
陸九宴接過總賬,仔細眼過一遍,手下的算盤珠子先是慢悠悠地撥弄着,似是在熱身。
金華在旁邊恭謹地候着,目光忍不住緊緊盯着那只修長如玉的手。
那只手薄而寬大,指節分明,黑色算珠襯得那只手白皙勝雪,七珠算盤在他手下顯得小巧玲珑,仿佛是特意為他量身定制的一般。
富有節奏的算盤聲叮叮咚咚地響了起來,只見陸九宴左手翻頁右手撥珠,速度極快,卻忙而不亂。那雙手如同在算盤上翩翩起舞,讓人眼花缭亂,卻又賞心悅目,短短一炷香的功夫,便已核算完畢。
陸九宴神色從容,淡淡地道:“不錯。”
僅僅兩個字的評價,金華聽了,心裏瞬間樂開了花。
他知道自家兄長犯下的錯,自接手以來,絲毫不敢動歪心思,生怕自己接手後第一次被東家查賬就出了纰漏,請了三批賬房團隊再三核算,确保賬目萬無一失,這才敢拿給陸九宴查閱。
暗暗慶幸之際,不由得驚嘆陸九宴算賬的速度,他請的賬房團隊,五個人同時算賬,足足核算了三遍才敢肯定。
這本賬目确實是沒毛病可挑。
“不過……”不過他還是得挑點毛病。
金華忙問:“東家有何示下?”
陸九宴翻看着賬本,拇指輕輕摩挲着淡黃色的紙張,“記賬宜用元書紙,便于儲存,這宣金紙雖然落筆清晰,筆墨留香,卻不适宜長存。”
金華連忙記下。
陸九宴取出方才已經寫好的信紙,對折兩次後,正打算喚金華走近一些,忽然瞥見書畫坊門口立着一抹黑影。
夜鸠像是在那等候了許久,見他看向自己了,才慢慢走過來。
陸九宴下意識地收緊指尖力量,将信紙迅速放進了懷中。
她周身的氣場實在很難叫人忽略。金華在一柱香前就注意到這個人了,只是那會兒東家正在專心致志敲算盤,他也以為這人只是暫避檐下,沒想到竟是在等東家?
眼瞧着兩人似有話說,金華心領神會地告了退。
夜鸠立于桌前,端起那杯陸九宴還沒來得及飲下的茶,微微擡起下巴,朝他胸口一挑,“寫的什麽?”
陸九宴平靜地道:“那日走的突然,娘還不知道,我怕她擔心,便想寫封信回去報個平安。”
夜鸠輕輕敲了敲桌子,伸手攤開掌心,那意思擺明了要親眼看看那封信才肯罷休。
陸九宴慢吞吞地取出信,夜鸠接過去,卻沒打開看,而是随意地裹成一團捏在手心裏。
“你娘知道,她很安全,信就不用寄了。”
陸九宴小聲嘀咕了一句‘憑什麽要相信你’,他冷着臉起身,卻被夜鸠伸出的手臂擋下。
夜鸠道:“敢不敢賭一把,贏了我讓你摘面具。”
陸九宴微微睜大眼睛,眼底閃過一絲警惕,認真考慮片刻,“輸了呢?”
“輸了就跟我再續前緣。”夜鸠道,“這麽沒信心?”
望舒樓下的黑色産業仍然存在,只是這其中沒了陸家的勢力。
陸正昌當初親自來到小西縣解決這件事,請神容易送神難,陸家商鋪幾乎自斷了一臂,即便如此,也只是勉強抽身。
夜鸠當初以此要挾陸家,如今她再次将自己帶到這裏,莫非此事還未了斷?
陸九宴心緒不安。
夜鸠對這個地下賭場相當熟悉,招來侍從,低聲說了幾句,很快便有人點頭哈腰地領着他們進了一間廂房。
比起外面的魚龍混雜,廂房內的寧靜顯得有些突兀。
陸九宴盯着她靈活自如的手,若有所思。洗牌手法如此娴熟,絕非朝夕可成。青姝一向嚴于律己,怎會沾染上這等惡習,想到這,陸九宴心裏更加沒底了。
或許摘下面具,只是讓他的心再死一次。
他摸着夜鸠給他發的三張牌,深吸口氣,道:“互換一張。”
夜鸠挑挑眉,将手中的三張牌推了出去,做了個請的手勢。
陸九宴選了中間的那張,夜鸠也選了他中間那張,兩人将牌面一一擺開。
“你輸了。”陸九宴道。
夜鸠盯着他的三個豹子,面色平靜,淡淡道:“在賭場出老千是要剁手的。”
陸九宴笑着道:“證據呢?”
夜鸠沉默了會,道:“三局兩勝,再來。”
輪到陸九宴洗牌了,活動了下五指關節,開始洗牌。
夜鸠盯着他頗為熟稔的技法,聲音平靜無波道:“想不到郎君還有這等技藝。”
閑來無事時,陸九宴也會私下和家裏的下人偷偷打牌。青姝不喜歡好賭的男人,他平日裏除了這個小癖好上不得臺面,倒也沒別的出格的事。他在青姝面前,一向是遵紀守法的好公民。
眼下技不藏拙,也是試探。
他很少向青姝隐瞞什麽,這是為數不多的一件事。
但夜鸠只是這麽淡淡地說了一句,便沒再開口,看神色也瞧不出喜怒,陸九宴拿不準。
他善打算盤,手指向來靈活,經常算賬,記性也還不錯,記住了洗牌的順序,給自己發的都是好牌,給夜鸠的都是邊角料,第二局,自然也是他贏了。
這次靠的技術,可不是出老千了。
陸九宴:“我已經贏了兩局,第三局怕是沒有必要了吧?”
夜鸠沒有多說,她幹脆利落地站起身,手指撫上面具。
“等等!”陸九宴忽然道,“太暗了,再點幾盞燈。”
他自己尋了幾個沒點着的燭火,慢吞吞地點亮了,微弱的燭光在他臉上跳動,映照着他猶豫不定的神情。
夜鸠道:“你來。”
他站在夜鸠的身前,反複地審視着她全身上下,目光中充滿了複雜的情感。他擡起手,卻遲遲不敢伸過去,手在半空中徘徊不定。
陸九宴咬咬牙,再一次問道:“你到底是不是青姝?”
夜鸠的回答依舊是:“葉挽已經死了。”
她主動握住那只猶豫不決的手,按在面具之上,說道:“面具一旦揭開,就再也戴不回去了,郎君要為自己的行為負責。”
他的手指輕輕縮了一下,腦海中百轉千回,既怕又想地糾結了許久,最終下定決心,一把摘掉了面具。
面具之下,是一張從未見過的,陌生的臉。陌生的五官,陌生的神情,讓陸九宴的心瞬間墜入冰窖。
不是葉挽,果然不是葉挽。
陸九宴垂下手,頹然退了幾步。
“如何,可還滿意?”
夜鸠的聲音在空蕩蕩的房間裏回響,她握住陸九宴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輕輕摩挲,讓他感受到這是一張真皮,是夜鸠真正的樣子。
所有的希望都在這一刻破滅了,陸九宴全然沒有了與她周旋的念頭,神色看上去頗有些面如死灰。
“怎麽,我這張臉不如葉挽?”
陸九宴抽回手,目光開始尋着退路,她卻愈發逼近,“我不是葉挽,你怕了?”
“你怕我滿手血腥。”
“怕我殺人不眨眼。”
“怕我曾經差點殺了你。”
夜鸠每說一句,陸九宴的心就顫抖一下,他震驚地看着她,卻見她緩緩勾起嘴角,露出了恣意不羁的笑。
“怕就對了。”
“他日我要死了,你千萬別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