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三章

日頭升起,晨風裏吹來悶熱的氣息,書房外的園子裏草木蔥郁,蟬鳴聲此起彼伏。

墨新隔着門回禀道:“公子,人帶來了。”

楚漣月不情不願跨進門檻。

書房內打掃得極為幹淨,柳時絮換了身月白長袍,坐在臨窗的案桌前,整個人置身在透過樹縫的光暈裏,給原本清絕孤傲的姿容平添了幾分朦胧的柔和,他身邊還跟着個清爽俊朗的少年随從。

她瞅瞅一塵不染的主仆二人,再瞧瞧自己的狼狽樣,沾滿泥土的鞋幾乎無處落腳。

自慚形愧的同時,她倒也不客氣,拉過椅子坐下,先發制人,“好啊,瞧瞧你們柳府幹的好事!枉死兩條人命竟然敢瞞着官府,要不是我福大命大,此刻已經成了刀下鬼!”

柳時絮擰緊眉,眼前的姑娘蓬頭垢面,滿身污泥,灰撲撲的臉上卻睜着一雙清亮的杏眸,無端令他想起昨夜被她抵在窗邊的窘迫。

“你怎知她們是枉死的?”

“你的第二任夫人徐氏,身量比我矮些,卻能将脖頸套入連我也夠不着的繩索裏,不覺得蹊跷麽?再者,房梁上只有一道淺印,沒有徐氏掙紮過的痕跡,明顯是死後才被人挂上去的。”

“所以你就挖了我家祖墳?”柳時絮瞥她一眼。

楚漣月面不改色,把鏟子往身後一藏,“天地良心!我這麽做是為了三公子的名聲着想,你不知道外邊的流言蜚語有多難聽,他們說你命硬克妻,定是上輩子壞事做盡才遭此報應。待我查清真相,也好還你一個清白是不是?再說了,若非當初你們柳府草草了事,兇手早就被官府緝拿了,哪還輪得到我來幹這個?”

她挖了一整夜,胳膊很酸的!

柳時絮挑眉:“如此說來,我倒要謝謝你?”

楚漣月沖他眨眨眼:“不必客氣,管飯就成,畢竟挖坑是個力氣活。”

柳時絮順着她的話,“大牢裏倒是管飯,只可惜盜墓乃殺頭之罪,你怕是吃不上幾頓了。”

楚漣月一聽這話,急得起身分辨:“三公子別平白冤枉好人,我可什麽都沒拿,何況你早就知道我在做什麽,卻不出面阻攔,如此說來我也算不得私挖,分明是你默許的!”

撲哧一聲,旁邊的少年郎忍俊不禁,笑出了聲。

柳時絮扭頭,淡淡掃了眼少年,少年立馬識趣地捂嘴。

書房外傳來倉促的腳步聲,是柳府朱管事求見。

楚漣月趁機告辭:“三公子既然忙,那我便不打擾了。”

臨出門前,她瞄了眼擦肩而過的朱管事,年過五旬,腳步依舊穩健,卻面如土色,似乎發生了什麽事。

她放緩腳步,豎起耳朵聽裏邊的動靜,轉瞬便對上一雙不善的黑眸,門邊的墨新正冷眼盯着她,只得作罷。

回來時遇上打水而歸的珠兒。

珠兒雙手端盆,神秘兮兮湊近:“大俠聽說沒?柳府西院井裏浮出一具女屍,怪吓人的,好多人圍在那瞧呢。”

楚漣月頓住腳步,心緒變得凝重,“知道是怎麽死的麽?屍首打撈出來了?柳府可有報官?”

一連串的詢問讓珠兒措手不及,她撓撓頭,正待細說,卻聽得屋內傳出自家小姐驚懼的喊聲,回過神來,只見大俠已閃身入內。

闖入喜房,楚漣月瞧見這一幕,柳庭山神色慌張,懷裏緊擁着個花容失色的青衣侍女,正是易容後的丁稚鳶。

“好你個柳四郎,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調戲姑娘家!”

她抄起手邊的燭臺,氣勢洶洶迎上去,丁稚鳶連忙站出來攔她,臉紅得似三月裏的桃花。

“是誤會,方才我整理床褥,發現裏面有條小青蛇,若非四公子救我,只怕已經被蛇咬了。公子大恩,我沒齒難忘。”丁稚鳶朝他盈盈伏了一禮。

柳庭山面色慘敗,仍有心悸,卻彬彬有禮道:“是我唐突了。”

楚漣月将信将疑掀開被褥,果然見小青蛇扭來扭去,她讪讪一笑,捉起小青蛇往外走,“原來是誤會一場,柳大人勿怪,我這就把它扔出去。”

這時,在門外看了半晌熱鬧的少年探過頭,笑得格外甜:“姐姐,請你幫個忙?”

楚漣月一眼認出他,是先前在書房見過的少年。

去西院的路上,謝黎解釋了緣由,“水房的人在井裏發現女屍,但井口甚窄,成年男子沒法進去打撈,只得麻煩姐姐去一趟,公子誇姐姐英勇無畏,是個女中豪傑,定能勝任此事。”

小嘴跟抹了蜜似的,少年用最真摯的口吻編着謊話,實際上他家公子什麽也沒說。

楚漣月心似明鏡,卻很是受用,欣然應下,左右她也要去一趟,保不齊能收集更多線索。

到了井邊,圍觀的仆人們已被清散,柳時絮如清風曉月般立在那兒,靜靜等着她來,腳邊是一捆用來打撈的繩索,以及裹屍的白布,準備倒還挺充分的。

将繩索綁在腰上,楚漣月順着繩索往下爬,井底光線不足,水涼刺骨,不宜久呆,她只能摸着黑打包屍首,确認綁穩後拽了拽繩子,上邊的人拉動繩子,很快把屍首挪出去。

緊接着上邊的人又扔下繩索,這回輪到她,剛往上爬了一程,離井口尚有一段距離時,拉繩子的人忽然不動了。

她擡頭張望:“怎麽回事?”

柳時絮自上而下審視着她,聲音極冷,“你并非孟府表小姐,到底t是誰?究竟有何目的?”

楚漣月:“……”

她登時想起曾經看過的話本,豬八戒被孫悟空诓騙下水,去背老皇帝的屍首,從前她只覺得豬豬又蠢又懶,如今處在和豬豬同樣的境地,卻生出幾分惺惺相惜的情意。

她逼着自己和顏悅色:“你先拉我上去如何?卡在這裏說話十分不便。”

柳時絮充耳不聞,命人松開繩子。

“別這樣!在這種地方我怕黑,真的!”剛才泡了會井水,四肢冷得發抖,加上早飯沒吃,她的體力幾乎耗光了。

僵持了一會,她敗下陣來,“我的确不是丁稚鳶,是她雇來的替嫁,負責保護她的安危,我不過是拿人錢財替人辦事,沒別的壞心眼,請你相信我!”

上邊靜默了一陣,繩索緩緩向上拉動,楚漣月頓時松了口氣,剛冒出井口,手腳并用爬出來,她渾身濕透,狼狽至極。

“姐姐,別着涼了。”謝黎貼心地為她披上外衣。

“多謝。”楚漣月朝少年投去感激的目光,順帶瞧了眼柳時絮,女屍的白布已被他揭開,正低着頭驗屍。

方才在井裏她看不真切,此時倒吸一口涼氣,這女屍竟然是被人折斷了手腳,用麻繩捆住扔井裏的,究竟是怎樣心狠手辣之人?莫非也是昨晚那名黑衣男子所為?

“昨夜的黑衣人捉住沒?”她小聲問少年。

謝黎先是望了眼柳時絮,見他沒阻攔,便如實道:“沒有,府外值守的人也沒見有人出去,公子說黑衣人極有可能還在府裏。”

不遠處,墨新從屋子裏出來,回禀道:“公子,翠兒房間裏有密道。”

翠兒便是地上的女屍。

柳時絮從容起身,進了屋,楚漣月見狀,也跟了過去。

西院是仆人們所住的屋子,房間不大,只擺了張床榻和衣櫥,便顯得有些擁擠,床榻已被人挪開,地面的暗道暴露在衆人視野裏。

暗道裏極為狹窄,僅容一人通過,墨新走在最前面,衆人依次跟上。

穿過暗道,來到了與柳府僅有一街之隔的方宅,方家主人瞪大眼望着突然出現在自家後院的一夥人,“你們?”

朱管事上前解釋原因,方以秋恍然大悟:“竟有此事?我常年進山打獵,家中只有一老仆看守,不曾想讓賊人鑽了空子,我這就去把地道堵上。”

“方公子請慢!”柳時絮制止他,“賊人目前蹤跡不明,可否讓我的人替公子搜一搜?以免賊人藏在暗處謀害你。”

方以秋一愣:“那便有勞了。”

趁着護衛們搜院的空隙,楚漣月在院子裏慢悠悠逛起來,方家的院子不比柳府那般優雅別致,只在牆角種了一溜芭蕉葉,庭院中間支起大大小小的木架,挂着形形色色的獸皮,以及腌制的肉幹。

期間,柳庭山也趕了過來,身後還跟着丁稚鳶。

他二人出現時,楚漣月瞥見方以秋的臉色似乎陰沉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平常。

是她的錯覺麽?

“你怎麽也過來了?”楚漣月小聲問。

丁稚鳶望了眼柳庭山,“是四公子問我要不要過來瞧一瞧,你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唉,別提了,身份暴露啦,我被柳三郎困在井裏盤問,你這夫君的心又冷又硬!再好好考慮要不要嫁過來,人吶,不能只看外表……”

柳時絮輕咳一聲,從二人身旁走過。

楚漣月瞪他一眼,指指點點,“尤其是他這種外表俊俏,實則心狠手辣冷漠無情的男人,慣會迷惑人的心,更不能嫁!”

謝黎憋笑着路過,悄悄給她豎起大拇指。

不一會功夫,院護們搜完方宅空手而歸,并未發現任何異常。

“方兄昨夜身在何處?”柳時絮忽然問。

方以秋:“我昨日進山打獵,今早才回家,捕了頭野豬還沒來得及處理,就放在外院。”

墨新帶人把野豬擡進來,确實如方以秋所言,野豬四肢被繩子捆住,剛剛死去沒多久。

楚漣月蹲下檢查,發現了不對勁,“方公子,你剛才說野豬是昨日獵來的,可綁痕分明已有五六日。”

方以秋勉強一笑:“許是在我之前有別人抓它呢。”

“不可能,不同人捆綁手法是不一樣的,豬蹄上的壓痕與繩子完全一致,這只野豬只被一個人綁過。”頓了頓,她又道:“而且,你遺漏了一個重要細節,你打結的手法與房梁上懸吊的繩子,以及翠兒身上的繩子是一樣的,這種扣是獵戶特有的打結方式,獵物越是掙紮,繩子就會勒得越緊。”

方以秋臉色十分難看:“天下又不止我一個獵戶,這種繩扣并不稀奇,姑娘莫要在這裏胡言亂語。”

柳時絮站出來,淡淡道:“的确,區區繩扣算不得鐵證,不過你左肩的傷口卻抵賴不得。”自他見到方以秋那刻起,便察覺到其左肩牽動的異樣。

方以秋陰恻恻笑了,大大方方脫掉上衣,露出肩上的傷口,“你們怎知路上有人搶我獵物?我同那人打了一架,還被他割破了肩。”

“是麽?”柳時絮并不着急,“莫非與你打架那人的刀尖也淬了毒?你可敢讓我驗毒?”

嘶!原來刀尖有毒!楚漣月默默将昨夜沒收的匕首拿出來,還給了柳時絮。

方以秋驟然變臉,撤步欲跑,墨新反應更快,擋住了他的退路,與此同時,謝黎也揮着劍上去幫忙,衆院護也都圍了上去。

幾人扭打在一起,昏天地暗,院中一片狼藉,柳庭山提議剩下的人先進暗道,避免被誤傷。

楚漣月見柳時絮走在最後,反手将他關在門外,笑嘻嘻看向其餘幾人,“三公子說他不怕,想要親眼看着兇手落網。”

一想到他被慘兮兮地關在門外,她便覺得很解氣!

柳庭山欲言又止:“其實我……”

楚漣月笑了笑:“柳大人稍等,我有話要跟丁姑娘說。”

柳庭山瞪眼:“什麽?”

“丁姑娘,兇手已經抓到,想必你也沒什麽危險了,我得趕緊回衙門當差,另外十五兩我下次找你拿。”說罷,楚漣月又朝柳庭山揮揮手:“柳大人,我這也是為衙門辦事,可別扣我俸祿哦!”

她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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