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和氣生財
和氣生財
清石溪依山傍水，山腳下陳列着一條熱鬧長市。
長市中開着一家傳承百年的點心鋪子，名叫和氣生財。
有客人覺着此名字過于俗氣，勸過東家改名，皆被東家婉言相拒，也有人覺着此名甚好，和氣生財，天下大和，乃是個美好願景。
抛去風雅與否不談，清石溪的人們還是十分鐘愛這家百年鋪子的，每逢佳節或生辰，總是會來光顧一番，為宴席增添點綴。
天寧初年入夏，點心鋪少東家江和正式上任，時年十七，少年郎活潑開朗又與人和氣，一張小嘴生得甜，加之笑臉相迎，贏得客人對他頗為照顧偏愛。
只是少東家初上任，時刻緊繃着心弦，不免出了些許差錯。
少東家一心要做到最好，不料愈做愈錯，一怒之下怒了一下，坐在庭中獨自悶悶不樂。
江凜知曉江和是将鋪子看得重，卻不願他勉強自己，走過來寬慰道：“小和，慢慢來，不着急。”
江和愧疚道：“爹，對不起。”
像是為了寬慰江和失落的心緒，時有清風吹落一陣一陣槐樹花落在他身上。
江凜坐到江和的身旁，道：“小和，要不要聽爹講講和氣生財的故事？”
江和點頭。
夏日蟬鳴聲不絕，傳至庭院中，添了一份生機與熱鬧，白雲悠然飄浮于蔚藍天空，似一尾尾游弋無依的魚。
江凜望着晴空，眼中柔光閃爍：“和氣生財第一任東家是爹的祖父，便是你的曾祖，他開這家鋪子的初衷是讓人們無論身處何種困境依然能夠嘗到甜，不要放棄對未來的希望。”
他憶起幼年時父親同他講和氣生財的由來，而今他同自己的兒子講，回憶與當下重疊，他滿眼慈愛地看着江和，心想：這大抵便是傳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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點心鋪第一任東家江钏出身江村，此地貧困，他父母雙亡，只剩一個妹妹兩人相依為命。
那時江村的人們幾乎人人家中都不富裕，糧食緊缺，人人自危，每家每戶皆是有了上頓沒下頓。
每逢冬季，便會餓死很多人。
江钏在外給有錢人家做工，偶爾能得主人家賞一兩塊好吃的點心，他将點心帶回家和江秀秀同吃。
江秀秀很喜歡這個甜甜軟軟的味道，江钏也是，他吃過一次便徹底記上了這樣香甜的味道。
可點心有限，他看着秀秀将點心吃完還戀戀不舍地舔了舔手指，心想道：如果自己能做出來這樣好吃的點心便好了，這樣他和秀秀随時都能吃到了。
于是江钏每日奮力做工，只為換來少得可憐的一袋白米，一半留于溫飽，一半用來搗鼓做點心。
那會兒糧食無比珍貴，家家戶戶都恐明日無糧，見江钏如此不知珍惜，都說江钏是個瘋小子。
江钏從不辯解。
他将米磨成粉，和水在木盆裏攪拌揉搓，臉上常常會沾上一層白面糊糊。
江秀秀在一旁樂得笑，小臉中盡是期待。
她整個人枯瘦如柴，身子弱行動也不便，終日躺在床上過活，手裏總是握着一塊好幾張糖紙折起來的紙塊，那是包點心的糖紙。
這是江秀秀的盼頭。每回饞了，她就會拿出這紙塊聞一聞上頭愈發稀薄的甜香味，她很想再嘗一嘗那能甜進人心裏的點心。
只要哥哥成功，她就可是随時都能吃到了。
哥哥一定能成功。
凜冽寒冬，餓殍遍地，江秀秀終是沒能撐過去。
江秀秀彌留之際，江钏守在她的身旁，豆大的眼淚溢出眼眶，他握住江秀秀狀似茶杯大小的手，往她的手哈着熱氣。
“秀秀，沒事的，秀秀。”
“哥哥，秀秀一直都相信着你。”
江秀秀言語已然吃力，唇齒間呼出的熱息凝結成一團一團的白霧，又很快散盡，獨留一片冰寒。
江钏哽聲：“嗯，哥哥知道，秀秀，你再等一等哥哥，好不好？”
江钏知道江秀秀随時都會離開他，死亡逼近，他越來越恐懼。
江秀秀勉強扯出一個笑容，把糖塊放進江钏的手心：“哥哥，加油，秀秀相信哥哥，一直都信。”
她的聲音細如落雪：“秀秀會一直等着哥哥成功的那一天。”
江钏握着江秀秀冰涼垂落的手，強忍着哭泣道：“嗯，秀秀，哥哥一定會加油，你不要離開哥哥，好不好？秀秀，別走……”
江秀秀輕輕地捏了捏江钏的手指，整個人脫了力再也沒有應答。
江钏悵然恸哭：“秀秀——”
冬日寒風帶走江秀秀本就不多的餘溫。
江钏面對着殘破的木屋，心碎無痕。
雪還在下，紛紛揚揚的雪花在大地覆上一層又一層的雪白，掩蓋了所有綠意。
江钏挖開門前積雪和泥土，将江秀秀葬下，冬季尋不着花，家徒四壁，碗櫥內只剩一碟冷掉的蠶豆。
窗外風聲呼嚎，江钏滿心失落、茫然無助。
江钏看見朝他家張望的每個人的臉上都是一片麻木，眼中填滿絕望。
他們嘆了口氣紛紛回了屋。
這年頭誰家都有人餓死凍死，也許下一個人說不定就是自己，誰還有心力去管別人家的事呢。
江钏獨自一人，此後只為一個信念而活——做出香甜好吃的點心，讓人人都能嘗上一口甜。
彼時江钏年至不惑，兩鬓盡是歲月的風霜，颠沛流離數年，最終在清石溪落了根。
他用畢生的積蓄開了家鋪子，取名和氣生財。
本願天下大和。
後來政權更疊，人們的日子漸漸好了起來。
來往行人路過和氣生財，瞧着鋪子裏的新鮮玩意總會駐足觀望一會兒。
卻是不買。
最先雖是門庭冷清，江钏卻苦苦支撐了下來。
再後來來往清石溪的人多了起來，來開鋪子的人也跟着多了起來。
清石溪變得熱鬧，人人的生活漸漸富足，點心鋪便慢慢有了人氣。
“老大哥，你這點心小小一個，卻是甜到人心裏去了哩。”
這是點心鋪第一位客人的評價，江钏聞及，昏花的老眼泛起淚光。
他終是做到了。
清風徐來，帶走江凜最後一字話音，又洋洋灑灑抖落一地槐樹花瓣。
江和心中暖流肆意流淌。
這家點心鋪步履不停，拖着一身傷痕立于困境，堅守己道，将溫暖留于人心。
“小和，帶着自己的心意去做便好，你的心意會在客人那裏得到回響，雖然聽着玄乎，但你不妨試一試。”
江凜的聲音如同春風般和煦，吹走了江和心中的煩亂。
江和撚起指間落花，重拾開朗的笑容：“爹，我明白了，我想我知道怎麽做了。”
江凜看着江和重新打起精神，心感欣慰。
他看向悠遠的天空，眼角藏着四季的輪回，他一笑時，這歲月的痕跡便愈發明顯。
爹，小和是個很好的孩。
咱和氣生財後繼有人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