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遲遲而行
遲遲而行
夏夜蟬聲蛙聲交織不斷,即使已入深夜,也是十分熱鬧。
鋪子近來事忙,江和回去得晚,許久未見鄰家大嬸來收拾屋子,據說屋子已換了主人。
放眼望去,鄰家的籬笆院煥然一新,種滿了花,在月華的裹襯下顯出朦胧美感。
兩個猜想:新來的鄰居應是個文雅之人。
他看了眼隔壁的屋子,一片漆黑,新鄰居應是睡下了,他手中推門的動作輕了些,怕驚擾到對方。
改日得空再上門拜訪吧,他心想。
入了自家院子,江和摸了摸生機盎然的銀杏樹樹幹,自言自語道:“還好我将你養得好,不然該讓新鄰居笑話了。”
銀杏樹在晚風的撥弄下抖了抖樹葉,好似在贊同江和的話。
——
聽聞私塾招夫子,房東大嬸想起自家租客是個肚子裏有墨的,立馬就找上門來,這便恰好成全了一樁美事。
沈君竍感念房東恩情,在銀兩追回後,立馬以高價買下了房東的這棟小院。
簽房契時,房東笑得合不攏嘴,她本有意将這棟房出手,一是住得有些遠,二是家中老人年邁,難有心力打理。
沈君竍本忘了銀兩被盜之事。
當銀兩如數歸還而來之時,他覺着十分意外。
來的是個小卒,他不曾見過,只說當時透銀兩的小賊已落網,他被竊銀兩盡數歸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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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君竍看了眼荷包,裏頭還多了些,問道:“陳叔來了?”
說的便是陳冕。
小卒得到囑咐,不可暴露任何人的身份,作了個揖道:“公子,銀兩既已送還,衙中還有事,便先行告辭了。”
沈君竍沒有追根問到底,人既不願明說,他也不便勉強,只道:“替我道聲多謝。”
小卒離去,行至離清石溪不遠的一片樹林中,加快腳步上前交差“大人,事情已辦妥。”
“公子讓我轉達謝意。”
陳冕擺擺手,知曉自己已經暴露,他望了眼清石溪的方向,調轉馬頭往皇宮趕去。
他的任務已經完成。
——
夏半陰氣始,淅然雲景秋。【注1】
待江和忙完鋪裏的大單,夏天已悄然至尾。
整個夏季,江和既沒等來沈君竍,也不曾得空拜訪新鄰居。
此刻也是好不容易得閑,他搬來木凳癱靠窗邊。
暑熱尚存,江和盯着河岸兩旁枝葉成惟的楊柳感慨:還好趕了個夏日的尾。
先生此刻在做什麽呢?
江和思緒走遠,腦子迷迷糊糊,眼皮發抖,最終放棄掙紮,隔絕掉窗外天光。
衆人見少東家小憩,紛紛放輕了手上的動作。
蟬鳴仍在,此刻傳入江和耳中都變得悅耳起來,他睡得沉了些。
這般惬意的時光維持了一會兒,店裏便來了人。
江和耳尖,跟着動靜醒來,見來的是一位年輕公子攙扶着一位老人,看着像是爺孫倆。
他趕緊起身招呼。
年輕公子氣質文雅,應是個讀書人,老人兩鬓斑白,慈眉善目,歲月在他身上刻下沉穩與儒雅。
老人面容和煦:“小公子,江夫人可在家?”
江和一愣,想了一會才想通。
江凜一生未婚,和氣生財裏能稱得上一聲江夫人的便只有祖母了。
江和幼年來到和氣生財,祖母待他極好,只是祖母命薄,幾年後染病離世。
他猜想眼前的這名老者應是祖母的故人,小心地問道:“請問老先生是?”
老者道:“失禮失禮,老朽陸材,與江夫人是舊識。這是老朽的孫兒陸玧,陪着老朽一道來的。”
江凜聞聲而至,禮節周到:“老先生,小公子,可是有事?”
看見面容與故人有幾分相似的江凜,陸材不免動容:“可是江夫人的公子?”
江凜聞言,便做同江和一樣的猜想,這位老者應是母親的故人。
想起母親,江凜心底大抵有了推斷:“正是。敢問老先生可是姓陸?”
陸材驚訝,原是非他一人念舊,頓時淚眼婆娑:“餘……江夫人可還安好?”
江凜沉默一會,吸了口氣回答:“老先生,家母已不在人世。”
陸材聞及悲從心來,身形晃晃蕩蕩,手中的錦盒掉落,陸玧眼疾手快将其接住。
其實陸材也想過這種可能,只是不願認。
他希望……希望故人安在,一切順遂。
江和見狀,連忙搬來木凳扶陸材坐下,陸玧投以感謝的眼神。
江凜被陸材吓慌了神:“老先生?”
陸玧一邊為陸材順氣,一邊哽聲道:“爺爺重病無治,想在最後的時日來見一見故人。”
陸玧不知老一輩的恩怨糾葛,他本不同意陸材奔波勞累,只是陸材嘆聲請求,滿是遺憾。
“玧兒啊,若是不去,我可真是死不瞑目了。”
遺憾麽?他也怕遺憾。
他不忍,也不願爺爺帶着遺憾辭世。
所以陸玧不顧父親的反對,也要陪着陸材來了。
江凜想老人家千裏奔波而來定是有要事,便提前閉店,給衆人放了假。
江和拴門時望了眼門外,街上行人寥寥,諸家鋪子都止聲候客各自做着事,忙碌且安靜。
外頭無風,樹葉靜靜地承托着日光,蟬鳴停歇下來,好似世界靜止。
江和感到自己當下似乎被困在某一段永恒裏。
沈君竍終于得空赴約,市集此刻很安靜,讓他感到頗感惬意。
沿着河岸一路尋過去,他最終停在一家鋪子前。
和氣生財。
香味似有若無,隐隐傳入鼻尖,沈君竍閉上眼仔細聞了聞,再睜眼時,已是滿心欣喜。
原是這家。
只是今日真是來的不巧,店關了。
大抵是有要事吧,該早些來的,他心感遺憾。
鋪子後院內,江和為衆人沏好茶後便安靜地坐于一旁,槐樹花瓣在空中悄然飛舞,落地無聲。
日色尚早,江和感到陸材要講的是一個悠長的故事,是老人家藏于心中的永恒。
印象中祖母是個極溫柔愛笑的人,有時也會眺望遠方,神色晦暗。
江和幼時不知祖母在想着什麽,他問起時,祖母只是笑笑,摸着他的頭,卻從不同他說,他想從陸材的的故事中多了解祖母一些。
——
五十年前的清石溪遠沒有而今繁華,人家不過二三十戶,屬實是人煙稀少。
餘梓雖是獵戶的女兒,卻承了母親的溫柔賢惠,加之生得溫婉清麗,有不少鄰村兒郎前來提親,餘梓無心,都一一婉拒。
餘父不着急嫁女兒,也希望她尋個心儀的夫家,便随餘梓的心意而去。
彼時的清石溪每逢春日最為熱鬧,不少學子跋涉千裏前往皇城參加春闱,期間便會路過清石溪。
鄉親們在路口搭了個簡易的棚子供學子們歇腳。
冬去春來,萬物複蘇,春種也于此時始。
學子三兩成群,圍坐一處交談,時而同正在耕種的鄉親喊個話,好不和諧。
陸材是衆多中的一位,不同的是他無結伴好友,只一人坐在樹下安安靜靜地捧讀着聖賢書。
餘梓給鄉鄰們送茶水,也順帶給暫留的學子們送了些,衆人道謝,餘梓笑着說不必客氣。
環視一周,餘梓看見了獨自在一旁看書的陸材,她倒了碗茶走過去。
“這位公子,路途遙遠,喝口茶吧。”
陸材聞聲拿下書擡眸,姑娘嫣然淺笑面露善意。
他接過茶飲盡,将碗還給餘梓:“多謝姑娘。”
指尖不經意相觸,溫熱互相傳遞,又很快分開。
“公子不必客氣。”餘梓笑道,目光輕盈。
她望了一圈未曾落下誰,便收拾好回家。
佳人婀娜娉婷,陸材的心被春風攪出一絲旖旎。
小路幾裏,餘梓已不見身影,陸材搖頭苦笑,不過萍水相逢罷了。
——
第二年春,陸材再次途徑清石溪,此次他提早行程,在清石溪住了一段時日。
去年春闱,陸材不幸落榜,然逢新皇登基。
新皇有意給朝堂換血,下令重啓春闱考生考卷,相中幾位寒門子弟的答卷,于是命人重拟放榜名單,其中便有陸材,是為探花。
陸材以為自己犯了夢魇,直至宣旨的公公連連喚他數聲,才将他喚醒了來。
公公道:“陛下體恤路途遙遠,又值隆冬,特準陸探花開春後入朝任官。”
陸材叩謝聖恩。
去皇城便會途徑清石溪。
面若桃花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逐漸清晰。
不知那位姑娘如何了。
陸材抵達清石溪時,冰雪初融鋪了滿地寒涼,踏過水窪,猶如踩碎銅鏡,濺開一片冰棱。
此次進京心緒不同,他安心賞起清石溪的景色,阡陌桑竹,炊煙缭繞,鄉親忙碌又怡然自得。
他每日在清石溪踱步轉悠,有心去遇見餘梓,但他不曾向人打聽餘梓,怕給餘梓帶來困擾。
春風過境,散去冬日寒涼,給世間掩了一層融融暖意,青綠色肆意而生,從山腳蔓延至山頂,大張旗鼓地告知人們,春日來了。
餘梓見春光好,邀了鄰家女郎同去河邊浣衣,幾人言語笑鬧間便将衣物都浣完了。
餘梓的家離得稍遠,女郎們紛紛歸家,最後只剩餘梓端着滿盆衣物在路上走着。
陸材仍是四處閑逛,隐隐盼着一場偶遇。
待模糊的身影走得近了,與記憶中的重疊,陸材按捺住欣喜翻湧,上前行禮道:“姑娘。”
餘梓也是覺着前方來人眼熟,待瞧清了來人着實驚喜:“公子。”
陸材又驚又喜:“姑娘還記得我?”
餘梓:“士固有大意,秋毫豈能幹。”【注2】
“當日看見公子讀的書,便記下了這一句,公子志向高遠,令人欽佩。”
陸材羞赧:“是姑娘謬贊了。”
餘梓輕笑:“是公子謙虛了。”
春風在兩人之間搖晃,晃出一陣桃花清香。
重逢之後,相見甚多,雖只言片語,眼波卻情意流轉,訴說着兩人暗暗的情思。
冬被春趕盡,陸材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他用手上銀錢買來楠木親自雕刻。
手工活講究精細,陸材不是工匠,自然難以利索起來,刻刀在手指上留下好幾處傷口。
陸材仍不肯敷衍以待,夜夜秉燭雕刻,終于雕出一支較為滿意的木簪。
簪尾是一朵山茶,正如餘梓一般,謙虛純潔,他将木簪用手帕仔細包好。
離別當日,餘梓踐諾送別。
陸材久握木簪,帕子和木簪都染上陸材的體溫。
離別愁緒致使兩人言語寥寥。
最終還是餘梓先開口:“陸公子,此去珍重。”
她一派得體,卻難掩失落。
離別本就傷感,見了餘梓眸中湧起的淚花,陸材的心如同生了根刺戳着肉一般泛疼。
此去前途未蔔,但他想要給餘梓一個承諾,只要餘梓願意,他定十裏紅妝來娶。
陸材鼓起勇氣:“餘梓姑娘,你可願……”
“阿梓!”一道急切的女聲打斷了兩人。
餘梓看張嬢嬢神色着急,心跟着提了起來:“張嬢嬢,小心腳下,可是出事了?”
張孃孃氣喘籲籲,拉起餘梓就要往回跑:“快,快跟我回家。”
“餘姑娘…”陸材喊住餘梓,卻又知此刻不該留她:“保重。”
餘梓回頭:“陸公子,保重。”
兩人情意綿綿,卻終是分開。
餘梓被拉着往回跑時不停回頭望,見陸材仍站在原地,狠心甩開張孃孃的手,想要回去。
張孃孃又急又氣道:“阿梓,再不回去就見不着你爹了!”
餘梓聞及,又急又驚:“嬢嬢,我爹怎麽了?”
張孃孃再次拉起餘梓跑:“被猛獸咬了,就剩半條命了,趕緊回吧。”
陸材的身影越來越遠,餘梓狠心不再回頭,握緊手中香囊,跟着張嬢嬢全力跑回家。
直至視線裏再無餘梓的身影,陸材仍握着木簪,站在樹下,一身落寞。
陸材入仕幾年,官場沉浮,終有小成。
他曾派人去打探過餘梓的消息,得知她已嫁為人婦,便斷了此生念想。
而後他與貴家小姐成了婚,夫婦二人也算相敬如賓,兒女雙全。
那支木簪被他鎖在錦盒中藏了起來,偶爾拿出來擦拭,木簪上了年頭,簪身已有細微裂紋。
——
當下仍是無風,槐樹偶爾靜悄悄灑下幾瓣花瓣。
陸材打開錦盒,巍巍顫顫将錦盒遞給江凜:“這支木簪,終是送遲了,江公子可否代江夫人收下?”
江凜接過內裏锃亮的木簪,動容道:“是母親喜歡的山茶,老先生有心,江凜代母親謝過老先生。”
說着江凜似乎想起什麽,從內堂拿出一個小巧錦盒,打開來還可聞見淡淡花香。
錦盒內躺着一只香囊,有些舊了但很幹淨。
江凜道:“母親年年都将這個香囊好生縫補換新香方,她去時,特地交代我要好生保管此物。”
江凜哽聲:“這大抵是母親當年要送給老先生之物,先生既然來了,江凜便替母親交與先生了。”
歲月當真蹉跎,他重回故地,故人卻已不在,這一生,他們竟都在錯過。
陸材老淚縱橫。
回去路上,陸材緊握香囊,以回憶緬懷故人。
陸玧擔憂,心事卻難以道明。
陸材心知肚明:“玧兒啊,若心有所屬,便莫蹉跎,待到老來成遺憾,只剩滿腔悔恨。”
經這一遭,陸材不願孫兒同他一般錯過,哪怕世人難容,他也要容得下。
“爺爺,我……”話已挑明,爺爺不再制止,陸玧固然欣喜,卻又覺得自己此刻欣喜十分可恥。
陸材嘆道:“陸家的香火傳承有你兄長,他心懷大志,陸家在他手裏走得遠。”
“爺爺知道,那個許家娃娃是個好孩子,為人得體謙遜,重要的是他對你好,爺爺放心。”
陸玧跪下抱住陸材痛哭:“爺爺……”
陸材摸着陸玧的頭,眼中淚光流轉。
自己此生既已錯過,成全了一個小輩也好。
江凜送走陸材陸玧爺孫,心中苦悶,叫上二三好友去酒樓喝酒。
江和留下打理好鋪子,做了一盒的點心捧着,急忙跑回家。
想做的事該早些做。
來日未必方長,不該蹉跎。
到家以後,江和叩響了鄰家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