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芙蓉回響
芙蓉回響
自遇見先生後,江和覺着四季往複都比往常慢了些,四季晴雨悠長,他聽從先生建議,就着秋意給陸材寫了封信。
信尾寫道:憶昔相逢俱少年,兩情未許誰最先。想來年少深情,祖母應是感謝深付,望老先生放下心結,安穩過餘生。【注1】
陸材讀完信後悵然若失,屏退了左右,只留下陸玧在身邊陪着。
他呆坐在亭中望着眼前山水若有所思,似在追憶往昔。
餘梓姑娘,既是此生無緣,惟盼來世重結。
——
沈君竍這幾日在學堂裏都是笑意盈盈的,學生們覺得雖然先生往日也是笑着的,但近幾日更為舒心。
有學生好奇大膽詢問,沈君竍笑答:“得遇傾蓋如故”。
學生們知先生自遠方而來,見先生結交了好友,由衷為先生高興。
先生笑如清風朗月,他們愛看先生笑。
中秋過後,江和去祭拜餘梓。
木簪在欲葬下之時斷成兩截,好似它堅持了數十年,終于在此刻完成了它的使命。
風揚起一陣細碎的楠木齑粉。
江和将木簪葬下,在石碑前放上一束風幹的山茶花。
“秋月裏無新開的山茶,還望祖母見諒。陸老先生來過,後輩們自作主張,收下了這支木簪,也将香囊送了出去,算是全了您當年的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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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小和知道,您有祖父相伴,并不孤單。”
“祖母,小和想您了。”
無人應他,只是又起了一陣風,撩起江和額前發絲,抖落一地樹葉。
團圓佳節過後,人人臉上喜悅洋溢。
獨江凜除外。
江凜雖表現得與平常無異,但大家感覺得出大東家心事重,又不好開口過問,私底下問江和,江和也是不知其中緣由。
衆人顧着東家心情,做事小心翼翼,和氣生財藏起往日的歡快。
日子漸過至冬月初,天地降下小雪,家家戶戶鮮少出門,鋪子關得早,學堂放學也早。
江和用火爐暖了一壺熱酒,江凜有心事,喝了一碗暖暖身子便早早睡下。
周遭雞犬都懶洋洋地縮在窩裏,只是傍晚時分,天地間已然一片靜谧,雪花悄然鋪滿大地,每家每戶點起了燈,暖黃色的光影襯出冬夜侘寂。
四下無聲,江和感到孤寂,不自主地望向隔壁。
好想見先生。
愈思愈深,江和重新暖了一壺新釀的酒。
待壺暖酒燙,江和提着酒叩敲了沈君竍的門。
沈君竍知是江和來了,難掩欣喜:“今日初雪,我正打算登門作邀,你倒是先我一步來了。”
“那我與先生可稱得上是心意相通了。”
江和邊說邊倒酒,裹着熱氣的酒自壺口傾瀉而下,将桂花香一并帶了出來。
“冬陽酒。”沈君竍揚起嘴角。
江和點頭:“先生見多識廣。”
沈君竍合攏手指往自個方向慢悠悠地扇了扇,将香味攏在鼻尖:“且釀的時日正好,保存得也極佳,江公子有心了。”
江和将碗遞過:“這酒是我新釀,先生第一個嘗嘗?”
“樂意之至。”
酒涼了會,正好是溫的,沈君竍仰頭,将碗中金黃一飲而盡。
入口綿軟甘甜,隐隐漫出桂花幽香,十分爽口怡人,不得不說,江和釀酒的手藝甚好。
沈君竍開着玩笑誇贊:“江公子若是開酒坊,別的店家怕是要沒了活路。”
江和順着玩笑說,倒沒發覺自己語氣裏的欣喜:“先生既然喜歡,我便藏着我這手藝,獨與先生分享好了。”
沈君竍的耳垂紅了。
這酒也不烈,怎勁頭這麽足。
江和注意到屋外的花已覆上一層細薄霜雪:“先生不将花都移進屋子裏嗎?”
在江和看來,花都嬌貴,怎能耐得住冬日的寒。
沈君竍道:“原是打算在冬日裏搭個棚子遮一遮風雪的,不曾想這雪來得急,我還未着手,雪已經下了,明日我再趕一趕,不好教它們冬日受了苦,來年便開得慢了。”
江和主動提出幫忙:“這雪下不久,明日我來幫先生,還趕得及。”
沈君竍笑意更甚:“那便謝過江公子了。”
江和言出必行,趕在大雪降臨前,替沈君竍搭好了花棚。
沈君竍許諾,來年開春,任江和選一株花相贈。
江和婉拒:“此事還是罷了,我不如先生細心,怕養得不好糟蹋了先生的心意,從小到大,我獨養好了我家銀杏,還是讓它在先生這裏長着吧,先生若是不嫌叨擾,來年開春,我來與先生一同賞花。”
沈君竍笑答:“江公子上門,我自然十分歡迎,來年賞花之約,盼君如約而至。”
江和:“定然會的。”
——
除夕前夜,江和貼着大紅窗花,窗花剪裁得好,往镂空處望去,還可望見沈君竍院子裏他搭的花棚,棚頂已積滿白雪,棚內花兒安穩,未沾染雪花一片。
江和正想着去邀沈君竍一同過除夕,家中卻來了人,江凜此刻正在廚房忙活,江和便去應門。
來人看着是一位貴家小姐,同江凜差不多年紀,眼角有歲月的痕跡,但舉手投足盡顯溫婉,見應門的是江和,她也不詫異:“江小公子,阿凜可在家?”
“您是?”來人對他家熟稔,想來是江凜舊識。
江凜驚訝的聲音自聲後傳來:“卿歌!”
“阿凜。”李卿歌呼喚道。
她的聲音如雪花般輕,卻讓江凜知道自己非是在做夢。
風雪太大,惹得李卿歌忍不住咳了幾聲。
江凜忙将人扶進屋內,把門帶上,将寒氣隔絕在屋外,心疼道:“這大寒的天怎獨自一人跑出來,這要是再傷着身子怎麽辦?”
扶李卿歌坐下後,江凜又拿來暖爐:“來,快暖暖,別凍着。”
李卿歌:“瞧你這麽緊張作甚,不礙事的。”
江和見這氛圍,識趣地去廚房給李卿歌煮了碗熱姜湯,再将江凜做的菜端了上來。
看着滿桌的家常菜,李卿歌看出來都是江凜的手藝,不禁莞爾:“緊趕慢趕,好在是趕上了。”
“這麽多年,總算是趕上一趟了。”
江凜聽了,心中酸楚:“卿歌……”
“阿凜,我沒事。”
雖不明來龍去脈,但江和覺着該給兩人互訴衷腸的時間,于是尋了個由頭離開。
“爹,先生獨自一人過除夕,我去看看他。”
門只一響,沈君竍便知是江和,即刻冒着風雪應門,拉起人往屋內跑。
“家中有客人到訪,怎還出來了?”
他看見江和家中有客人來,猜江和今日應是不會來了,江和這一來,倒是讓他好生驚喜。
“來的應是爹的舊識,我待着多餘,不如來陪先生。”江和将新年賀禮放在桌上,“一點心意送與先生,祝先生新春如意吉祥。”
沈君竍心暖。
被人記挂在心的感覺。
甚好。
有一盞燈是為尋他而來。
甚好。
“正巧,我也給江公子準備了新春禮物。”
沈君竍從房內拿出一個細長錦盒,盒面上挂着鎏金流蘇。
收到回禮,江和既欣喜又好奇:“先生,我可否打開瞧瞧?”
“自然可以。”沈君竍着點頭,起身離開了會,趁着江和看禮的空當,将飯菜端了上來。
沈君竍送的是一幅畫,江和問道:“這可是先生親筆畫的?”
畫中江和倚着銀杏假寐,一手搭着膝彎,一手枕在腦後,墨衣席地,少年根骨中透着幾分俠氣。
沈君竍應道:“嗯,江公子可還喜歡?”
何止是喜歡,是太喜歡了,先生畫下他這事,光是想想便令他雀躍不已。
江和應道:“自然是頂喜歡的。”
沈君竍:“喜歡便好。”
“江公子應是還沒吃晚飯吧,我手藝大抵不如江公子,還望不要嫌棄。”
江和道:“怎會,只要是先生做的,我都會喜歡吃。”
他大抵是确實餓了,說話未過腦子,直白的心意脫口而出。
說話人不覺,卻實實在在撥動了沈君竍的心弦。
吃飽了渾身暖和起來,江和撐着頭,懶意洋洋地問:“先生,今日可好收留我一晚?”
聞言,沈君竍手一抖,碗碟相撞,在桌上轉了好幾圈,他用手背掩唇,咳了幾聲掩飾慌亂:“一時手滑,讓江公子見笑,江公子若不嫌棄,二樓可供公子小住。”
江和欣喜:“先生肯收留我,我開心還來不及,哪會嫌棄。”
窗外雪花影影綽綽,屋內燭火暖意橫生,江和覺着在此間裏,歲月好似成了一首悠長的詩,他與先生此時此刻同留于詩中一行。
只一行,卻足以比拟人間萬千的風花雪月。
——
雪連着下了幾天,終于放了晴,日光在晶瑩的雪面上鋪了一層細碎的金光。
李卿歌身子不太好,江凜給她造了把輪椅,這幾日她整日坐在輪椅上和江凜圍桌做些尋常瑣事,過了一段歲月靜好的日子。
見天氣晴好,李卿歌說想出去走走,江凜将門前雪鏟出一條道來,推着李卿歌出門。
這幾日李卿歌雖塗了胭脂,江和還是看出了她的病容,他知道江凜也是看出來了的,只是江凜不說,他自然也不會戳破。
江和擔心,想要跟着同行,好照應一二:“爹,我會離得遠一些,不會打擾到你們的。”
李卿歌笑着說:“小公子多慮了,哪會打擾。”
江凜便也同意了。
出門時,江和特意望了一眼隔壁,門仍閉着。
先生還未醒。
因撒了鹽,雪積在道路兩旁,讓出一條道來。
路上遇到坑窪颠簸了一下,江凜停下,矮下身子替李卿歌将毯子重新掖好,李卿歌一臉溫和笑意,心情似乎很好,江凜見她這樣,也回了個笑。
江和卻覺得江凜的笑裏藏着悲傷。
兩人一路上斷斷續續說着話,江和沒有細聽,大抵是些往事吧。
江凜推着李卿歌走到河岸邊,岸邊的樹還未長出新芽,略顯荒意。
日光有了些許暖意,将河面上結的薄冰融得松散了些,冰層便被河水抵開了幾條裂縫。
沿河是一條平坦的石板路,江凜讓江和不用跟,江和應下,候在原地看着兩人走遠。
走了一段,李卿歌開口,聲音虛浮:“這孩子心眼好,乖巧懂事又記挂你,有他陪着你,我也可寬心許多。”
“嗯,小和是個很好的孩子。”江凜接話。
李卿歌:“阿凜,這幾日我總是夢見以前的事,還夢見我們成了親,人快死了,念想也多了。”
她此時講話已頗為費力費神,但她想和江凜多說說話,暗自忍着痛楚,道:“若是夢成了真該多好,我還是來遲了。”
江凜淚眼朦胧:“卿歌,不遲的。”
他半蹲在李卿歌面前,從懷中掏出一塊手帕,将手帕四角掀落,一只手镯躺在江凜的手心,
手镯通體純白,玉身只嵌着一朵盛開着的鑲金芙蓉,再無多餘綴飾。
他道:“只要你來了,多久都不算遲。”
“卿歌,此刻天地為證,你可願嫁我為妻?”
“天地為證,李卿歌願做江凜的妻。”
李卿歌哽咽,一字一句無比堅定。
江凜托着李卿歌的右手,為她戴上手镯。
他的動作很慢,希望時間也跟着慢下來,盡管他已盡力克制緊咬住嘴唇,眼淚卻還是止不住地流,落在李卿歌的手心。
這只手镯塵封了二十年,終于……
戴在了該戴着它的人的手上。
“阿凜,不要哭,你這樣會讓我走得不安心。”李卿歌擡起江凜的臉,替他擦去臉上的淚,她雖想安慰江凜,自己卻也是淚如雨下。
“好,不哭,說好了要笑的,我們都不哭了。”江凜替李卿歌抹去眼淚。
李卿歌點頭,聲音更輕了:“阿凜,我們再往前走走吧,許久未來,我已經快記不清這裏的模樣了,我想多記着這裏一些。”
“好,我陪你記,你想做什麽我都陪你。”江凜強忍下悲傷重拾笑顏,起身推着李卿歌朝前走。
“阿凜,你都記着。”李卿歌用指腹摩挲着手镯上的芙蓉花,手镯上尚存江凜的餘溫,李卿歌感到手腕圍了一圈暖意。
“小池南畔木芙蓉,雨後霜前著意紅。猶勝無言舊桃李,一生開落任東風。”【注2】
“卿歌,你愛芙蓉,我都記着呢。”
“你待我總是這樣好。”李卿歌笑得柔和,錯過的二十年忽然在此刻釋懷。
她人生最後的時光不是困在家中郁郁而終,而是與江凜一同度過,這于她而言已然是最大的幸福。
“阿凜,若有來生,我還想遇見你。”
“早一些遇見你,早一些成為你的妻,不再為任何人任何事妥協,一步一步堅定地朝你而來。”
李卿歌說得吃力又緩慢,江凜耐心聽着。
“卿歌,來生我一定先找到你。”
江凜許諾,一片情深。
李卿歌望着溶溶日色,笑意溫暖。
“那也,甚好。”
路還剩一段沒走完,李卿歌呼吸停滞,頭歪向一邊枕在江凜的手上,戴着手镯的手如枯葉般垂落。
“卿歌。”
江凜聲音顫抖,推着李卿歌繼續朝前走。
“卿歌,你看,樹已發了新芽,今年定然又會長成一棵茂盛的樹。”
“小和又搗鼓出了點心新花樣,是芙蓉的,我想你一定會喜歡。”
“鄰家先生種了一院子的花,我瞧着就有芙蓉,等等我去讨要一盆來給你種種。”
“我在市集上看中一把木梳,上頭刻着芙蓉,我買了下來,中秋那會給小紫了,你應該用上了吧。”
“卿歌,好不容易你來了,再陪我說說話吧。”
“卿歌……”
江凜跪在地上泣不成聲,頭靠着椅背痛哭。
日光不懂人間悲歡離合,瀉下更甚的暖意,将河面的冰層化得更開了些。
冰塊被沖散沉入河中,世間開始恢複生機。
江凜抱着李卿歌往回走,眼睛紅得厲害。
江和心疼:“爹。”
“小和,走吧,回家吧。”
家門前早有一輛馬車等候,是李卿歌的爹娘,江凜提早寫了信告知,這些日子也是他向二老借來的。
李卿歌雙親見女兒病去淚水漣漣,他們此刻無比後悔,後悔攔了女兒一輩子,擋了她的幸福。
江凜将李卿歌好生放置在馬車上後,跪地懇求:“老爺,夫人,卿歌已是我的妻,她的身後事還望二老讓我幫着操辦一二。”
李老爺攔了這對有情人一輩子,人在時他的态度何等地強硬,現在人走了,他也攔不動了:“罷了,你便來送卿歌一程吧,有你在,她會開心些,也能少怨恨我這個當爹的一分。”
李夫人癱在李老爺懷中哭成淚人,白發人送黑發人,怎能叫人不心痛。
江凜:“卿歌不會怨恨老爺,卿歌喜甜愛笑,絕不會帶着怨恨過活。”
李老爺落寞道:“我們為爹為娘的,與卿歌生活了數十年,卻還不如你了解她,想來也是可笑啊。”
待一切塵埃落定後,江凜還是向沈君竍讨要了一盆芙蓉,好生詢問了養護之法。
沈君竍交代:“芙蓉花開在秋日,春日裏見不着花,江先生只需澆水施肥即可。”
江凜點頭,謝過沈君竍的好意。
自從李府歸來後,江凜去鋪子的次數漸漸少了,他将鋪子裏的事慢慢交給江和打理,自己大部分時間都守着那盆芙蓉發呆,精神愈發不濟。
等候春夏接連而過,秋來了,芙蓉便開了。
綠葉相襯,粉瓣重疊,纖細無暇。
江凜望着窗臺上盛開的芙蓉,神色動情。
日光落下,葉影綽綽,微風習習,江凜在光影搖曳中憶起他與李卿歌的初識。
日光西移,将花和江凜的身影映到一處,好似在親吻。
江凜緩緩閉上眼,一臉溫柔幸福笑意。
“小哥哥,煩請給我拿一份芙蓉花餅。”十二歲的李卿歌穿着粉紅衣裙,在街上被一陣香味吸引。
她跟着香味尋到和氣生財時,看見裏頭有一位俊俏的小哥哥眉眼帶笑,正低着頭認真地做着點心。
小哥哥無比專注,應是很喜歡自己做的事情,李卿歌駐足觀望,跟着笑了起來。
誰知小哥哥突然擡起頭,和她對視上。
李卿歌心下顫動,于是鼓起勇氣上前點了一份芙蓉花餅,嗓音清脆。
江凜這才瞧清一直盯着自己看的小姑娘。
明眸皓齒,純真無邪。
李卿歌站在光影裏沖他甜甜一笑,這一笑竟叫他此生都再移不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