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鴻雁傳書

鴻雁傳書

江和家飛來一只信鴿,飛過銀杏的枝頭,咕咕悶叫,驚醒了正在小憩的沈君竍。

沈君竍推開窗,見少年小臂托着白鴿喂食,眉眼含笑。

他許久未見江和笑得這麽舒心,不由得被感染,撐着頭跟着笑了起來。

沈君竍隔窗而喚:“江公子。”

江和擡眸,語氣驚喜:“先生!”

見沈君竍是在二樓小憩,江和又紅了臉,在沈君竍家借住之時,他便住在那個房間。

一開窗,正好對着自家的銀杏。

江和又看了眼白鴿:“可是吵醒先生了?”

他知道沈君竍有午憩的習慣,怕白鴿吵醒了他,心生愧疚。

“無妨,今日練字練得深了,未曾察覺到時辰,現已了無睡意。”

沈君竍撒着溫柔的慌,驅散江和的歉意。

他問道:“平日裏未見這只白鴿,可是江公子近日新養?”

江和搖頭:“是別家的,我不過是代人收信,路途遙遠,一年來往不過兩三回。算算日子,這兩日也該來信了,我便在此候着。”

“哦?”沈君竍生出好奇來。

見沈君竍起了興致,江和邀請道:“先生可願同我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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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你且等我一會。”沈君竍颔首,推下窗換了身衣裳,這才出門。

他穿了一身素雅青衣,奈何人面皎皎難掩其華,引得江和滿眼專注。

去鄰村的路程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

江和怕累着沈君竍,想要租輛馬車,卻被沈君竍制止:“坐在馬車內,豈不辜負了這人間好風光。”

“全聽先生的。”江和作罷。

小道清幽,兩人悠閑踱步,沈君竍低着頭,折扇抵着下颚,若有所思。

江和猜中沈君竍的心思,自覺挑起話頭:“我們此行去的是陌丘村陳爺爺家。”

“爹說陳爺爺年輕時是和氣生財的常客,後來腿腳不便也會托人到鋪子裏買些點心。”

他笑着說起:“陳爺爺說和氣生財的點心承載着他此生最重要的回憶,要是太久不吃了會想得慌。”

——

六七十年前,陌丘村有一對要好的兄弟。

陳俊生是在陌丘村裏土生土長的孩子,而李向南被撿回來的。

李向南跟着家人逃難,路上與家人走散,被陳霖撿回了家。

初見李向南時,陳俊生覺得這個小哥哥生得可真白淨,雖然衣裳髒了頭發散亂,卻掩不住他白淨的臉龐,只是這小哥哥躲在爹的後面,見誰都很害怕。

陳霖對陳俊生說道:“這個小哥哥大概是和家人走散了,腦袋受了傷,暫時記不起來自己是誰,這段時間他就住在我們家等他的家人找來,俊生你幫着爹好好照顧他,好嗎?”

“好,爹爹,我會照顧好這個哥哥的。”小小的陳俊生萌生出了滿腔的責任心。

李向南摔傷了後腦勺,不記得自己是誰,被陳霖撿了回來,除了陳霖對誰都覺着陌生,總是時刻保持着警惕,尤其對想要親近他的陳俊生,他總是躲得遠遠的。

陳俊生也不氣餒,吃的、玩的,什麽好的都想着李向南,總是第一時間先分享給他。

李向南的心也不冰做的,态度漸漸軟了下來。

這天,陳霖帶着陳俊生和李向南下地,把兩個孩子留在田頭上玩耍。

遠處有幾個別家的孩子。

李向南坐在地上拿着頸間的墜子看,努力回想自己是誰,從何處來,但記憶斷斷續續總不完整,他難免失落。

陳俊生猜李向南可能是想家了,小小的腦袋思考了一會,心頭亮起一個主意,歡歡喜喜地跑開。

見李向南落了單,帶頭的孩子王木使壞,趁李向南不備一把搶走吊墜,拿在手裏一頓把玩,其餘孩子圍在王木身邊高呼。

李向南自然生氣,要将吊墜搶回來,卻被王木的幾個小跟班抓住掙脫不得。

“還給我!”

看着被扯斷的吊墜鏈子李向南怒喊道。

王木一副小流氓做派,拿着吊墜在李向南眼前晃來晃去,偏不給他。

李向南被抓住,發了狠也掙不開,愈發氣憤。

不待王木再次嚣張,吊墜被人一把奪了去,他的腦袋着實挨了一記重擊,引得他連連呼痛。

李向南在陳俊生的助力下掙脫束縛,兩人站在一處,陳俊生把吊墜還給李向南,張開手臂把李向南護在身後。

王木緩了過來,叫着小跟班一起上,一群人扭打成一團,吊墜在你推我搡間被王木奪過扔進田裏,田間一片渾水蓋過吊墜的影子。

陳俊生極度生氣,奈何寡不敵衆,只能用力把王木等人推得離李向南遠一些,李向南看陳俊生挨打心急如焚,趕忙去喊陳霖。

陳霖急急忙忙跑過來喝退了王木一衆,看見陳俊生鼻青臉腫的。他心疼不已,拉起陳俊生去瞧大夫,陳俊生掙脫陳霖的手:“爹,你等我一會。”

陳俊生毫不猶豫地跳進水田中,在一片渾水裏到處摸索。

李向南知道陳俊生是在為他找吊墜,心中暖流淌過,見陳俊生還流着鼻血,李向南急忙喊道:“俊生,別找了,快回來。”

陳俊生不肯停,憑着模糊的記憶在一處摸索了好一會,還真找着了吊墜,他在水中濯了濯吊墜,把吊墜還給李向南。

李向南淚光汩汩握緊吊墜,拉起陳俊生就跑,邊跑邊喊:“陳叔,去林大夫家,快跟上。”

見李向南的臉上終于有了生動的表情,還拉着他的手,陳俊生先是驚訝,而後開心起來。

小哥哥終于願意親近他了。

陳俊生半夜裏疼得睡不着,又不想吵醒李向南,他很輕很輕地起床,盡管疼得龇牙咧嘴,面目扭曲,硬是忍着不發出一點聲音。

他一個人坐在門前的樹下,尋了些冰塊包起來,敷着眼角和嘴角的傷口。

李向南自然是沒睡着的,陳俊生前腳剛出門,他就跟着起來了。

陳俊生一個人坐在樹下用冰塊敷傷口,他疼得眉頭皺成一團,想捂傷口又不能碰,李向南看在眼裏,心裏直發酸。

李向南走到陳俊生身後:“我來吧。”

陳俊生被吓一跳,站起來連忙把冰塊藏在身後,都顧不上傷口疼,他仿佛做了錯事被抓住,結結巴巴道:“小哥哥,我是不是……吵醒你了?”

“沒有,我睡不着。”

李向南從陳俊生背後把冰塊拿過來,扶他坐下,給他敷臉上紅腫。

王木看着個子不高,下手卻挺狠,陳俊生的左臉被打得腫了大片。

李向南心中來氣,又不得不忍住,怕弄疼陳俊生。

“俊生,謝謝你。”李向南由衷感謝。

“小哥哥,不用謝,爹爹說過,男子漢要講義氣。”

陳俊生挺直腰板,小手拍着胸脯,一副義薄雲天模樣。

這一動作扯疼傷口,陳俊生“哎喲”一聲,李向南被逗笑,心事都輕了一些。

“俊生,謝謝你給我做的竹蜻蜓,我很喜歡,我已經請陳叔修好了它,我會好生珍藏的。”

陳俊生原本要送給李向南的竹蜻蜓被王木他們踩壞了,他想着改日重新給李向南做一個,沒想到李向南這麽珍惜他送的小玩意。

他開心道:“小哥哥,不客氣,你要是喜歡,我給你多做幾個,嘿嘿。”

李向南噗嗤一聲:“你還是先把傷養好吧。”

過了十多日,李俊生好得差不多,陳霖在遠處勞作,陳俊生跟着李向南在田頭尋了塊地坐着識字。

陳俊生餘光瞥見王木的身影走來心中警鈴大作。

王木見是陳俊生和李向南二人,低下頭匆匆走過兩人身邊,跟躲瘟神似的。

陳俊生看清王木臉上的青腫,想着自己下手沒這麽重啊,基本上都是他在挨揍。

難不成自己天生神力?陳俊生握拳朝着空氣比劃了兩下,好像也不是天生神力。

李向南卻是看也不看王木一眼。

見王木不是來找麻煩的,陳俊生也懶得去管,跟着李向南繼續識起字來。

——

日子不鹹不淡,陳俊生和李向南的情誼愈發地深厚,陳俊生十歲生辰這天,陳霖帶着兩個孩子到清石溪趕集,陳俊生很快就被各類吃食吸引住了,停在攤前不肯走。

陳霖給陳俊生和李向南買了許多好吃的,李向南客客氣氣道謝,卻都給陳俊生留着,自己很少動口。

綿密的香味鑽入鼻中,陳俊生飛快解決掉手中的吃食舔了舔手指,又在衣服上擦了一遍才拉着李向南往香味源頭尋去。

“和氣生財。”

陳俊生看着牌匾字正腔圓地念道。

李向南欣慰默喜。

陳俊生挑花了眼,緊緊拉着李向南:“哇,向南哥哥,看着都好好吃啊。”

江珉走過來親切地詢問道:“兩位小公子想要些什麽?”

“這個,這個,還有那個,我全都要。”陳俊生選得樂開了花。

“俊生。”李向南出聲制止。

陳俊生立馬乖巧,拉着李向南的手晃來晃去,嘟囔道:“那向南哥哥你給我選嘛。”

“好。”李向南應下,對着江珉禮貌地問道:“掌櫃伯伯,今日是我弟弟的生辰,請問有慶賀生辰的點心嗎?”

“自然有的。”江珉對待孩子一向有耐心,給李向南拿了一份“玉桃”,嬌粉瑩白相間,皆是桃子形狀,陳俊生接過,小心翼翼捧在手裏很歡喜,李向南用自己攢下的錢結了賬。

陳俊生捧了一路舍不得吃,回了家後李向南看着點心有些軟塌了,摸着陳俊生的頭勸說:“俊生,再不吃就不好吃了,下次我再給你買。”

“真的?”陳俊生一聽眼冒驚喜。

李向南點頭:“我何時騙過你。”

陳俊生這才歡歡喜喜地将點心分着吃了。

桃香味跟着當夜的星光一同住進了心裏。

李向南記起了自己是誰以及過往經歷,陳霖便幫着他四處打聽。

他從不催問陳霖結果,每日安心地過着當下。

他不是不想知道,只是不敢想深了,他怕爹娘遭遇不幸,也怕爹娘沒有在找他。

陳俊生心想,若是小哥哥一直留在這多好呀,他們可以一起讀書,一起玩耍,一起長大。

一切一切,光是想想就覺得歡喜。

只是陳俊生偶爾看見李向南站在門前神情落寞,陳俊生也覺得這樣不好,小哥哥一定很想回家。

一想到李向南會離開自己,陳俊生就舍不得,便整日都黏着李向南。

李向南奇怪:“俊生,怎麽了?”

陳俊生搖頭不作答,卻又不肯離遠。

小哥哥,我很舍不得你,又不敢留你。

世間之事紛繁複雜,有人如意,便有人失意。

李向南的親生爹娘輾轉三年,終于尋上門來,李向南見到爹娘時,一家人抱作一團哭了許久。

陳俊生跟着陳霖在一旁看着,又難過又開心,淚水止不住地流,陳霖怎麽都安慰不好。

一家人久別重逢,李向南意識到他該走了。

汝南,那是他的家鄉。

距離陌丘村數萬裏,山高路遠,爹娘尋他不易,而今後與陳俊生也将相見不易。

李向南想到這裏,不舍與難過湧上心頭,回頭看見陳俊生笑着看着他,比哭還難看,臉上淚痕猶在,李向南抱住陳俊生不停地喊:“俊生,俊生。”

“向南哥哥,向南哥哥,我舍不得你。”

陳俊生将李向南抱得很緊,兩個孩子哭成淚人,大人們見了也不忍。

李向南讓爹娘多留幾天,李父李母也同意了,他們深知自家孩子多受陳家照顧,感恩戴德。

李父給了陳霖一筆錢:“老兄,我知道用錢俗氣了,這份恩情是錢還不上的,但我們也不知道該用什麽來報答,這錢就當是給俊生娃娃上學用的吧。”

夫婦倆真心實意,陳霖無法拒絕。

最後相處的幾日,李向南對陳俊生百依百順,在他眼裏,陳俊生已和自家弟弟無二。

李向南給陳俊生做兔子燈,買衣裳、買書。

陳俊生除了跟着李向南,哪也不去。

離別當日,李向南帶着陳俊生去和氣生財,任陳俊生挑選點心,陳俊生什麽也沒選,只是緊緊拉着李向南的手不肯放開,他怕一放開,小哥哥就不見了。

兩個孩子坐在店內兩相無言,氣氛低沉,江珉認出了李向南和陳俊生,以為兩個孩子是吵架了,端了一份“梅果”上前勸和。

江凜在一旁看着兩個哥哥眼中有淚花,跟着哼哼抽泣起來。

陳俊生忽然大哭起來吓壞了江珉和李向南,江珉把陳俊生抱在懷裏哄,李向南用手帕給陳俊生擦着眼淚,自己的眼淚卻也止不住,哄了好一會陳俊生才停止哭泣。

江珉了解了緣由後,對着兩個孩子溫柔地寬慰道:“伯伯知道你們情誼深厚,即使山高路遠不能常見面,但是你們可以給彼此寫信呀,都說見字如面,書信往來也是一種相見,對不對?”

兩個孩子被勸通,重重地點頭。

回了汝南後,李向南迫不及待地給陳俊生寫了封信,将汝南的事講與陳俊生聽。

等了半月,李向南未收到回信,李向南猜想大抵是因為路途遙遠,又等了一月還是沒有回信,李向南想信應是丢了。

于是他請爹娘給他買一只飛往陌丘村的信鴿,但陌丘村偏遠,幾乎沒有往來的信鴿,最後幾經輾轉才買到一只飛往清石溪的信鴿。

李向南心懷期盼放飛信鴿,祈願得到回音。

或許心誠則靈。

和氣生財的窗邊停了一只鴿子,怎麽都趕不走。

江珉看着好像是一只信鴿,他抓住鴿子取下鴿子腿上的小竹筒,上面寫着陌丘村陳俊生收。

江珉心中了然,心想這兩個孩子當真是情誼深厚,當即就給陳俊生送信去了。

陳俊生左等右等沒等來信,以為李向南回了家就把自己忘了,難過得吃不好睡不好,當收到江珉送來的信時,陳俊生歡喜地整夜沒睡,秉燭給李向南寫了回信。

此後江珉成了送信人,江凜大了便漸漸将此事接了過來。

後來江凜接回江和,小家夥生性好動,在江和大一點的時候,江凜便将這事交給了江和。

——

看到江和來了,年邁的陳俊生眼中生出了光:“小和,信來啦?”

江和:“嗯,陳爺爺,剛來的,我馬上就給您送來了。”

陳俊生聽了這話笑開了花:“一直以來都辛苦你了。”

他接過信讀了起來,他雙眼昏花,已有些看不清字,卻還是堅持自己來讀,不讓江和幫忙。

陳俊生在天光下專注地讀着,他讀得很慢。

江和和沈君竍耐心地等在一旁。

白雲悠悠閑閑來回溜了幾圈,擋住日色在人間拂過一團又一團的陰影。

陳俊生讀完信笑呵呵道:“我這個老哥哥啊,小孫子上學堂結交到了小友這事也要同我說上一說。”

他說完起身給江和倒茶,這才注意到江和身後的沈君竍。

“小和,這位是?”

江和介紹道:“陳爺爺,這位是清石溪新來的先生,同我是鄰居。”

“陳爺爺。”沈君竍禮貌地打招呼。

陳俊生仿佛想起了自己和李向南相處的日子,眼角有些濕潤:“好,好,是個俊俏的後生,你有伴我也放心了。”

江和輕聲詢問:“陳爺爺,有什麽要跟李爺爺說的嗎?”

陳俊生拍拍江和的手:“我這老了,提筆太慢,還得勞你們兩個年輕人等我這把老骨頭好一會了。”

“沒事,陳爺爺,你慢些寫,我們等着就是。”

“那你們倆先坐着喝會茶。”

“好。”

陳俊生回了屋內寫信,江和和沈君竍坐在院子裏曬太陽,目光尋着雲跡,慵懶惬意。

回去的路上,兩人并肩而行,身後的影子交織在一起。

沈君竍笑意盈盈,江和問:“先生在笑什麽?”

“沒什麽,只是覺得江公子是個溫暖的人。”

“先生也是溫暖的人。”

“雖無千丈線,萬裏系人心。兩位老人家也是。”

“先生說的甚是。”

江和看見交疊的影子心生感觸,有些人相遇即錯過。

而有些人相遇,命運便會将他們糾纏在一起,如同這影子一般。

他與先生相遇,如同一場盛事,似荒原上靜默盛開的繁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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