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五

此番一去,便是五年。

謝無虞一襲青衫,騎白馬,浪跡江湖。走過不少名山,遇過不少人,卻再沒往瑤山去過一次。

五年,他“青州謝無虞”的名聲愈加昭彰,往來之處漸多,但也沒有何人何處,能讓他落下半分留戀。

第一年,謝無虞枕在溪畔野花叢中,聽過路客談論,逐月山莊的長女返回抹雲宮不久,便被寵妾滅妻的丈夫毒殺。

逐月山莊大公子悲憤之下打上門去,當場誅殺抹雲宮少宮主報仇。

怎知此後,不過三個月,抹雲宮夜襲逐月山莊,殺山莊上下無數,嫡脈中,除未在莊內的小公子外,盡數絕命。而小公子在何處,卻至今無消息。

又過兩年,謝無虞自天池回返,于暮春時節下了一趟揚州,于煙柳飛絮之處,聽說書人講,逐月山莊小公子拜隐世高人為師,苦修三載,終盡得高人真傳。

近日歸莊後,小公子着白衣,一柄寒水長劍,只身一人,連挑三派兩山門,竟無人能敵。一時間,聲名鵲起。

慢慢品嘗桃花酒,謝無虞手指捏着粗瓷杯,揚聲道,“店家,再拿一壺酒。”

酒壺盡空,盯着瞧了會兒,謝無虞兀自低笑。臨走時,他将一錠銀扔在桌面,“與說書人的賞錢。”

持缰上馬,春風和煦,酒旗招展,謝無虞在日光下半眯着眼,哼起了石橋下搖槳人的小調。

再一年,“昔日逐月山莊的小公子,手持長劍,孤身一人直闖抹雲宮,殺抹雲宮嫡脈共二十一人。除當年涉事之人外,抹雲宮其餘諸人,皆被遣離。這小公子終究報得血海深仇,只可惜——”

“可惜什麽?”謝無虞倚在翠葉繁茂的粗樹枝上,安靜聽樹下歇腳的商隊閑談。聞及此,不禁搶先出聲詢問。

商隊諸人被這突然出聲吓得不輕,但見謝無虞倚在樹上,沒有惡意,這才小心開口,“逐月山莊這小公子驚才絕豔,又不被仇恨殺戮蒙蔽雙眼,是難得心中清明之人。只可惜在抹雲宮中,身中劇毒。聖手門郭神醫親身前往醫治,卻也只能抱憾批語,藥石無醫。”

謝無虞突然心中空落,“會死?”

“我們這些無幹系之人,自然不知詳情如何,但據流傳出來的消息,小公子內力深厚,或可撐上二十載,只是日日會遭受寒毒之苦。這小公子幼時家道中落,年少遭逢巨變,孤身一人,也是可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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商隊的人歇息後啓程離開,謝無虞躺在樹枝上,直到月上中天,才不知對誰說了一句,“也是可憐。”

秋去冬來,人間再入春夏,謝無虞西過玉門關,東至蓬萊,南經苗疆,後沿運河直上,過秦淮,入了北境。

時節已是夏末,謝無虞在茶肆偶遇舊友,便坐下暢談。

提及江湖消息,舊友大笑,“前些日,才有消息到我耳邊,說青州謝無虞以蘆杆做劍,連滅水上盜匪數起。水上船家,人人家中都挂有謝無虞畫像,日日上香保平安。”

謝無虞喝了一口茶。

舊友感慨,“蘆杆做劍,想必謝兄劍法又精進不少。說起來,如謝兄這般悟性高絕之人,我兩年前也見過一位。”

謝無虞挑眉,“誰?”

“逐月山莊的小公子,現在應該稱莊主了。”舊友嘆息,眼中難掩遺憾,“只可惜天妒英才,我一友人才從滄州來,說此人命不久矣。”

口中的茶一瞬間變得苦澀難咽,許久,謝無虞才啞聲道,“命不久矣?不是說,還能撐二十年嗎?”

舊友唏噓,“抹雲宮的寒毒你我都清楚,能活到現在,已經是造化。二十年?除非仙人下凡,賜予靈丹。”

“夠了!”意識到自己語氣不對,謝無虞閉眼,“抱歉。”

離開茶肆,謝無虞牽着白馬,穿過集市巷陌,一路行至城外。

恍惚間想起瑤山上,那個可憐兮兮朝自己說,試了好幾次也哭不出來的少年人,那個趁他睡覺,折了野花別在他鬓上的人。

停下腳步,謝無虞擡手摸了幾下白馬的鬃毛,“兄弟,你覺得如何?”

白馬打了一個響鼻。

謝無虞垂眼,挑唇笑道,“既然你也答應,那我們便一同去看看那個沒良心的小東西。”

是夜,月色朦胧,星子稀疏。

謝無虞悄無聲息地潛入逐月山莊,躲過五撥巡邏的護衛後,最後到了莊主所住的月華樓。

兩名侍女端着藥渣開門出來,一邊憂慮道,“莊主近日時時昏迷不醒,一天只能清醒不到一個時辰,這可如何是好……”

謝無虞隐蔽地跟上去,在四下無人後,拾起藥渣嗅了嗅——确實是解毒續命的方子。

重新回到月華樓,謝無虞一直耐心等到四更,才無聲無息地從窗戶潛入房中。

卧房寬敞卻憋悶,繞着一股刺鼻的濃郁藥味兒。層層紗帳後的雕花大床上,阿鹿閉目昏睡,呼吸沉而重濁,時不時會無意識地咳嗽兩聲,卻都無甚氣力。

謝無虞步步靠近,最後越過紗帳,站到了床榻近前。

五年未見,當年披散烏發,便有幾分雌雄莫辨的少年人,已經長成了光風霁月的公子,雖滿身垂垂病氣,卻足以讓人驚豔于容姿之美。露在錦被外的手纖長白皙,指腹虎口卻因握劍,有厚厚硬繭。

謝無虞一時驚覺,五年,已是千餘個日夜,眼前這人,已經不是當初那一個了。

念及此,頓覺無趣,謝無虞最後看了一眼昏迷的阿鹿,便準備轉身離開。

轉身之際,垂于身側的手腕突然被松松握住,明明是夏日,對方的掌心卻泛着涼。

身後傳來低弱的清冷嗓音,“抓到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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