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截胡
截胡
苻無舟見手下秦風一副明顯不信任的模樣,他神秘一笑,問道:“上次讓你打聽的那棟宅子,還留着呢嗎?”
乾風道:“哪裏還用留?那棟也不知是誰家留下的破祖宅,主人家都沒和我議價,就給定了,如今就差送去銀子交割呢。”
只是主人你還沒有給我銀子啊,我拿什麽去交割?
靠着床頭的苻無舟舒了一口氣,幸好這棟宅子還在。
如果他沒記錯的話,這棟老宅後院的那棵老梨樹底下,埋着十幾壇金條,而這樁事,還是前生當了太傅後被鄭學士拉着喝酒去的時候,聽對方說醉話得知的。
鄭學士不僅學富五車,朝中轶事,民間傳說,更是信手拈來,這件事聊完了,他又能挑起新的話頭。朝中同僚,卻也唯有苻無舟這種不愛言語的,能忍受得住他的喋喋不休。
話說回來,苻無舟賣地買那老破宅院,不為別的,正是為了那些金條。他現在需要銀兩,這樣才好開啓提前退休的生活,遠離朝廷紛争,回老家安安靜靜地當自己的鄉紳去。
前世他一駕馬車能乘十幾年,後來又喜好收集酒器,卻總舍不得重金買,那貧窮而忙碌的一聲,終究沉入他不堪回首的回憶裏。
這一回,他已經能夠想到坐在院中,良辰美景賞心樂事,舉杯邀月與風對酌,無比惬意,讓他僅是想想都覺得着迷。
乾風不解于苻無舟臉上莫名多出來的沉迷,還是不放心地伸手試了試主人的額頭,确定沒有發熱,才放心地離去做自己的活計。
就這樣又賴了兩日,苻太傅連續三日沒有上朝,已引得朝中多人不滿,監察百官的禦史臺官員當面斥責苻無舟目無朝綱,如此下去,朝中若有人效仿,遲早要誤了國事。
秦湍淡淡道:“苻太傅體弱,休息幾日并無不妥,若禦史中丞有疾,也可告假。”
“陛下,”吏部尚書啓奏,“禦史中丞所言有理,此時諸事百廢待興,朝中缺人,況且諸多事宜也需太傅批複,若苻大人這麽曠工下去,底下的人還如何做事啊!”
臨王在前排靜靜聽着,抄着手不作言語。
秦湍臉色驟然冷下去,“太傅是朕的太傅,是來指導孤,監督孤的,就算太傅不來,你當孤是擺設嗎?”
吏部尚書不吭聲了。
“衆卿有何事禀報,直接當着孤的面說,孤就在此,當場批示。”
六部尚書此時卻沉默不語了,當朝無宰相,太傅之位,實乃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禮部和工部在朝中事宜向來說不上什麽話,戶部和刑部卻都還在觀望。
吏部和兵部卻早已經被臨王拉攏,只有禦史臺稀裏糊塗,捧着朝綱和法度,逮着誰便彈劾誰,這便被有心人鼓動,參了苻無舟一本,便被臨王黨派的吏部尚書抓住了機會。
不過秦湍眼中,方才說話的這些人,卻是抵不上連朝都不上的苻無舟,他們才是真正的屍位素餐,不務正業,把時間全都浪費在內鬥上。
這個時候,秦湍才意識到上輩子太傅雖然逐漸離經叛道,但在正事上從不含糊。就算他在一些事情上貪墨,可軍饷動辄十幾萬兩銀子,說湊齊就給湊齊了,不知搶了戶部多少風頭,難怪後來戶部尚書那麽抹黑他。
可見人言不可盡信。
秦湍看着他們,就像看着一幫在草臺班子上唱戲的醜角,想來是父皇病重,朝中事漸漸放了手的緣故,這麽大一塊權柄放下去,誰都想上來咬一口,結果這些人全都漸漸忘記了自己的本分。
或許這個朝堂就該清洗一下了。
朝堂靜止了片刻,此時竟然無人敢上前說一句話,包括一直在前排的臨王。
“都是父皇的好臣子啊,”秦湍掃了階下衆臣一眼,“既然無人上奏,今日就到這吧。”
瑞成瑞緣等跟着秦湍來到禦書房,瑞成半回身對身側的瑞緣道,“你們在外頭守着罷。”便跟着秦湍進了禦書房內。
見陛下表面平靜,瑞成有些摸不準他的态度,照說朝臣都在抨擊陛下的老師,他不是該生氣的嗎,瑞成還想趁此機會好生勸解下陛下,體貼的人更能得陛下青眼,方便他以後辦事。
他雖然從前是跟着陛下身邊侍候的,但從前終究太老實了些,如今臨王陛下給他指了明路,只要他得到陛下的信任,日後幫臨王辦成了事,他就能當上大內總管,到時候權勢與富貴,還不通通手到擒來。
瑞成開口:“陛下……”
“出去吧。”秦湍道。
“我給陛下倒茶。”
“朕不渴,下去吧。”
瑞成只得“諾”了一聲準備退下。卻聽秦湍吩咐道:“讓瑞緣進來下。”
“得令。”瑞成倒着退下去,走到中門處轉過身,表情變得咬牙切齒,這該死的瑞緣,就知道在陛下面前出風頭,出了門,他面無表情對瑞緣道,“陛下喚你呢,還不快去。”
秦湍連續忙了三日,今日才算得閑,別人不知道他是如何耐着性子同朝裏這幫草包議事的,又是怎樣忍住不一聲令下,将那幾個只知道說空話的大臣一刀砍了的。
前生這時候,他處處被這些人欺壓,苻無舟能一人舌戰衆人,幫他立住了君威,而今,這些事他要親力親為,才發現能做下來并不容易。
秦湍将手邊的折子扔至一旁,腦海裏全是苻無舟躺在棺中,蒼白着面容沉默不語的模樣。
這一世,這種事情不會再發生了。為了不讓這種事情發生,他已經很克制地壓抑着內心殺人的欲望了。
瑞緣走近,“陛下。”
秦湍“嗯”了一聲,“孤問你,上次去老師府上,他可曾有問過孤。”
瑞緣向來不說假話,對陛下更是不敢欺瞞,“回陛下,不曾。”
“沒有一句交代朝堂的事?”
“沒有的,陛下。”
“也沒有領旨謝恩?”
瑞緣搖了搖頭,“不過陛下,太傅倒是說了一句和陛下有關的話。”
秦湍:“老師說了什麽?”
瑞緣:“太傅讓把賞賜的東西都帶回去,說讓陛下省着點花家底,若是他有朝一日不在了,便沒有人提醒陛下這件事了。”
秦湍聽聞,眼底迅速攏上一層冰霜,他皺着的眉峰似泛着寒光的劍,讓瑞緣感覺周身一寒。
“太傅到底得的什麽病?去把那日出診的太醫叫來!”
·
“宿醉?”
一炷香前,秦湍腦中想象着苻無舟前世服毒自盡的各種死狀,捏着筆杆的手一抖,墨滴落,落在紙上一團濃重的黑,恰似他此刻淩亂無序的心境。
當太醫面對他冰冷至極,仿佛下一秒就要殺人的眼神,選擇毫不猶豫說出實話的那一刻。
秦湍被氣笑了。
“沒想到老師這麽早就開始嗜酒了,還曠朝,是有什麽地方不滿意孤麽?”
何太醫無聲地嘆了一口氣,不回答陛下的自言自語,他早就深知,身為皇家的禦醫,遲早死于非命。只慨嘆命運不公,怎就是他去瞧了那苻大人,真是個害人精。
他差點就要在心中草拟遺言了,卻被瑞緣攙起來,他聽到這位小公公說,“太醫此行辛苦了,陛下還有事,請回吧。”
何太醫點點頭,輕聲說了句“微臣告退”。秦湍沒有答話,他便輕手輕腳地走了,走出門口才敢重重呼出一口氣。
感覺至少今日不用死于非命了。
瑞緣給秦湍倒了一杯茶,秦湍不知思考着什麽事情,才回過神,面色也由方才的鐵青恢複如常,瑞緣便在心底舒了一口氣,方才偷偷放走太醫他還懸着心,這下應該是确定無事了。
“瑞緣。”他如前世一般習慣地喚過來他,雖然此時這小太監看着還有些畏畏縮縮的,但卻比瑞成靠譜多了。
“陛下,奴才在。”
“命人打聽下苻無舟最近在做些什麽。”
瑞緣道“是”。心中卻驟然一凜,怎麽這回陛下不再稱苻大人為老師了?
他雖然久在宮中,可也沒少在兩位身邊伺候,他有種隐隐的感覺,怎麽先帝駕崩後,陛下和太傅給人的感覺不一樣了呢?
瑞緣搖搖頭,希望不是他多想。收了心思,趕緊去為陛下辦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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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之期已到,坤月果然帶回了一大包銀子外加幾張票子,苻無舟滿眼笑意地交代他一番,此事萬不能讓乾風知曉,轉頭便将乾風叫來,給了他兩張銀票讓他去買下那棟老破宅院。
乾風接過嶄新的票子,目光疑惑,“主人,這是哪來的銀票?”
苻無舟搪塞,“這是陛下賞賜的啊。”
“主人那日不是拒絕了陛下的賞賜嗎?”
苻無舟裝作無辜,“有嗎?那就是傳話太監後來偷偷塞給我的。”
“這樣啊。”乾風将信将疑地被苻無舟推出門去。
乾風覺得不對勁,轉回身問道,“不對,主人,你有事瞞着我。”
苻無舟一頓,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笑道,“什麽事我會瞞着你?”
“我早就想問了,那棟老破宅院到底有什麽好,值得主人這麽惦記。”
苻無舟坐在椅子上,微微松了口氣,還以為乾風發現了什麽呢,他說:“自然是因為……”
他招招手,讓乾風俯耳過來,乾風的目光越來越亮,此時手中的銀票也不覺得沉重了,他要立刻去找房主,把房錢交了,拿到房契。
苻無舟滿意點點頭,“快去吧。”
等待的時光總是格外漫長,苻無舟便取出他珍藏了許久的筆和墨,用上了他平日裏總舍不得用的梅花箋。
焚香淨手,靜默片刻,提筆寫道:
“陛下親啓,順問君安……”
“當陛下讀到此信時,臣已經踏上了歸鄉的道路……”
“……臣唯願陛下珍重己身,方可使江山永固,四海升平。”
苻無舟寫着寫着竟然有些傷感,作為師長,他能寫的都寫了,無非是勸秦湍勤于朝政,希望他不要走上暴君的老路。
不知不覺黃昏已至,乾風終于回來了,他灰頭土臉地将帶出去的銀票往桌子上一拍。苻無舟的心突地一跳,握着那封語句動人的辭呈的手抖了一抖。
“怎麽了?”苻無舟問。
“那老破宅院,被人以十倍的價錢,搶先買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