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糖醋鯉魚
糖醋鯉魚
賀元韬第二天趕到醫院，裴漾在隔壁的病床睜開惺惺松松的眼，賀元韬觀察着裴漾，他睡覺的時候也總是皺着一張臉，眉宇間的哀怨散也散不盡。
昨晚裴漾說不放心姥爺一個人，他還是回來了。
這個人總是把責任都攬在他的頭上，讓自己活得這麽累，值得嗎？
“噓。”賀元韬摸着裴漾的頭，他半蹲着，頭躺在雙臂上，和裴漾對視：“姥姥姥爺還沒醒，我趕過來給你們買了早餐。”
“啵”
賀元韬親吻裴漾的額頭，溫聲細語：“我來了，你可以輕松一點了。”
裴漾感覺自己身上的重擔被分走了一半，他繼續閉上眼睡了過去。
賀元韬家裏只有爸媽，老一輩人在他小時候已經陸續去世，所以他看到姥姥姥爺有點親切也有點害羞，他也不确定自己能不能被他們接受。
姥爺是莊稼人，他起得很早，他拿着暖水瓶，佝偻的身體和賀元韬相比，實在太瘦弱了。
“姥爺，我來幫你。”“不用不用，你是客人。你給我們買了那麽多東西，我們已經很感激了。”
賀元韬笑：“姥爺，我家裏沒有年紀大的長輩，所以看到您和姥姥我很親切，想要幫你們做點事，也算是給長輩盡盡孝心。”
“小賀，你很懂事。”姥爺欣慰：“你的爸媽一定很欣慰有你這麽乖的孩子。”
賀元韬笑而不語，幫姥爺打了水，順便幫姥姥取了今天的腰。
相比前幾天昏昏欲睡的狀态，姥姥今天的精神氣好了不少，他的還認得昨晚趕來看他的賀元韬。
裴漾給姥姥擦擦身體，賀元韬乖乖地在一旁和姥爺聊天，扒了一個橘子遞給姥爺，然後他扒開另一個遞到了裴漾的嘴邊。
裴漾條件反射地張開嘴，含住了橘子瓣。
姥姥姥爺對視，察覺到了兩人之間的不對勁。
“漾漾，你的朋友很關心你。”姥姥笑：“你們關系很好啊。”
裴漾下意識抿嘴，姥姥姥爺也是第一發現會害羞的裴漾，所以更确定心裏的想法。
“姥姥，當時裴漾為我介紹了工作，我很感激他。裴漾工作很努力，但是他一個人很辛苦，所以我也在照顧他。”
“明明是我照顧你。”
“我們互相照顧。”
姥姥說：“挺好的，漾漾也确實該找一個人好好照顧他了。”
“姥姥，你想多了。”
姥姥看看賀元韬笑了笑。
“老人家今天回複得不錯，可以出去走走，曬曬陽光。”醫生笑：“您不用擔心，一切都在好轉。”
醫生示意裴漾走出門，賀元韬上前：“姥姥，醫生說您的身體在慢慢好轉，需要您多多曬曬陽光，陽光對人身體好，能殺死病毒。”
“是嗎？”姥姥勉強地笑着。
“姥姥，我扶您起來，推着您去外邊的草坪上走走。”
姥爺也說：“是啊，老婆子，醫生說的哪有假的，讓小賀帶你出去走走。”
姥姥：“好。”
裴漾跟醫生來到辦公室，重重地嘆氣：“雖然老人家有好轉的跡象，但也是回光返照的跡象。恐怕也就這個月的事情了。”
裴漾雖然早做好了準備，但是一想到姥姥就要離開他與世長眠，無法言表的悲傷吞沒了他。
“陽光真好。”姥姥坐在輪椅上，幹癟的手捧着陽光，像龜裂的大地灑滿金黃的希望。
“姥姥，您以後看陽光的日子很多。”
姥姥笑：“傻小子，姥姥快九十了，什麽沒經歷過，我知道剛才醫生是在哄我。我沒有多少時間了。”
賀元韬第一次有了離別的酸痛感，這是一種比身體受的傷還要痛的創傷，它觸及靈魂。
“但是，姥姥還是要謝謝你。”“姥姥，我孝順長輩應該的。”
姥姥搖頭，聲音微弱，有些上氣不接下氣：“姥姥要謝的，是謝謝你喜歡漾漾，謝謝你陪着他。”
“姥姥，您知道了？”
“你不遠千裏來看我們，還買了那麽多東西，對漾漾又是愛護有加，今早你們還....”姥姥偷笑：“我們都是經歷過來的，你們這些小年輕的把戲瞞不過我們。”
“姥姥，我是真心喜歡漾漾的。”賀元韬下意識地叫出裴漾的乳名，他蹲下身子說：“姥姥，我遇見他，是我這輩子最大的幸運。”
姥姥把手放在賀元韬的手上：“漾漾是個苦命的孩子，他從小就很要強。他什麽都不想要，什麽也不說，一個人暗自生長着，所以他習慣了付出，習慣了對值得的人掏心掏肺。”
賀元韬點頭。
“我是他的親姥姥，我不想看他孤獨，我想他身邊有個可靠的人保護他，讓他可以不用那麽辛苦。”
“姥姥，您放心，我會保護好漾漾，我會一輩子守護他。”
姥姥看着他：“孩子，漾漾交給你了。”
賀元韬雖然知道不合适，他還是問了問：“姥姥，漾漾的親生父母.....真的是高中就？”
姥姥點頭：“我們是老來得子，我生下他媽媽的時候已經四十多了。所以我們一直很愛護她，可是她還是被那個男人騙了懷孕生孩子，然後又棄養了漾漾。”
“我以為我在死之前還能見到我的女兒，可但現在....”姥姥低頭，“太晚了。她不會回來了。”
在姥姥心裏，她的女兒已經死了。
“姥姥，我不該問的。”“沒關系，你是漾漾喜歡的人，你知道也是早晚的事情。”
“漾漾的幸福是我最大的遺願。”姥姥在陽光的照射下仿佛有了神性，他心無雜念地答應姥姥：“我一定會讓漾漾幸福。”
“好。”
姥姥和賀元韬聊了很多關于裴漾的事情。裴漾喜歡吃糖醋鯉魚，喜歡吃方便面加一個荷包蛋，喜歡一個人走路的時候哼歌，喜歡攢錢給姥姥姥爺過生日。他會比其他小朋友先學習完課程，然後回家幫忙做飯，放假的時候要跟在姥姥姥爺身後去田地裏幹活。
裴漾的人生像是按了快進鍵，他想要比別人先走一步，他不要未知的迷茫，他要确确實實可以夠得到的未來，所以他恐懼不确定，恐懼做出承諾，他只想勇往無前，奔向他鋪設好的未來。
賀元韬所以能理解為什麽裴漾說再等等，他害怕未知的處境，害怕自己未知的前途，所以他要慎重。
賀元韬攥緊手，他要強大起來。
三天後，姥姥吵着要回家。
“姥姥，您的身體還是在醫院比較好。”裴漾擔憂。
“漾漾，醫生都說姥姥沒什麽問題，我們回家給你的朋友接風洗塵。”
裴漾還要繼續反對，他想到了醫生的話，姥姥最後的日子要多順着她。
姥姥握着裴漾的手，裴漾只好點頭，顫抖開口：“好”
姥姥戴着口罩，賀元韬扶着她，四個人來到了超市，姥姥買了鯉魚，袋裝的泡面和五斤的雞蛋，笑：“姥姥給你做糖醋鯉魚，漾漾最愛吃了。”
裴漾鼻腔一陣酸楚直沖眼眶，他點頭：“我也好想姥姥給我做的糖醋鯉魚。”
“是啊，離家那麽多年，姥姥保準你一吃就回想起來那個味道。”姥姥說：“姥姥和姥爺不認路，怕去了大城市把自己丢了，找不到你，還要麻煩你，所以我們也沒去找你。”
“姥姥，對不起，我應該早點回家的。”
“現在回來也不晚。起碼姥姥還能給你做一頓飯。”姥姥撐着身體笑：“傻孩子，哭什麽。”
“漾漾是饞了，想姥姥做的飯了。”賀元韬在旁說，裴漾點頭：“我想姥姥給我做飯，我最喜歡吃姥姥做的飯。”
姥姥心知肚明，他為裴漾拭去淚水：“我們漾漾也只是一個孩子，也會饞嘴。姥姥這就買完菜，讓漾漾大飽口福。不哭不哭。”
“嗯。”
賀元韬和自己的父母相處總是劍拔弩張，他遇上這種溫情的畫面心也變得柔軟，他也好久沒回家看看自己的爸爸媽媽了。
大概是從大一到現在，一直杳無音訊。
家裏鮮少有這樣的熱鬧畫面，在裴漾的記憶力，只有過年的時候鄰居和遠方的親戚來串門才會有這樣大開門戶，炊煙袅袅，一屋子人其樂融融、歡聲笑語的場景。
姥爺挽着袖子，帶着塑膠手套，将魚開膛破肚，收拾得幹幹淨淨。姥姥撐着身體刷鍋，下涼水，賀元韬把劈好的木頭，放進竈坑裏，裴漾在一旁曬完刷盤子，他盡量克制自己不要哭出聲。
過了一個多小時，姥爺把加了蛋的泡面遞給裴漾，給賀元韬盛了一碗飯。
姥姥身體已然有支撐不住，但是他還是盡量地在複原裴漾小時候吃過的糖醋鯉魚的味道和樣式，她擺好盤子，正準備把擺上桌子，她卻體力不支地暈倒了。
“姥姥！”
裴漾聽到盤子碎裂的聲音沖過去，看着已然失去了意識的姥姥，手還護着那盤糖醋鯉魚。
到醫院後，醫生緊急地将姥姥推進病房搶救。
三個小時後，醫生最終敗給了死神。
“老人家還剩最後一口氣，家屬，家屬，”醫生艱難地開口：“家屬進去和老人好好地告個別吧。”
裴漾不管不顧地沖了進去，他看着氣息微弱的姥姥，別過頭，咬緊嘴唇，讓自己不能哭。
“漾漾，對不起。姥姥老了，手啊一個勁兒地抖，身體也沒勁兒，還是沒能讓我的漾漾吃上你最愛吃的糖醋鯉魚。”
“姥姥，你只是身體虛弱，沒事的。你一定可以康複，還可以再給我做的。我的婚禮上還要有您這道菜呢。”
“可惜啊，姥姥再也沒辦法答應給你做糖醋鯉魚，也沒辦法見證你的婚禮了。姥姥這次真的要不行了。”
“姥姥，求求你，別走，我還沒好好報答您。”“漾漾，你好好活着，健康地生活，就是對我最大的回報。”
賀元韬和姥爺站在裴漾身後，姥姥伸手示意賀元韬過來，她提着一口氣，把賀元韬的手搭在裴漾的手上：“元韬，元韬...漾漾....他....他就交給你了。姥姥求你好好對他，讓他幸福，不要讓他吃苦。”
“姥姥，我一定會對漾漾好。”賀元韬握緊裴漾的手：“我會用我的生命去愛他。”
“好。”姥姥眼角滑下一滴淚：“姥姥沒辦法看你們的婚禮，但姥姥會在天上祝福你們。”
姥爺是個不輕易哭的人，他偷偷抹眼淚，姥姥故作輕松：“老頭子，我們年少時說要白頭偕老，現在也算是實現了吧？”
“你說話不算數，那我們說好一起變老，你卻抛下我一個人。你這輩子食言，我下輩子會加倍讨回來，讓你一輩子都在我身邊。”
“酸死了，老頭子老了開始說情話了。”姥姥嘆氣：“但是我不後悔嫁給你，我們很幸福不是嗎？雖然我們的女兒....但是我們是真心戀愛結婚的，我們有漾漾，現在漾漾又有了元韬，我很幸福，你呢？”
“我也很幸福，我一直都很幸福。”姥爺把姥姥的手放在他臉上：“有你是我最大的運氣。”
“老頭子，好好活着，替我多看看着人世間，替我好好地看着漾漾結婚....”
姥姥的氣息的呼吸機慢慢地沒有了霧氣，心電圖發出刺耳的尖鳴，曲線趨于平穩。
姥姥的手從裴漾和姥爺的手裏松脫，砸在病床上。随後裴漾的情緒失控，在手術室裏聲音嘶啞，喊着姥姥。
賀元韬抱緊了嚎啕大哭的裴漾，此刻他就是他的蔭蔽，此刻他盡力為裴漾拂去所有的風雨，讓裴漾無所顧忌地哭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