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昏迷五十三天，醒後蹉跎三天。天上一日，人間一年。恒陽在凡間已經快八十了。

以凡人的壽數算，八十簡直是壽星在世。

他……好嗎？

雲朵搖搖晃晃，悠悠飄去。雲上的仙人化作一道流光墜向凡界。

大夏王宮籠罩着沉重和壓抑。來往穿梭的宮娥內侍臉上愁容一個深過一個。

大王寝殿裏飄散着濃重的藥味。

簾幔外，宗室、重臣恭敬而焦慮的守候着。簾幔內的人更是淚光閃爍。

被所有人圍住的禦榻上，恒陽躺在上面。他面目蒼老，發鬓斑白。胸口的起伏昭示他的生命還未完結，那起伏微弱得就像馬上就會平靜下來。

七天前衆人就是這樣以為的。大王拖着這口氣撐了七天，也許還能繼續撐下去，撐到第八天、第九天。

他的目光偶爾會掃過寝殿，榻尾、禦案、角落……似在尋找什麽。

裝束華貴的年輕人發出一聲悲泣，立刻遭到旁邊人的低聲呵斥。“父王還在呢，號什麽喪！”

有人幫腔：“瑞王殿下孝心一片，太子未免太過苛責了。”

太子自有夥伴，立刻反駁。

于是兩位王子的夥伴間生出了一陣短暫混亂。

青岚站在簾幔旁，視線從王子們身上滑過、跳過侍從，落在老去的恒陽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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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凝視着恒陽兩鬓的霜華、眼角的紋路，和他依舊高挺的鼻梁、薄薄的嘴唇。

恒陽的肩膀仍然寬闊，身身形也還是那麽高大。

他看起來不像八十的老朽，仿佛時光給了他額外的恩賜。

青岚不知道王朝流傳着大王受仙君眷顧的故事，他知道自己留在恒陽身上的一片神識讓恒陽有了比其他凡人更健康的體貌。

延年益壽是有的。

也僅止于此。

凡人若不能踏上仙途，終要面對身體的衰敗、生命的終結。

青岚緩緩吐出一口氣，連同心裏莫名其妙生出的悵然一塊兒排解出去。

恒陽不是普通凡人。凡人的死亡是生命的終結，他的死亡是新生。

青岚想，他這一趟确實多餘，恒陽很快就會變回威風赫赫的恒陽神君。作為凡人的一切不過是他漫長神生中微不足道的短暫時光。

他應該立刻回到碧雲山，回到竹林小屋。他應該抓緊時間修煉、康複。等到碧雲山上下為恒陽神君歸位而歡呼、慶賀時，他再出來，同某位師兄弟一塊兒向恒陽神君道一聲恭喜。

恭喜似乎不太恰當，凡間歷劫又不是什麽好事。

那該說什麽呢？

還是什麽都別說了吧。

就待在竹林小屋，免得丹愫神君看了厭煩，再生出什麽風波來。

青岚腦海裏跳動着各種亂糟糟的念頭。腳下卻紋絲不動。

榻上的恒陽仿佛感受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特別的目光，渙散的眼神逐漸凝聚，朝一個方向望去。

所有人都看不見，唯有恒陽，恒陽看見了素衣的仙人。仙人站在簾幔旁，與他隔着一圈人，遙遙相望。

恒陽的臉上泛起特別的光彩，他吃力地擡起手臂，朝青岚的方向伸展着、伸展着，仿佛要坐起來。

“太子——太子——大王在喚太子呀！”人群激動起來。

太子正好處于青岚前方，他跪爬着撲向恒陽，抱住恒陽擡起的手臂，悲聲大作：“父王——父王啊，您放心，孩兒一定會好好治理國家，絕不讓父王失望！！”

恒陽癡癡的望着青岚，他已經說不出話，可眼裏卻似有千言萬語。

千萬種情緒在恒陽眼底翻騰，最終化作淡淡的滿足。

看到我，你就那麽開心嗎？

青岚無聲的問。

恒陽嘴唇微微彎起，那是他最後的力量。

太子拖着恒陽失去力量的手臂，驚慌喚道：“父王——”

太醫急忙上前檢查，然後宣布：“大王駕崩——”

喪鐘敲響。

哭聲從寝殿蔓延開，浪濤般席卷王宮。

嚎啕的凡人看不見，從大王的遺體溢出一片金紅璀璨的光芒。光芒在上方凝聚出透明的人形。

劍眉星目、氣勢磅礴。

當那雙眼睛睜開，恍若日月光輝盡在其中。

恒陽怔怔的盯着自己透明的手掌。是了，既然有神仙妖魔，那人死後靈魂離開軀殼變成鬼也是正常的。

他死了，現在該是……鬼。成了鬼是不是要去投胎啊？

恒陽不舍的看着青岚，剛見面便是分離，老天可真會捉弄人。不過，又多看了青岚一眼，啊，不該怨怪蒼天。

恒陽試着張嘴。“青岚……”他發出聲音啦！快樂的笑容出現在恒陽半透明的臉上。

盡管他也不知道青岚是否聽見，地下那些痛哭的人不就聽不見嘛。

既然能說話，應該能動吧。

腦海裏念頭一閃，恒陽的腳就朝青岚邁去。

恒陽只邁了一步，青岚竟連退兩步。

青岚無視恒陽的驚訝難過，他伸出雙手，在空中劃出奇妙的弧線。恒陽知道他開始施法了，奇異的是，如今他的眼中可以看見随着青岚劃過的軌跡有一線流動的光芒。那光芒泛着脈脈的淺碧色，像透過冰棱所見的水一般的顏色。

青岚雙手緩緩上托，恒陽便感覺腳下生風。那風和緩的托起他的靈魂，令他慢慢離開地面，上升。一片碧瑩瑩的靈光從他身上剝離，下落，沒入青岚體內。那是青岚的一片靈識。同時手指的一線牽也消失了。

“青岚……”恒陽喃喃的叫着青岚的名字，心裏有些發慌。

青岚恍若未聞，反而咬緊牙關，靈力彙聚，恒陽本來緩緩上升的速度驟然加快，眨眼間便已至穹頂。

“青岚——”與青岚越來越遠的距離讓恒陽不假思索的往下跳，可是無處不在的靈力輕柔卻堅決的包裹着他，托着他，越來越快，他只能徒勞的朝青岚伸出手——

青岚仍然站在原地，與他視線相接，卻維持着施法的姿勢一動不動。

他到底看懂自己的意思沒有？恒陽急了，他拼命的伸手，朝青岚伸手。

然後便看不見青岚了，他人已經穿過穹頂。

可視線卻穿不過磚瓦木石，看不見被屋頂遮蓋住的人。

他越升越高，宏偉的皇宮在他的視野中越來越小，漸漸小得如蝼蟻。風在他耳邊呼嘯，他卻絲毫不覺得寒冷，反而越往上越覺得身輕氣爽，甚至有股暖意從丹田湧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他緊緊地盯着下方，當然沒有看見，從他的身體中透射出金紅的顏色，越接近天空，金紅的顏色越濃，漸漸露出真容，原來是火焰。

他漸漸失去意識。

當穿越雲層，火焰也将他整個包裹起來，然後凝聚出巨大的、金紅色的翅膀，若赤雲垂天。長長的尾羽飄揚于空中，劃過天穹，仿佛大半天穹都在燃燒。

鳳凰現世，天下大吉。

傳說先王駕崩那日，天空滿布霞光。一輩子都未見過那麽絢麗爛漫的霞光，一天一夜都未消散。

接連三年，大夏朝風調雨順，無災無難。許多人都說先王是去天上做神仙了，還在天上保佑着大夏子民呢！

“以後可千萬穩重些，莫要再鬧出笑話。”淩霄神尊叮囑兒子。“昳彩受你牽連元氣大傷，稍候還是去看看昳彩。你母親既要為你擔憂，又要為羽族諸事勞累……”

見恒陽一副恍恍惚惚的樣子，淩霄神尊便停下囑咐。

但凡神仙下凡歷劫，初初歸來時，總免不了這麽一段渾渾噩噩的時間，乃是因為尚未從凡間的一切抽離開來。倒不是什麽大毛病，只要過得片刻，分清楚天上和凡間便好了。

凡間所經歷種種，于神仙而言不過六七日光景，不值一提。更何況恒陽在凡間不過二十來歲就英年早逝，那就只有兩日。估計以恒陽的修為，興許半日就恢複如常。

想到此，淩霄神尊便打發恒陽去看望羽族族長以慰其一片慈心，其他的事索性暫時不提。

反倒恒陽忽然問道：“父親，神族一直流傳着幹涉人族命運會遭受天罰的傳說。是真的嗎？”

見淩霄神尊颔首，恒陽緊接着追問：“是何種天罰？可嚴重？”

淩霄神尊道：“天道無常，天命難測。”便是說他也不知道。

恒陽從六合宮出來，被師兄弟們簇擁着稀裏糊塗的走。當他停下腳步，眼前既不是流光峰也不是赤焱宮。

恒陽找了個借口敷衍過去，重入凡塵。

天上不過一個時辰，凡間卻已經是另一番景象。王宮大殿上血跡已經被清洗幹淨，被破壞的牆面屋頂都已修繕一新。內侍宮娥步履匆匆，将為先王喪事的黑白布幔換下，鋪紅挂綠，張燈結彩，為新王的登基大典做準備。

恒陽來到寝殿，這裏已經沒有自己生前的痕跡。所有布置都依照新王喜好重新布置。禦榻自然也換了一張。

恒陽站在那時青岚的位置，仰頭望向自己飛天而去的方向，恰如那時的青岚。

青岚目送自己離開時，在想什麽呢？

恒陽很想問問他。

可他在哪裏？

恒陽離開凡間，直接來到竹林。青岚的小屋空空蕩蕩，一如既往的冷清寥落。

茂密的竹林遮蔽了陽光，巨大厚重的陰影将整個庭院籠罩。竹葉簌簌，是這裏唯一的聲音。

恒陽的神識掃過方圓百裏，并未受到任何阻礙，也沒有發現青岚的蹤跡。

這裏是青岚的居所，他的處身之地。

他不在此，他在哪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