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議論

第9章 議論

西苑之內沒有秘密。用不了半日的功夫,皇帝驟然暴怒的消息便傳遍京中上層,激起了無數的猜疑——國朝定鼎以來,宮苑中的風波便沒有斷過;昔日建文皇帝乘白雲而去,先朝武宗皇帝易溶于水,本朝清妙帝君又險些易燃于火;有此種種先例,難免叫人提着兩分心腸。

不過,皇帝很快便發了一道上谕,令闫分宜統管高麗使者朝貢的一切事務;旨意措辭一如既往,傳旨宮人也并無異樣;那隐約的疑心,便自然消弭。

而身為皇帝最親近的佞臣,闫分宜自是與君上心有靈犀,一點便透。他當日就召集禮部與戶部的堂官,共同商議接待高麗使者的辦法。好容易将章程議定妥帖,第二日便有西苑太監的上門,奉皇命查檢進度。

這本來也只是浮皮潦草的慣有流程,但太監看一遍公文,卻連連搖頭,而後宣讀聖上的口谕:

“禮部奉命辦事,何乃奢靡過費至此!朕四季常服不過八套,換幹洗濕,常衣再浣之服,思天下有無寸縷之民也。聖人以百姓之心為心,禮部仰體朕心,孰可恣意妄為,揮霍無度?儉以養德,爾等慎之!”

闫閣老被這當頭一棒砸得汗流浃背,只能下拜在地,百口請罪。但謝罪之餘,又不覺大生疑慮:他為了迎合皇帝辦好差事,倒也用心把接待的儀程添了一些,但無論如何,總沒有到“奢靡過費”的地步吧?

他只能往太監手裏再塞一張銀票:“求公公指點!”

傳話的太監左右看看,終于開口:“皇上很關注接待高麗的事務,一日要問兩三次。”

闫閣老趕緊探底:“那聖上的意思是?”

太監小聲道:“皇上明明白白說了,禮部做事,為什麽要自作主張?明明有高祖皇帝時定的規矩在,為什麽不照辦?”

說罷,他拱一拱手,快步離開,只留下闫閣老呆在原地。他茫然片刻,心中滿是崩潰,一時幾乎言語不得。

——高祖皇帝的規矩?高祖皇帝可是摳門到只給正一品官員開十兩銀子月俸的狠人!要是按他老人家的規矩辦,那禮部的經費估計也就只夠請高麗的使者吃一桶潲水!

奶奶的,不忘高祖要飯苦,同飲珍珠白玉湯,是吧?

想到此處,闫閣老胸口翻騰,鼻孔又是一熱,流出兩道滾燙的鮮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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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一日的功夫,皇帝對高麗使臣微妙之至的态度,便瞬間傳遍了有資格知道的耳朵。外藩無關大局,一般人也就看個笑話。但對于摩拳擦掌,枕戈待旦,死盯着首輔寶座的清流一派,卻無疑是天降的喜訊,一舉翻盤的熱望!

太監傳旨後不過半個時辰,許閣老的門生,給事中周至成便悄悄拜訪尊師,傳遞了至關重要的消息:

“學生已經打聽确實,闫分宜确實被陛下申饬了一番,雖未點名道姓,也是顏面掃地了!”周至成很是興奮:“闫黨借大禮議逢迎聖意,手握禮部也有十來年了,如今正好是敲打他們的的機會!”

許少湖本想開口,卻又疲乏的閉了閉眼。他昨日又服了半粒金丹,寫了報告呈奏聖上;雖然用量慎之又慎,仍然是出恭數次,小解十餘回,竄得現在都有些發虛,實在不适合政鬥這樣高難度的活動。他只能望向身側的高中玄:

“素卿,你怎麽看?”

高中玄身為裕王保傅,素來謹慎,只沉吟道:“闫黨濁流禍國殃民,自然不可不除。但我看皇上的口谕,未必有苛責闫分宜的意思,現在恐怕不宜動手。”

這話說的也是正理,但周至成心中卻很是不服。他的才氣見聞遠不如清流中的人物,不過仰仗着母家與許閣老的一點親緣,才能勉強攀附到現在的地步,在門生中也頗有些臉面。近日聽聞許閣老極看重一個姓張名太岳的舉子,有意納入門下。他便暗自生出了不少危機感,很想借機表現表現,鞏固地位。

他辯駁道:“濁流也不過就是靠着闫分宜谄媚奉上,才能竊據高位。高師傅何必這樣畏懼!”

此話一出,高中玄倒沒有什麽所謂,許閣老的臉色不由微微一變。自西苑議事以來短短數日,雖然朝中大局并無變更,內閣的勢力卻微妙的有了起伏。原本首輔以下并無高低,但皇帝如今簽發敕令,都是先送闫分宜,再送他許少湖;闫分宜又額外拿到了一顆清涼殿的銀章,可以随時入值,無需通報。如此雙管齊下,權勢無疑是大大的增長。

周至成說得不錯,這的确是闫分宜奉承聖上,賣力舔來的回報。但他許少湖難道就不想舔了麽?可天賦這種事情就是沒有辦法的。闫閣老天生丹藥聖體,萬劫不壞的天選小白鼠,硬磕丹藥面不改色,許閣老這樣吃半顆就能竄一天的弱雞,又豈能與之相比?!現在聽到一句“谄媚奉上,竊據高位”,那可真是刺心。

想一想如今敏感的局勢,許少湖頃刻下了決心:

“都可以暢所欲言嘛。至成,你不妨再說一說。”

這顯然有默許的意思,周至成喜上眉梢:

“閣老明鑒。闫黨禍國殃民,焉能容他們把持權柄?學生的意思,是不妨這一次狠一狠心,幹脆借着陛下的旨意,直接把高麗使臣朝貢的事給砸了!閣老,長痛不如短痛,接見外藩的事情鬧得越厲害,闫黨的瓜落便越大。就當國朝身上爛了一塊肉,擠掉闫分宜這個瘡!”

他說的疾言厲色,義正詞嚴。在旁細聽的高中玄卻微微眯眼:高麗使臣朝貢的事情搞砸了,丢的又是誰的顏面?動搖的是誰的人心?用這樣的法子去争,實在有些越線了。

但許閣老沒有吭聲,他也只有淡淡開口:

“那又怎麽料理此事呢?”

周至成很興奮:

“高師傅,這也不難。禮部原就有咱們的人,只要讓他們在接待的文書裏有意無意的刺高麗人兩句,事情便非砸鍋不可,也查不到我們頭上。我去鴻胪寺查過底檔,原來高麗王位傳承,也是混亂不堪,不足為外人道……”

許少湖與高中玄同時皺起了眉:你說高麗就說高麗,“也混亂不堪”的“也”字是個什麽意思?

周至成毫無察覺,依舊滔滔不絕,賣力炫耀:

“譬如吧,當今高麗王的父親孝祖王,那王位便來得相當之可疑,多半是從先王敬宗王手中奪取的,如今尚有宮變的餘波。這位敬宗頗通文墨,我們只要悄悄在文書中化用兩句他的詩詞,高麗使臣便決計無法忍耐,多半要翻臉。”

許少湖的臉色緩和了:“原來還有這樣的淵源。不知這位高麗敬宗又是什麽來歷?”

高麗廟小妖風勁,宮變易位多如牛毛,貴戚間又有近親通婚的舊俗。周至成翻着白眼算了半日,才勉強理清楚:

“孝祖的父親,原是敬宗祖父的異母弟,彼此又有聯姻。這麽算起來,敬宗該喊孝祖一聲‘叔叔’……”

他的聲音漸漸小了下去,不得不低頭躲避驟然兩道生冷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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