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章
第九十四章
當天,林尹去了一趟林原松住院的醫院,護士告訴他,林原松一個月前就出院了,去哪兒不知道。
林尹打電話,關機。
自此,林原松好像人間蒸發了一般,再沒了消息。
林尹不知道林原松去了哪兒,也無處尋他,過了幾天,他手機又收到了入賬的消息,其實說來也可笑,林原松那麽讨厭他,卻依舊會給他錢,他也讨厭林原松,可在有些地方,卻又不得不依賴于林原松。
高二課程繁瑣,要趕在學期結束前學完高三的內容,課程緊任務重,連着上好些天課之後,林尹也把這事兒逐漸淡忘。
他和林原松的關系,大概也只能這樣了。
林尹也記不清又過了多長時間,林原松依舊沒有消息,可是在某一天,他接到了一個電話。
彼時清明剛過,氣溫卻是忽高忽低,沒個定數。
陰了好幾天,今天終于是下了雨。
教室窗戶也不是個嚴絲合縫的,林尹對冷風向來敏感,又坐在窗戶旁邊,便從桌肚裏拿出姜治給他備的外套穿上,又習慣性摸了下兜,察覺到手機在震動。
林尹拿出來一看,是一個陌生的電話。
他有些奇怪,他現在這個號碼,沒跟幾個人說過,猶豫了一下,還是接起來了。
“您好,請問您是林原松先生的兒子林尹嗎?”是一個陌生的男聲。
這是在課間,因為下雨不用上課間操的緣故,班裏鬧哄哄的一片,姜治正趴在桌子上閉眼小憩,手機裏的聲音有些聽不太清楚,但他還是聽到了林原松三個字。
林尹當即站了起來,姜治立刻察覺到了,睜開眼看向他。
“你繼續睡,有人給我打電話,好像是關于林原松的。”
姜治點點頭,又閉了眼。
林尹尋了個安靜的地方,又看了眼四周,确定沒人,這才又去看手機,電話還通着。
“抱歉,剛剛沒聽清,可以再說一次嗎?”
那邊的聲音很溫和:“請問您是林原松先生的兒子林尹嗎?我是林先生的律師,我姓喻。”
林原松的律師找他做什麽,而且,他記得那個律師好像不姓喻。
“嗯,喻律師,”林尹倒也沒沒多問,只應了一聲,然後又說:“有什麽事嗎?”
“是這樣的,您的父親林原松先生于今日去世。”
林尹愣了一下:“去世?”
林原松……死了?
“是的,胃癌晚期,又吞了大量安眠藥,經過法醫鑒定,去世時間确定為淩晨三點,是在家。”
林尹忽然想起來,半夜睡覺的時候驚醒過一次,心口針紮一樣的疼,那個時候,好像就是淩晨三點多。
“林先生平時不和家裏人聯系嗎?”
林尹垂了眼睑,說:“你是他的律師,他離婚了你應該知道,你也應該知道他跟家裏人關系不好。”
喻律師沉默了一下,又說:“抱歉,我只是一個律師。”
對啊,他只是諵風個律師,還可能是林原松臨死之前才請過來,怎麽會知道這些。
林尹沒說話了,他背靠着牆,頭仰着,手機很随意的捏着一角,好像他只要一松手,手機就會掉到地上,連着他聽到的那點東西,一起摔個粉碎。
“喂?還在嗎?”手機裏又傳出聲音,林尹沒力氣擡手了。
林尹眼前一暗,他擡眼看了眼來人,張開了胳膊。
姜治過來抱住他,又有氣無力的把手機舉起來。
“嗯,還有別的事嗎?”
“暫時沒有了,”喻律師,“節哀。”
林尹挂了電話。
電話挂斷,林尹還抱着姜治,悶悶道:“怎麽出來了?”
“不放心。”
林尹沉默着,過了良久,才開口道:“林原松死了。”
姜治正要摸他頭發的手停住了。
“要請幾天假嗎?回去看看。”
林尹抱緊姜治,“你跟我一起吧。”
“好。”
就算林尹不說,他也要和他一起,他怎麽敢放心林尹一個人。
林原松火化下葬的那天,天氣不太好,又下了雨,不知怎的,雨裏還夾着雪,落到地上變成了濕滑的冰,有風吹過來,寒氣就往骨子裏鑽,冷的發疼。
北方這種天氣也不是經常有的,今天,大概是運氣不好。
葬禮的事情都是喻律師代為處理,那一天,葬禮上來了好多人,好像都是林原松的朋友,林尹居然一個也不認識。
他們驚奇的看着這個跟林原松長得五分像的男生,都過來問他是不是林原松的兒子。
這真是林原松的兒子?好
多人都這麽問。
為什麽沒有見過?
林尹沒說話。
林尹看着裝着林原松的骨灰的小盒子下了葬,生前無論多麽高大的人,死後也就這麽一捧骨灰,骨灰入了土,這一生也完結了。
墓碑上貼着林原松的照片,黑白的,林尹看着,忽然就覺得有些陌生。
他眼眶有些幹澀,可眼裏卻沒有淚,他就撐着一把黑傘,定定的看着。
又有人來說,這孩子真冷血,他爹死了都不哭一下。
林尹當沒聽見,他就站着,看着許多來來往往的人,真心的,虛僞的,還有一些讨論財産的,林尹垂着眼睑,全當沒聽見。
直到墓園的人走光,只剩了林尹,還有,一直都沒開口的喻律師。
林原松的墓前放了一圈的花,被雨淋雪打着,花瓣七零八碎,落了一地。
他忽然想起來有一次,林原松問他,我死了你很開心?
他說是。
現在林原松真死了,他卻怎麽也開心不起來。
林尹在墓園站了很久,直到腿有些酸了,這才終于動了動。
他轉過身,喻律師就在他身後站着。
喻律師從公文包裏拿出一沓文件,遞到林尹面前,說:“這是林先生遺産繼承的文件,你看一下。”
林尹接過胡亂翻了翻,除了一堆他看不太懂的文件,還有就是一張房産證。
不是之前住的。
上面卻是他的名字。
喻律師繼續說:“這些是林先生去年的時候就準備好的。”
去年……林尹垂了眸子。
原來那麽早啊,原來那個時候,林原松就沒想過活着了。
林尹把文件收好,道了聲謝。
轉身欲走,喻律師又開口叫住他:“林尹。”
“怎麽了?”
“林先生有句話讓我帶給你。”
“什麽?”
“他說,抱歉。”
出了墓園,林尹看到姜治就在不遠處撐着傘站着。
他走過去,姜治說:“回家嗎?”
林尹手裏的傘扔在了地上,上前一步抱住姜治,哭得崩潰又狼狽。
林原松死了他并不傷心,可他也沒多開心。
他跟林原松互看不順眼了十幾年,最後,林原松卻跟他說一句抱歉。
當天晚上,林尹發了一通燒,白天吹了很長時間的冷風,這幾天又因為林原松的事都沒怎麽好好休息過,積壓在身體裏直接就爆發了。
姜治忙忙碌碌照顧林尹到後半夜,終于降下體溫了,姜治躺上床,小心翼翼的将人抱進了懷裏。
第二天早上林尹沒什麽事了,姜治本來打算再讓他休息一天,林尹不肯,硬是去了學校,姜治無奈只得從衣櫃裏找出棉衣給林尹裹上。
後來林尹抽空去了一趟那個林原松留給他的房子,地方和原來住的地方距離還挺遠,但更加靠近他的學校。
房子裏只有一間房間動過,林尹進去看了一眼,愣了。
他之前的房間什麽樣子,這個房間就是什麽樣子,他之前房間裏所有的東西也都在原來的地方擺放着。
陌生又熟悉。
他的書桌上還放着一封信。
“……明知道你最無辜,可每當看到你的時候,仍會有滿腔憤怒,但又無從下手,對我,對這一家人來說,你是意外,我也曾想好好對你,我發現我做不到,而且有人也不會允許我做到,于是慢慢覺得,現在這樣,挺好,那些人自私,我數次慶幸,你跟他們不會扯上太多關系,我也盡量減少你和那些人的接觸,我死之前,盡最大的可能切斷了你和他們的聯系,他們不會再找你,我這一生都是悲劇,你不一樣,你也不該承受這些。”
“還有,抱歉,沒能讓你有一個完整的家。”
林尹捏着那張紙,站在桌前,久久未曾動過。
林尹本想将這張紙撕碎,想了又想,還是将信折好,塞進了抽屜最裏面。
算了。
林原松光鮮半生,最後的結果,跟妻離子散也就差了那一步之遙。
林原松大概是好的,只是他不懂。
他不想懂,林原松也沒給過他機會懂。
林尹鎖好了門,轉身下了樓。
姜治就在樓下等着。
姜治本來也想跟他上來,林尹說,我自己去吧,沒事的。
姜治看見林尹下來,立刻上前詢問:“怎麽樣?”
林尹笑了一下:“應該,算是沒事兒了。”
即便再有什麽事兒,那也都是以後了。
“走吧,回家。”
“好。”
回家,自然是回有姜治的家。
他也,就只有姜治了。
這地方還挺大,林尹和姜治走了十多分鐘才堪堪走出去。
“林尹。”
一個陌生的女聲自後方傳來,那聲音還帶着些不确定。
林尹回頭看過去,一個女人正看着他,這個女人,林尹瞧着,确定自己沒見過。
“真是你?”女人聲音裏還帶着些驚訝。
林尹想了想:“你是?”
“我是經常跟林哥回去的那個……林哥就是林原松。”末了,女人還解釋了一下
“……”林原松每次帶回去的女人都不一樣,他怎麽知道這是哪個。
女人大概知道林尹在想什麽,笑笑,說:“林哥身邊就我一個,化妝技術而已,當初林哥說你不怎麽記人,看不出來的。”
“……”
這倒是了。
他和林原松相看兩相厭,互相都巴不得跟對方劃清界限,又怎麽會去注意那些。
“林尹,”女人繼續笑笑,“我能跟你談談嗎?有關林哥的。”
林尹仔細看了女人一下,女人褪去了之前見到她時濃重的妝容,只化了淡妝,笑的時候倒是多了幾分溫婉。
街邊轉角的一家咖啡廳裏,女人攪動着咖啡,對面坐着林尹和姜治。
女人大概也是知道他們的關系,也只是笑笑。
“林哥他,其實很好的。”
林尹不知該怎麽回答,只是“嗯”了一聲。
“林哥他确實不是什麽好人,但他沒那麽差,我跟在他身邊好些年,雖然從沒給過我名分,但也從來沒去找過別人。”
“我只是想說,你別恨他。”
那天,林尹從旁人嘴裏知道了很多林原松的事。
比如,林原松在年輕的時候得了抑郁症,幾欲自殺。
比如,和趙舒結婚是一場意外,有了林尹更是意外,和趙舒離婚,是因為知道趙舒是什麽人,雖然林原松自己也不是什麽好人。
比如,去年剛檢查出來胃病的時候,是可以治好的,可林原松不肯。
比如,林原松知道淩秣把他帶了回去。
林尹對林原松其實沒多少恨,他只是怨。
還有想不通。
可現在林原松死了,一切都沒什麽必要了。
算了。
罷了。
(後來,林尹上了大學,每到寒暑假回來的時候,他會去林原松墓前看一看他,沒有固定的時間,只是想來看一看,有時候也會碰到這個女人,女人會跟他聊幾句,林尹曾問她,你會傷心嗎?女人說,傷心啊,林原松不愛她,卻又保了她後半生無憂。林原松無情,可回頭看看,林原松無情對待的,好像只有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