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漫天瑩瑩碎末紛紛揚揚将寧和包裹, 如同天地間下起了一場雪。

寧和盤膝坐在其中,有些恍然地低頭看了看手中白光。随着掉下碎末越來越多,天空與大地開始皲裂, 從遙遠的邊際開始, 裂作了更多的碎末卷入這場雪中。也可以說, 如同整個天地都化作了一場大雪。

先是遠處的,由遠至近, 然後是山峰、樹林,最後,才是寧和身邊的車和人。

寧和茫然地掬着手中這捧白光,所有飛至她四周的白末像是受到了什麽吸引似的,紛紛飛蛾撲火般朝着這白光中彙聚而來。越聚越多,漸漸形成了一個以寧和為中心的風卷。碎末如雪,雪聚如浪濤,整個世界随着不斷碎裂變得昏暗起來,而寧和手中的光,随之越亮。

最早化為碎末的是公主車架旁的侍衛們,他們茫然地舉着刀劍, 一回頭間,便被風卷走了。然後是西河公主本人, 她先是有些驚慌, 随即看向寧和, 臉上的驚慌慢慢一點點化為了平靜,最終她露出一個笑來,也碎裂了。

最後消失的, 是已都。但已都沒有驚慌,他甚至沒有往左右去看, 只是跪在寧和腳邊,仰着頭,黝黑的眼睛深深而虔誠地凝望着寧和,口中喃喃道:“大人,已都就知您非凡人……大人,已都還能再見您嗎?”

雪浪卷過,将他最後一句話彌散在了風中。

“大人,已都願您一生平安勿憂。”

寧和下意識将另一只手朝他伸去,卻只碰了個空,她望着空無一物的指間,神情越發怔愣。

彙聚在寧和周身的風旋越發巨大,目之所及所有的雪花般的碎末都彙了過來,源源不斷沒入她手中的白光裏去。那白光也随之越來越亮,到最後真如一團冉冉太陽,将這整個崩裂的世界照得光芒萬丈。

不遠處,一直試圖往這邊走近的青衣道人暗罵一聲,低頭時忽見自己的衣袖在随風顫動間、竟也隐隐有了将要碎裂的趨勢,當即大驚,連忙反手抽出一柄雪白拂塵,連揮兩下,憑空撕開一道空隙匆匆鑽了出去。

正在碎裂的世界中心處,寧和盤膝而坐,無數白末組成的雪浪将她纏繞包裹,漸漸形成了一座巨大的白繭。白繭之中,寧和臉上身上的皺紋平複,頭上斑白盡複烏黑,就連她身上有些陳舊的布裳,也變回了原先的金虛派制式。

當這方天地最後一處也終于碎盡時,寧和連同她身外的白繭一起,出現在了外頭的青石階上。

許久,那白繭一點點變小,最終消失,露出其中一襲白袍的寧和,以及她手中一柄散發着朦胧白光的三尺劍影。

寧和睜開眼,一雙清澈黑眸有若水洗,清透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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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愣了一會兒,握着劍站起身來,回頭看了看前方轟隆直下的瀑布,又看了看天上紅日,再低頭看了看腳下青石臺階,目中漸漸浮出恍如隔世之感。

就在此時,就聽身後忽猛地傳來了句:“呔你個書生,要呆到什麽時候!你過來,我來問你!”

寧和吓了一跳,一下轉過頭來,對上一張模糊面貌,連退兩步,才想起來此為何人,忙面帶歉意地拱了拱手:“前輩勿怪,晚生……”

她忽然怔了一怔,頓住了。脫離了那方幻境世界,寧和原本的記憶便已逐漸恢複,雖說兩段融合讓她恍了一恍,但——她記得這人方才分明是穿了身深青色袍服,而如今,卻換了件青色道袍。這道袍分明瞧着十分眼熟……

“你是、你是河東郡外那指路道人!”

這人在入幻境之中後聲音也未變,寧和略一思索,就想了起來。

“哼。”男子冷哼一聲,手一拂,身上道袍就又變回了原來的青衣。他走到寧和身前兩階上立住,居高臨下地打量她半晌,道:“你說說,你第一回是怎麽入的道?”

第一回?寧和為這三個字微愣,但還是很快将當日情形簡潔說了說。

“難怪。”青衣男子聽罷,目中了然,随即又看了眼寧和手中劍影,嗤笑一聲:“你這後生,運道倒當真不錯!”

那語氣聽着,卻莫名有幾分苦大仇深之意。

寧和聽了,連忙反手将手中劍影消去,虛心一禮道:“還請前輩賜教。”

“好罷。”那青衣男子說:“我看你也沒學到什麽正統東西,今日便教一教你。我問你,你可知何為入道?”

寧和搖頭道:“只略知一二。”

青衣男子負手于石階上緩緩走動:“入道,即于胸中萌生出一粒道種。修者入道,有三條路可走。”

“這第一條,也是大多修者所走之路。此法各門各派有所不同,但通常都是以靜心澄明,或誦念經文、或揮使兵刃,以求溝通天地,引得道種入身。身具道種,便可經觀靈修煉之法催發此種,生成內府,即可養氣納體,從此徹底踏入道途。”

“第二條,則是以師門長輩之中已生內丹者,将府中內丹祭出,入其體內以催生微薄靈氣,從而引得道種生出。但此法需借他人外力,所得道種孱弱,催發不易,且于借丹者也有損耗,故用者較少。”

“而最後一條,也是最為稀少的,就是以契機入道。此種入道,需合天地契機,即天時、地利、人和,道種應運而生,正如水到之渠成。契機入道者,無須觀想,道種生則內府成,是為天生內府。契機一物,看不見摸不着,非人力刻意所能尋,可遇不可求,故而古來罕有。”

說到此處,青衣男子古怪地看了眼寧和:“而你,以契機入道了兩次。”

“兩次?”寧和聽得愣了一愣,随即恍然道:“可是方才于幻境之中……?”

“正是。”青衣男子道,“修者入道後,天地即降下元氣助道種長成。尤其以你等契機自然入道者,最為豐厚。元氣為先天之氣,于我輩修者有極大好處,可開拓經脈、築成內府之基。然我聽你所述,你當日恐已強行将這元氣化作了劍芒斬出,後又經險死一場,體內元氣恐消耗殆盡。故而,你根基不穩、修行緩慢,連你那天生而來的心劍也使不出來。”

這青衣男子顯是見識極廣,三言兩語便将寧和情形說得清楚分明。叫她聽完心中一片明悟:“原是如此,多謝前輩解惑。”

“謝什麽,”青衣男子瞪了她一眼,“我還沒說完!”

寧和趕緊作洗耳恭聽狀。

青衣男子說:“但是,方才你在進了仙梯幻境之後,居然又一次契機入道了!此等奇事,我真是聞所未聞,你倒真讓我長了回見識。”

他說着“長了見識”,那語氣卻一點也不像誇獎。寧和眼觀鼻鼻觀心,明智地保持沉默着。

那青衣男子踱着步左右繞了兩圈,才道:“心智堅定者,道心不移,勘破幻境,幻境自解。你卻自始至終沉溺于幻之中境,絲毫未覺異常。如此情形本該就此困于其中,待青雲頂關閉後被送出山外——可偏偏,你居然在幻境當中入道了!你忘卻修仙之事,只當自己是個凡人,自可入道。但你實際分明已經入道,豈能再入一回?天道相悖,區區幻境,又如何抗得住天規之力?當即便整個崩碎了。”

寧和這才得知自己從境中脫出始末,張了張嘴,也有些不知該如何評說。

就聽男子又道:“我說你好運道,正是因你這陰差陽錯的二次入道,天地元氣再降,恰将你原本虧空補滿。偏偏幻境還于此時崩碎,正是你內府複原急需養氣之時。天生內府者本就經脈寬廣,你這人更是其中翹楚,我這仙梯幻境百年來積蓄的靈氣都被你掠去鯨吞一空!”

寧和:“………”

說着,青衣男子憤憤一甩袖,指着寧和腹處,氣道:“我看你這一回,恐怕不久後就将化氣成丹了罷!而反之貧道我,卻不僅需得設法将這幻境重新造出,還得消耗自身将所虧靈氣重新補滿,真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寧和沉默片刻,一揖道:“是晚生之過,若有彌補之法,但請前輩說來,晚生願竭力一試。”

青衣男子原本只是抱怨一通,卻不想寧和如此幹脆認下,還說要承擔,愣了一下,打量片刻見她神色不似作假,心中郁氣倒消了些,擺擺手道:“罷了罷了,你能彌補個甚麽。時也運也,運也命也,算貧道倒黴,你自往前去吧!”

寧和聽了,忙再施一禮道:“謝過前輩不怪之恩。”

說罷,遲疑片刻,依言轉過身,繼續順着石階往上走去了。

倒是青衣男子站在原地,望着她背影片刻,搖了搖頭,口中道了句:“怪哉,吾觀此子心性,不像是當沉溺于幻境之人。方才卻為何始終堪之不破呢?”

若是寧和能聽見他此問,倒是能為他解惑。

只因此幻境,考的是登梯者“道心”,即堅定求仙之心。可寧和,并無此心。

兵戈黩武非我欲,財色奇珍非我欲,長生不死,亦非我欲。我所求者何?飛天遁地,手握開山劈海之力,在寧和心中未必就比待在岐山縣外一小小書院之中更合心意。就如在幻境之中時,寧和自始至終未覺出自己身處幻境,就是因為:她打心裏覺得這就是自己當過之生活,當做之事。

可疑惑之處未解,就與她未登梯之前所想一樣:若無手中之劍,那日書院二妖不可斬,又當如何?

而經此幻境後,此惑更甚:若無翻天之力,秦石讓秦兄之事何解?賢良智士心血傾付、含恨而終,她又該當如何?

幻境之中那無能為力之感萦繞心頭尤新,而她自己,更是竟在聽聞秦兄之死後再一次激而入道——這是否意味着,無論如何,我都會走上此途?

我之路,究竟在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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