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荔枝

第26章 荔枝

屋子裏亮起了光,不知道誰打開了手電筒,直直照在他們身上。

三個滿身血跡的人就這麽沖進屋裏,手裏還拿着刀,怎麽看都比外邊的喪屍面善不到哪去。

空氣陡然沉默,無數雙眼睛面面相觑,誰也沒先說話。

“荔枝?”

一個聲音突然響了起來,水荔揚幾乎是同時抖了一下,順着那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一個黑衣服的女人站了起來,她頭發淩亂,滿臉都是憔悴的神情,眼中卻煥發出一絲光彩:“是你嗎,荔枝?”

“……景阿姨?”水荔揚連呼吸都開始變得急促,他怔怔地看着那個女人,走到對方面前,似乎是不敢相信地仔細端詳起來。

“哎呀,真是荔枝!”

女人激動地一把抱住水荔揚,她比水荔揚矮了一個頭,抱的時候要很用力地墊腳。水荔揚不動聲色地彎下腰去,讓女人抱得更舒服一些:“是我。”

洛欽覺得很意外,他見這女人似乎有五十歲左右的年紀,雖然穿着很講究,卻難掩外表歲月雕琢的痕跡。

他不知道為什麽水荔揚會稱呼她為阿姨,只是他越看對方越眼熟,打量了半晌,忽然一拍大腿道:“您是……隔壁的老板?”

他想起來了,這女人叫景純,是他隔壁服裝店的老板娘,卻幾乎從不親自打理店面。從洛欽開始經營點心店到現在,她幾乎只去過店裏不到十次,每次都急匆匆地來,又急匆匆地走。來回幾次,洛欽才模模糊糊地記住她的臉。

景純“咦”了一聲,目光落到洛欽身上:“隔壁那個蛋糕小洛嗎?”

“對對,是我啊。”洛欽心想這世界上為什麽會有這麽巧的事,他隔壁的鄰居,居然還和水荔揚關系匪淺——世界真是太小了。

景純見到水荔揚,似乎特別高興,立刻就拉着水荔揚坐了過去。她從包裏抽出一張濕巾,仔細地給水荔揚擦幹淨臉,看着他笑道:“怎麽能在這兒碰上你啊,孩子?”

水荔揚言簡意赅地将自己先前的經歷複述了一遍,卻對自己再造人類的身份只字未提。

洛欽覺得奇怪,水荔揚似乎很重視景純,卻又刻意瞞着她一些事情。兩人的關系看起來既親密又疏離,好像親如家人,中間卻又隔了一層薄膜般的屏障。

“你受苦了。”景純摸摸他的頭頂,動作有些吃力,“長這麽高了,上次見你還是那麽一點,還上小學呢。”

水荔揚笑笑:“好幾年前了。”

景純又轉向洛欽和即墨柔,問道:“你們是荔枝的朋友嗎?”

洛欽似乎對這個新稱呼很有興趣,他看着水荔揚點了點頭,說:“我們也是路上認識的,他救了我們。”

景純嘆了口氣,看了一眼其他五個和她困在一起的幸存者。她原本只是到這裏來見朋友,結果走到附近時,有被感染的車主駕駛失控的車子造成了連環車禍,公路頃刻間便完全陷入混亂。

她從滿街發狂襲人的喪屍中逃了出來,跑到她朋友家裏敲開門避難。

這裏有四個人都是同樣被困在這裏無處可去的幸存者,他們無一例外都是遠山的員工,從遠山工廠那邊逃命過來,汽車撞毀在路邊,剛好遇到在救助幸存者的景純等人。

幾個傷痕累累的人已經在這裏困了幾十個小時,自從自來水斷掉之後,他們就只能喝魚缸裏的水來維持。後來連供電都停止了,黑暗的恐懼讓人發瘋,沒有水,沒有食物,也沒有電,馬桶裏堆滿排洩物和垃圾,衛生間惡臭彌漫,已經無法再使用了。

他們大部分時間都在昏睡中度過,醒來就湊在一起看論壇的動向。因為無處充電,所以所有的電池都輪流換到一臺手機上,依靠那一點點電量來維持帖子的更新。

洛欽将包裏的食物和水分了一些出來,那些人饑渴了很久,卻十分節省,大概是被匮乏的資源逼迫出了後遺症,每個人只是就着瓶蓋舔了幾口水,滋潤幹涸的嘴唇。食物也只是分吃了少部分,傳了一圈下來,甚至只吃完了一個面包。

景純坐在客廳的角落,和水荔揚拉了些家常,說話間頗具傷感,似乎是覺得這些年離家太遠,遇到這種事,才念起家鄉的好來。

“我們是來帶你們走的。”水荔揚輕輕拍了拍景純的後背,輕聲道,“我會帶你們去安全的地方,不要怕。”

景純道:“不要勉強,孩子。”

水荔揚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說道:“景阿姨,我想……我想去遠山的工廠裏面,有些事情我必須弄明白。”

景純吃了一驚,忙問道:“你去那裏面幹什麽?他們幾個就是從裏面逃出來的,有多危險你知不知道!”

水荔揚點頭:“所以我看到那帖子上說,你們裏面有遠山的員工,就立刻找過來了。”

他轉過頭看着那幾個人,問道:“你們應該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麽吧?”

幾人面面相觑,似乎對水荔揚忽然轉變的話鋒有些意外。其中一個人開口說道:“我們也不知道,我們是遠山的實習生,那天是去簽轉正協議的,沒想到就,就遇上了這種事。”

洛欽聽完,立刻就擡頭問道:“那你們去的那天,是不是還有新的實習生簽約?!”

三個人都說不清楚,只有一個似乎是仔細回想了一下,點了點頭說:“好像是有,每年都是這樣,到期合格的實習生轉正,新的實習生簽約。不過今年簽下的實習生有很多啊,要具體問某個人的話,我肯定是不知道的。”

洛欽失望地應了一聲,默默坐了回去。他已經很久沒收到張桓的消息了,如果對方沒有逃出來,又會在哪呢?

“荔枝,你聽阿姨的,和遠山有關的事情,你再想不通,也不要查了。”景純難得表情嚴肅,盯着水荔揚說道,“不許再查了,聽到沒有?”

水荔揚沒有說話,他看着景純的眼睛,目光堅定地搖了搖頭。

洛欽看着兩人忽然尖銳的态度,心中不解。

“不要再查了!”景純的聲音聽上去有些發怒了,“我是為你好!就算你為了你哥哥的事情,阿姨很謝謝你,但是別再查了,好不好?”

她說到後面,逐漸變成了溫和的勸說。

然而水荔揚似乎還是沒有讓步的意思,他嘆了口氣,說道:“大家休息吧,恢複狀态,明早馬上離開。”

說完,水荔揚起身走到了門口,從帶來的物資包中拿出了從雇傭兵屍體上繳來的步槍,靠着門坐了下去:“我守在門口,你們放心休息。”

景純無可奈何地看了他一眼,只能讓衆人各自回房間休息。臨走之前,她悄悄把洛欽拉到一邊,有些發愁地說道:“這孩子不聽我的,小洛,你和他是同齡人,能說到一塊兒去,幫阿姨勸勸他,好不好?”

雖然不知道兩人是為了什麽而争執,但洛欽還是沖着景純點了點頭:“好,我來勸他。”

景純對自己那種莫名的信任感給了他底氣,但更多的是,他還有些不可說的私心。

所有人都睡下之後,洛欽摸黑走到水荔揚旁邊,靠着他坐了下來。黑暗中,水荔揚給洛欽讓了讓地方,問道:“怎麽不去睡?”

洛欽看了一眼不遠處沙發上已經睡着的即墨柔,搖了搖頭:“我睡不着,人太累的時候,反而會睡不着。”

水荔揚不知道他這是什麽歪理,小聲說了句:“你那是焦慮,現在不睡,白天別喊困就行。”

洛欽沉默了一會兒,斟酌着開了口:“荔枝?”

他能感覺到水荔揚的身體僵了一瞬,便差點笑出聲來。他清了清嗓子,湊近水荔揚耳邊問道:“真叫荔枝啊?”

水荔揚只覺得自己耳朵癢癢的,他不着痕跡地往旁邊讓了讓,悶悶地點了下頭:“嗯。”

“荔枝。”洛欽又叫。

“有事說事。”水荔揚撇過頭,把臉貼在冰涼的槍杆上,“別老叫我……這個。也別老捏我,再捏砍你手了。”

“你不會的。”洛欽說,“你是好荔枝,從不濫殺無辜。”

“你……”

“景純姐是你什麽人啊?”洛欽趕在對方徹底發飙前,打斷問道。

“我爸的前妻,在……他跟我媽結婚之前。”水荔揚回答道,“小時候見過很多次,她也對我很好。”

洛欽沒想到水荔揚還有這樣的過往,只是一旦涉及到家庭糾紛,他一個外人此時就會顯得很不好說話,“但她好像也很關心你,一直在勸你不要再查遠山的事情。話說回來,你到底為什麽非要去冒這個險?”

水荔揚久久沒有說話,甚至洛欽都以為他今晚已經不會再和自己說話了的時候,水荔揚突然開口了:“因為我哥哥。”

他将手裏的槍換了一個姿勢抱着,輕聲道:“是她和我爸生的兒子,離婚的時候被判給了我爸,以前總是我哥和景阿姨照顧我。差不多十多年前吧,我哥進了遠山工作,那時候他好像是……二十一歲,和我現在差不多大。突然有一天,家裏來了好多人,我才知道,我哥已經死了。”

水荔揚說這話的時候,語氣沒有任何的起伏,然而洛欽卻聽出了一種被壓抑着的悲傷,“就那麽死了,沒有給出理由,連屍體都沒了。後來我自己查過很多次,都沒有結果。”

洛欽忽然能理解了,水荔揚話語中的悲傷不是那種歇斯底裏的吶喊和質問,而是一種出自生命最深處靈魂的、略顯無力的自我拷問。

為什麽一個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地死去,你想抓住誰問一問,他憑什麽死、憑什麽生命就要從此消逝在虛無當中,就像一粒從來都沒存在過的塵土一樣。

“前兩年我經常後悔,也想不通,為什麽我哥就死在遠山裏,而我還要再跳進這個火坑。”水荔揚淡聲道,“後來我稍微理解了自己這種做法,因為人在非常無能為力的時候,面前只有一條路,你也別無選擇。”

這是水荔揚第一次主動跟洛欽說起自己的過往。那種附加其上毫不掩飾的哀傷與無力的情緒,讓洛欽覺得面前這個人,忽然之間就變得很脆弱。

不知道是不是人在深夜裏都容易感慨,第二天睡醒又自覺後悔,但水荔揚似乎也沒有擔憂這點的意思,繼續說道:“直到我看着衛藍、盧彧還有曹芸一個個死在面前的時候,我忽然有一個想法,為什麽和遠山扯上關系的人,都一定要是這個下場?”

他搖了搖頭,好像是對自己,又好像是對別的什麽人,“我不知道一旦繼續查下去,自己會變成什麽樣,但遠山那些最核心的秘密,旁觀者是永遠接觸不到的。我認為,如果摸不透真相,就只能成為真相的一部分。”

洛欽想說點什麽,卻忽然想到了自己。曹芸臨死前那宛如詛咒一般的話語至今還落在他心上最敏感的部位,日複一日地烙印得更深,也更加難以拔除。

“誰知道呢。”洛欽苦嘆一聲,搖頭道,“我現在已經不擔心了,我就是想着,出去之後能真真切切地吃一頓肉。至于別的什麽,我流着什麽樣的血、是什麽樣的人,等到了那一步,我自己就會知道了。”

水荔揚看着他,半天沒吭聲。

洛欽奇怪地用手肘碰了碰他:“你怎麽了?”

“你知道嗎洛欽,我有時候看你……”

“?”

“就像高速路上偶遇被拉去屠宰場的豬,它趴在欄杆上吹風,還不知道接下來要經歷什麽,但是至少它現在覺得很快樂……”

“……”

水荔揚噗嗤一聲笑了出來,他伸出手,在洛欽背上拍了拍:“謝謝,我知道是景阿姨讓你來勸我的。”

洛欽見他轉笑了,自己也不自覺地舒緩下來:“不只是因為她,我們是朋友,所以我對你,其實也有自己的立場。”

幾秒的沉默過後,水荔揚忽然問:“你能接受自己的未來嗎?我是說,如果你有一天知道了自己身上被隐瞞的那些事情,無論如何,你都能準備好接受嗎?”

洛欽想了想,覺得自己似乎并沒有那麽強大的心理建設。他看着水荔揚,說道:“如果那個時候,你也在的話。”

水荔揚的呼吸有一絲微滞,然而洛欽并沒有察覺,只是繼續說:“那我覺得,我的內心至少會比現在強大一點。”

“睡吧。”水荔揚眨了眨眼睛,說道,“太晚了。”

洛欽也不再說話,側了側身子靠着水荔揚,可能是一口氣說了不少話,這會兒倒覺得困了。他閉上眼沒一會兒,呼吸聲就靜了下來。

水荔揚沉默地坐在黑暗裏,扭頭看了一眼睡着的洛欽,良久,輕輕嘆了口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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