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5章
09.
陸孝的問話開始了,他先問一句不要臉的話,問她充滿天真又充滿厭世的妹妹:我和小秋香一起掉水裏了,你他媽先救誰?
這是一條死路,話問到這份兒上,陸孝看明白一個少女的成長歷程,甚至人生的末路他都看到了,陸秋長成了他不認識的樣子,他們一家人死光了,只剩他和陸秋獨枝似的散着,長在龜裂的土塊裏相依為命,一小塊泥地就像一座孤島。
陸秋默不作聲,陸孝孤獨地開着小破摩托,開摩托的時候,他的心都飄到千裏之外的墳圈裏頭去了,他哪有心思安安穩穩地開小摩托,讓他安安靜靜的別說話他都做不到,他的頭發絲黏在一塊兒,太難受了,實在忍不住,他轉過頭,特意弄了一個冷酷的側臉給陸秋看,帶着哥哥該有的威嚴,其實沒有威嚴,啥也沒有。陸孝哭喪着臉,表情極其難看,他做夢都沒想到自己能癟成這樣。
陸孝說:你喜歡女的,那也不能喜歡她,她比你大不少,我是說各種意義上的大,再者說,她馬上和我散夥兒了,邊兒待着去吧,我們倆徹底完幾把蛋了。
摩托車停在陸秋宿舍樓下,陸孝的話也停在這個時間節點,陸秋的臉被路燈襯得人不人鬼不鬼,她耳鳴的老毛病又開始了,陸秋一邊拍着耳朵,一邊側頭問陸孝:怎麽就散夥兒了?怎麽就完蛋了?
陸孝有一肚子罵小秋香、罵陸秋、罵自己的話,只是詞語反反複複就是那些,單薄極了,他立刻感受到自己塑料的人生和塑料的體質,他算個屁。
陸孝惡毒的話沒等說出來,這邊陸秋的手機響了,陸秋又是那副死樣子,平靜如水地接起電話,仿佛看破紅塵已經擇清了自己,只有在扇陸孝大耳瓜子的時候才顯露出一點恨鐵不成鋼的憤怒和要死一起死的壯烈。
陸秋的學長打來電話,陸孝立刻湊到跟前去聽,聽見那邊溫柔地講:師妹,你的實驗報告落在高效液相實驗室裏了,我還有十分鐘到一公寓樓下,我給你送過來了。
陸孝把他的小破頭盔摘下來了,髒兮兮的頭盔被他用胳膊夾着,他像地主老財剝削長工似的緊緊挨着陸秋站着,兩只眼睛無神地望向遠方,嘴裏含糊不清地說:我再保護你十分鐘。
十分鐘後,陸秋的學長準時到了一公寓門口,将手裏薄薄的幾張實驗報告遞到陸秋手裏。陸秋和陸孝對姓方的人太忌諱了,從命裏開始忌諱,那種忌諱,害怕的成分最多。陸孝站在兩人之間,擡頭,惡狠狠、龇牙咧嘴地提問:小夥子,你叫方什麽呀?
——您好,我叫方明煦。
10.
方明煦比陸孝高一個頭,面對陸孝小流氓似的龇牙咧嘴,他笑呵呵地應對,把眼睛笑成月牙的形狀,彎彎的兩道弧線,陸孝稱它為傻狗式的微笑,擁有傻狗微笑的人,肯定都是好人,陸孝瞥了一眼方明煦的臉,想着如果命運給他安排了這麽一個妹夫,他或許裝裝和氣收下了,以一個男人的角度來看,能收下是福分。
“陸先生,我在學校對面的學府公寓住,您能順路捎我一段嗎?拜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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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次被人和和氣氣地稱呼為陸先生,陸孝整個身子都發麻,有種當年被幾個小癟三爆頭,血液統統流到腳底然後蒸發掉的感覺,陸孝摳了摳臉頰,尋思着他能算什麽陸先生,現在什麽年代?阿貓阿狗也能當先生了?這麽估摸起來,還得是文化人正經,眼界開闊,心胸寬廣。
方明煦坐在陸孝的小破摩托上,雙手規規矩矩地放在後面,陸孝往後瞥了一眼,感覺自己不像在馱個人高馬大的男人,更像在馱一只乖巧懂事的小狗。
“陸先生……陸先生?”
“你他媽喊喊喊個屁!你要幹啥?”
陸孝自知有愧于幹幹淨淨的“陸先生”,他就是個癟三,何德何能讓文化人喊他一句陸先生,他出大力的時候人家喊他一聲師傅算是尊敬他,他也回應了,這時的“陸先生”萬萬不能回應了,當一個合格的“陸先生”太難了,也太慘了,他早就選擇了一條好走的道——去當個不正經的癟三。
“小師妹叫陸秋,那您呢,您是叫陸冬嘛?我瞎猜的。”
陸冬?陸冬倒是個好名字,反正總比陸孝強。陸孝這會兒身心俱疲,嗓子劈了,啞着煙酒嗓告訴方明煦:陸孝,我叫陸孝。
“好聽!”
方明煦篤定地告訴他,這真是一個好名字,真的好聽。
“紋花臂不痛嗎?”
“不痛。”
“那您能當我大哥嗎?收我當小弟。”
“不能,我不混社會,我就是一幹搓澡的,外號牛德彪。”
方明煦不再開口說話了,雙手依舊規規矩矩地放在後面,眼睛掃過路邊一家家還沒熄燈的小店,眼裏有投射.進來的光也有模糊的笑意。
陸孝無意中回頭看了一眼,看見方明煦的眼睛,他的眼睛亮亮的,又幹淨。陸孝第一次覺得當個家世清白的文化人真好,他不太清楚明煦這兩個字到底是啥意思,是從哪本古書上扒下來的高貴的字,但這兩個字湊在一起,他就覺得父母的寄托很美好,方明煦是個溫暖和幹淨的人,眼睛亮亮的,什麽人有那種透亮的眼睛和眼神?他在澡堂裏沒見過,在闖過的紛繁世界裏也沒見過,因為他總是遇見那種眼睛悶悶的人,眼底是粘稠的淚水,流下來是苦味的液體,可不是鹹的。
在這個世界上,有我這樣的臭蟲才能襯托出來你們的好。陸孝心酸地承認自己活得像一只臭蟲,臭蟲的生命力頑強嗎?他載着方明煦,想起自己壓在心底的一件又一件糟心事,眼前五顏六色的燈光忽然失去特定色彩,全都成了灰白的爛菜泥,灰白黑三色絞在一起,又成了亂七八糟的馬賽克,下一秒車倒了,陸孝才知道燈光壓根是虛的,他從車上跌下來,低血糖暈了一分鐘,與這個任性地世界告別一分鐘後又回來了。
他醒了,腦袋頂在方明煦的懷裏,胳膊肘和膝蓋擦傷,爛糊糊的血蹭髒了方明煦的白襯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