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解春風(一)

解春風(一)

回至府上,燕奚先跟着燕聽雪來到她的閨房。

她有預感,她這一回府,府上二位主人定會先叫她過去。

經歷寒山寺一事,她覺得她與燕聽雪的關系比之以前緩和許多。

就算一旁的芳菲再怎麽看她不順眼,燕聽雪看見燕聽雪看向她的眸子,已不再是初見時的防備和無措。相反,如今望向她時,眉目總是染上溫柔的笑意。

燕奚不禁再度啧嘆:女主不愧是女主。以德報怨,記好不記壞,向來都如此。

那就讓她再對她好一些,起碼算是彌補身為燕奚時,原身做的一些罪過事。

府中下人見二位是相互挽手入府,行走之間說說笑笑,俨然一對多年交心、親密無間的姐妹,不由得有些愕然,互相使了個眼色,悄聲将此事禀告于家中主位。

“小奚兒何時與榮嬌相識了?”見周圍人少了,燕聽雪終于出聲問道。

燕奚如實說:“我騙他的。他太煩人了。”

聞言燕聽雪噗嗤一笑:“你呀。總是這樣。”

面色稍定,她旋即正色看着燕奚:“小奚兒……也想跟孫家的大小姐交往嗎?就像姐姐那般……”

燕奚回想了一下原身的一生,突然産生了一絲悲涼之感,不知被什麽點中,委屈湧上心頭,她皺縮了鼻子,“是。”

燕聽雪看着她突然大變的神色,無言地撫了撫她的腦袋和肩膀,溫聲道,“那以後姐姐便将孫小姐介紹給你認識。”

她溫柔地在燕奚耳邊耳語,“以後想要什麽,要将真心話像現在這般說出來才好。”

她又撫了撫她的肩,柔柔一笑,“不說出來,旁人是看不出來你的所思所想的。喜歡是要表達的,就比如現下。”

燕聽雪在表示,她很喜歡這個妹妹。

燕奚聞言,不知哪來的情緒,鼻子皺縮得更厲害了,最後一抽一抽地,竟是“啪嗒”落下了一滴淚。

随後,眼淚像堤壩開閘般模糊掉燕奚眼前的視線,她看不清面前燕聽雪的臉龐神色,只能聽見她溫柔中帶着些慌亂的聲音,不停地安慰她,“乖,我們不哭。”

芳菲和祁蘭就站在二人身後,相視一對,一時無言。

明明這個時候是不該委屈的,可燕奚竟可以對這份自心底湧上來的情緒感同身受,難過得不能自已。

是原身燕奚的感情嗎?那為什麽,連她的心底也這樣難過。

怎麽辦,系統為什麽還不出現,誰來告訴她為什麽呀。

抽噎聲伴随着泣聲不止,她勉強咬出清晰的字眼,“我也不想,可我忍不住。”

眼淚似乎從未這般順暢地傾瀉出來,燕奚感到從來未有的暢快感,在燕聽雪一拍一撫的安慰下,淚水逐漸止住,稍稍回想,又不禁紅了眼眶。

在無言中、在一片哄聲中,她們二人冰消雪釋、前嫌盡去,達成未有的和解。

燕聽雪右手握着燕奚的手腕,左臂擁着她往前走。這次,她是真心實意的。

遠處的下人見此情形,提着掃把遠去,随手捅破角落一張蛛網,三言兩語将此事漸次傳開。

誤會便像那角落蛛網,編織細密、累積歲月,當一層層纏繞,便再也看不清事情的本貌,想要剖開便難了。

但所幸,故事沒有走到真正的轉折點,一切還有挽回的餘地。這一張蛛網捅破,眼前清明,便再無什麽可以困得住眼前人。

葉将離聽說這件事時,正在燕旆旌身旁替他研墨。

她不敢相信,當即放下手中墨塊又細問:“當真如此?”

素心又重複了一遍:“确實如此。現在應該整府都知道二小姐在大小姐面前哭成淚人了。”

葉将離的嘴唇止不住地咧開笑:“終于,終于,小奚兒終于肯接受她姐姐了。”

燕旆旌也喜上眉梢:“看來這一趟讓小奚兒跟着聽雪去寒山寺修修心确實是對的。”

倏然想到什麽,葉将離又皺起眉頭。她看向燕旆旌,目光間有些憂慮:“就是不知,小奚兒現在願不願意接受我們。”

燕旆旌立即安慰妻子:“不急。今夜讓廚房好好做一桌子菜,我們一家吃個團圓飯。”

葉将離點頭,旋即道:“素心快讓他們去準備。”

芳菲進屋子禀告之時,燕聽雪正在教燕奚如何刺繡,并拿着她最近的繡品跟燕奚比劃。

彼時燕奚已經平息了情緒,看着燕聽雪的繡品,心思神游其外。

聞言,燕聽雪停下手中忙活的動作,盈盈一笑:“小奚兒,我們去用飯。”

路上,燕奚被燕聽雪挽着,有一搭沒一搭地回着她的話,心下思緒百轉。

說不緊張是假的。

下午不論真心如何,也算陰差陽錯為燕氏夫婦演了一出好戲。

信與不信,便看今晚。

燕聽雪在側端詳着她,輕輕拍了拍她的手,燕奚感到有一股暖流自接觸的地方傳來。她聽見她用平日裏溫柔細微卻堅定有力的聲音道:“小奚兒不緊張,阿爹阿娘,從不怨你。”

燕奚有點羞愧。

到現在,她還在怕二老對她迎頭而來的責備,盤算如何同二老演戲,以期以最快的方式緩和關系,以便她接下來的行動。

而廳堂裏端坐的二位,此刻正翹首期盼着,那個丢失在外多年、回來仍不肯與諸位交好的女兒,能夠從寒山寺回來後,也對他們親近一些。

她重重地點了點頭。

進去,果見一對慈眉善目的夫婦。

坐在主位的女主人,穿着一身素色衣裳,領口和袖口繡着鵝黃的菊,像她整個人的氣質一般。鬓間簡單斜插幾支玉簪,眉眼和動靜間跟燕聽雪很像,這便是她們的親生母親葉将離了。

一側的男主人,則留着一圈胡子茬,眉毛濃厚,目光灼灼。燕奚思索了一下,确實跟自己的眉眼是有些相像的。大概是居家,穿着打扮甚是随意,長發并未束冠,而用一支玉簪挽在腦後,不用想也知道是誰幫他挽的;身上穿着寬大的便服,棕茶色的,繡着一些吉祥如意的紋樣。

燕奚随着燕聽雪一一朝二位問禮。

葉将離見二人如此,偷偷看了一眼燕奚的神色,忙道:“家中不必拘泥這些規矩,快坐。”

“素心,給二位小姐上飯。”

燕聽雪依禮坐下。她坐在葉父身側。

留下的位置就是燕奚的了。

她該是感激的。

相較男性,還是女性更好親近。

她坐下時,又道了句“母親好”。

葉将離“哎”了一聲,眼眶竟是激動地泛了些淚花。

燕奚看入眼中,再度譴責自己方才的行為。

可是沒有系統,她需要自己現在在這裏安定下來。

想至此,她嘆了口氣。

葉将離并未看到她方才轉瞬即逝的神色,殷勤從就近的菜碟中夾過菜,放進燕奚的碗中:“小奚兒嘗嘗這個,我記得是你幼時最愛握着吃的。”

葉将離夾到燕奚碗裏的是一塊豆腐,大概是過了魚湯,隐隐聞着有一股鮮魚的味道。

真是巧了,無數美食中,她也最愛豆腐,因為豆腐總給她一種小時候的感覺。但在什麽時候、在哪吃的,她早已記不太清,只能去不斷尋找,記憶那股被她堅定地稱呼為家的味道。

燕奚順應地夾起來嘗了一口。在柔軟沖擊味蕾那一瞬間,燕奚的大腦突然空白一片,舌尖顫抖,貝齒差點咬住舌尖。

握着筷子的手忍不住一顫,有些激動到無法言說。

記憶中的、最懷念的、初遇樸實再品濃烈的味道,像這母女情誼。

其實她并不知自己父母何人,來自何處,又有何處可歸去。

她從記事開始,便呆在專員培訓處,來自母親般的慈愛和嚴厲卻不失溫柔的教育,都是主系統給的。

帶着意識的,卻冰冷的數字模塊,無法再給她更多,對她來說已足夠。

如今,這裏坐着一位觸手可摸的女人。見她這般神态,一時也緊張了起來,擡手過來順她的背,一言一行間滿是關懷。

她說:“怎麽了?是不好吃還是噎着了?”

真實的、溫柔的觸感,是她曾幻想過無數次的感覺。

這一瞬,燕奚恍然感覺,葉将離已經不是簡單的NPC了。

她将剩餘的豆腐咽下,抿唇笑了:“都沒有。是豆腐太好吃了,讓女兒突然回憶到童稚時的味道。”

葉将離跟燕旆旌對視一望,看到了對方眼中的驚喜。

在葉将離的示意下,燕旆旌也給燕奚夾了一塊,“愛吃便多吃些。”

燕奚倉促地道了聲謝。

燕旆旌收回胳膊的時候也很局促。見她如此模樣,連忙望向葉将離。見她無聲的地搖了搖頭,終是将一肚子的話又咽回去,将一雙筷箸放下。

這頓飯吃的還算順利。

燕旆旌問二人在山上情況的時候,燕聽雪便欲将回京之事如實與其相報。還好燕奚眼快,擱袖拉住燕聽雪的胳膊,朝她微微搖了搖腦袋。

燕聽雪很聰慧,即刻轉了話鋒将變故之事掠過,只言說在路上遇見了攝政王一行人,其心思周密,擔心她們路上遇險,便一路随行護送。

燕旆旌點了點頭,“改日應該登門拜謝。”

燕聽雪道:“是。”

她捉着燕奚的衣袖,“無他女兒便退下了,還望父親母親早些歇息。”

随後,燕奚照着燕聽雪的模樣,随她行禮告退。

燕旆旌下意識想喚一聲,被身側的葉将離給攔住了。

待二人出了廳門,葉将離嘆了口氣,“已經甚好。不躲,也不頂撞了。來日方長,別太心急。”

廳門之外的燕奚同樣放松下來,她淡淡一笑:“謝謝阿姐。這回妹妹回自己的居處了。”

待燕聽雪朝她端莊點頭,燕奚比劃着行了一禮,拉着祁蘭,要她為自己指路,滿心好奇地踏上自己的歸程。

她想,她勉強算是有了歸處,至少現在,在異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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