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34:我做錯了嗎?

舒童 34:我做錯了嗎?

雖然我已經知道莫季紅的下落,但出于同情,我不想打擾她的生活,更不想讓她再次回憶起這些不堪的往事。況且,精神病人的話無法作證,即便傳播出去,也很可能落人把柄,遭人口舌。所以我還是覺得找精神正常的人做口供,會更為保險。

我并不了解莫季紅,聶雨和肖芸也同她不熟,可我卻感覺,她應當是那種勇于反抗,不願屈就任何強威和肮髒之下的鬥士,只是她太過弱小和惶恐,像驚弓之鳥,以為憑借自己過激的反抗和控訴就能贏得勝利,可最終卻被無情地打入了精神病院,在巨大的痛苦和矛盾中,不願和解,直至讓自己癫狂。

除了莫季紅,其餘三位離職的女工,劉月敏已不知下落,孟慧在父母葬禮之後,去了遙遠的外省打工,也下落不明,只有意外致殘的張媛媛,目前在蘆市的郊區生活,作為同李勝打交道之後,最早離職的女工,我和聶雨懷疑,她正是李勝來到博升後的第一個目标。

我和聶雨第一次電聯張媛媛,講明來意後,她毫不猶豫地拒絕了我們的拜訪。這屬于情理之中,我們都能接受。

但我不是個輕易死心的人,事情走到如今這步,已經沒有回頭路可退了。

于是我又做了一次讓人讨厭反感的人。那段時間,我頻繁給張媛媛打電話,但神奇的是,每次她都接起,聽我絮絮叨叨一大堆,然後默默挂斷電話。

就這樣磨了快一個月,張媛媛終于松口,允許我們前去拜訪她,但她提前給我們打預防針:不可能給我們想要的信息。

我和聶雨在一個涼爽的深秋之夜,大概是十月底的某天,終于成功見到了張媛媛。

張媛媛是單親家庭,她的衣食住行全由瘦弱的母親負責,而她只能每日每夜坐在輪椅上,發呆或者只是呼吸那樣活着。

第一面見到張媛媛,我就有種撲面而來的熟悉感,她皮膚很白,近乎蒼白那般透明,精致的眉眼,小巧的唇,清純又易碎,像種在玻璃碗裏的花。按理說,她跟李慧倩長得并不相像,但卻有種相近的氣質,這氣質,我在肖芸身上也感受到了。

像堅韌又偶爾張揚的百合,挺得筆直,幹淨馥郁,隐隐有着自己的小虛榮或小驕傲,但無傷大雅,反而讓其顯得更為生動。說一句不太尊重人的話,有時候,這種隐隐綽綽的氣質,是由貧窮和苦痛打磨出來的。

我好像瞬間理解到黃志君玩弄女性的變态心理背後,擇選對象的标準。

三人面面相觑,一時無話。我不知從何說起,不管殘疾還是李勝的事,每一個提及,對她來說,應該都很殘忍。

“吃了嗎?”許久,我憋出這麽莫名一句。

張媛媛奇怪地盯了我幾秒,突然“噗嗤”一笑,嚴肅又緊張的氛圍瞬間消散不少,轉而輕松了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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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想問的就問吧。”張媛媛的語氣很平靜,似乎已從那些腌臜的事情中成功逃離。

聶雨偷偷瞅了我一眼,她的手瑟縮在口袋裏,随時等待我的指令。

本來我計劃的很好,借問問題的方式,偷偷錄音,以獲得一些證據,為擴大輿論做準備。

我知道這無法成為證據指控,我也沒想過報警,用處不大。但作為爆炸新聞的輔助材料,足矣。所以我不在乎合法性。

但臨到坐在張媛媛面前,看着她那張蒼白又無波動的臉,我反而膽怯了。

我這麽做,是不是太過分了?

張媛媛的眼神若有似無地落在聶雨身上,我有點心虛,生怕被她發現端倪,導致這來之不易的拜訪黃掉。誰知,她輕輕一笑,又像無事發生一樣,将目光對準我。

“說吧。”張媛媛輕聲催促我。

“你當時為什麽會離開玉錦染?”我舔舔幹澀的嘴唇,問。

張媛媛撇了下嘴,用眼神示意自己的雙腿:“因為殘疾。”

“意外是怎麽發生的?”我問得很小聲,好像聲音越輕,造成的傷害越小一樣。

張媛媛陷入回憶,但表情并不陰郁,她好像很迅速地接受了自己的苦難,如今重述,也可以輕描淡寫地表述。

但僞裝的成分占多少,我們尚不可知。

“某天下班,不小心被車撞到了。”張媛媛擡手聳肩,“就這麽簡單。”

話至此,我和聶雨對視一眼,張媛媛的鎮定和平靜太過異常,這已經超出常人的可承受範圍,太奇怪了。

“你當時在工廠的時候,跟李勝交往甚密,方便告訴我,你們當時是在交往還是有其他原因?”

張媛媛見我一臉認真,微微一笑,“你什麽都知道了,就別這麽循序漸進了吧。”

我被她的話臊得滿臉通紅,她什麽都知道。

“這些事,我媽不讓我亂說。”她環視安靜的屋內,此時她母親不在,無疑給她留下了足夠多可真誠對待的空間。

“李勝确實把我送到了黃志君的床上。”她承認的很痛快。

我和聶雨先是一愣,後感覺迎來一絲曙光。

但她的下一句話卻又澆滅了我們的激動,“但我逃脫了,還發生了意外。他并沒有占我實質上的便宜,所以我不算什麽受害者。”

我愣住,不由擡手指了指她殘廢的腿,“這還不算受害者?”

“黃志君給了我足夠的錢治療。”張媛媛說的理直氣壯,我突然明白之前那超乎常人的鎮定和平靜從何而來。

這又是一個自我麻痹,自我勸服的活例子。

也許是為了掩蓋潛意識所遭受的劇烈傷痛,也可能是什麽PTSD的後遺症,總之,張媛媛的自我消化已到達病态的地步。

她所有看似極其鎮定,完全遠離痛苦往事,不為其影響的情緒,不過是為未來的瞬間大崩潰做準備而已。

所有的負面,在她的心裏正累積成毒素,從一個小小的器官開始麻痹,經過數年累月的積攢,在某刻毫不知情,自以為良好的狀況下,徹底爆裂決堤。

她對現狀的滿意,對黃志君和李勝造成自己這種悲慘下場的完全原諒和不追究,不過是一次嚴重的自我欺騙。

我不禁深深嘆口氣,知道自己此行必不會有所收獲。

張媛媛笑着聳聳肩:“我說過了,你即便來也得不到想要的東西。”

“你母親呢?你母親也這麽接受了嗎?”聶雨不死心地問。

張媛媛聽到“母親”,笑容随即慘淡和自嘲,“還是她勸我想開點呢。”

這時,家門傳來動靜,我和聶雨循聲望去,是張媛媛的媽媽回來了。

她沒想到家裏來了生人,提着一兜菜,愣在門口,疑惑的眼神望向張媛媛。

“我……我朋友。”張媛媛搪塞道。

張媛媛的母親點點頭,接受了這個說法,朝我們禮貌地笑了笑,拎着菜扭頭進了廚房。

我和聶雨明白,此時不宜久留,也沒有什麽可問或能獲得的信息。

離開張媛媛家,聶雨從口袋裏掏出錄音筆,之前那些話她還是錄了下來。

“用得着嗎?”我倆試聽了一下,聲音雖有些小,但談話內容很清晰。

“用是可以用……”但我在猶豫,究竟要不要用,我本以為她對此充滿憤慨和不甘,但她的平靜接受,反而讓我于心不忍,擔心如果用了這段錄音,會不會重新撕開她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即便是畸形的,那會不會徹底将她推入萬劫不複之地?

我正思考間,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在叫我。

我回頭,發現是張媛媛的母親追了出來。

她氣喘籲籲地趕到我們面前,問:“你們,是不是為了那事來的?”

聰明如她,早已猜到我們的目的。

我的手裏正攥着錄音筆,她看了一眼,我的手心瞬間火辣辣的疼。

“阿姨,我是張媛媛以前的工友,就是來看看她。”聶雨擔心張媛媛的母親來者不善,還在幫忙打圓場。

但張媛媛的母親只是一直盯着我,好像早已看出,這場“問候”的始作俑者,正是我。

“錄音筆給我。”她态度強硬,手伸到我面前。

我和聶雨心虛,對剛硬的張媛媛媽媽束手無措,只能像個氣短的猴兒,将錄音筆交到她手裏。

張媛媛媽媽打開錄音筆,裏面的對話再現得一清二楚,她眉頭越皺越深,我和聶雨對視,預備一會兒雙雙跑路。

播放結束,張媛媛的媽媽沉默不語,我和聶雨拉開同她的距離,腳底已在預備運動。

“你們要拿錄音筆做什麽。”許久,她出聲問道。

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不……不一定用,畢竟沒太多有效信息。”

張媛媛的媽媽冷笑一聲,“這些信息難道還不足以還原事情嗎?”

我和聶雨冷汗直流,在強勢又直白的張媛媛媽媽面前,手足無措。我和聶雨盯着她手裏攥着的錄音筆,覺得她下一秒就會摔到地上。

誰知,張媛媛媽媽突然将錄音筆塞回我手裏,“不管你們是出于什麽目的,但此事到此為止吧。”

“這件事仍在繼續,不罷手的另有其人。”

她深深看了我一眼,目光複雜,“作為母親,作為受害人,我們沒有那麽偉大,我只想保護我的女兒,讓她遠離這些痛苦的事情,我也不希望任何人再将這些事重新翻出來,甚至公之于衆。”

說完,張媛媛的媽媽轉身離去,她走路的時候身體習慣性傾斜,仿佛所有的重擔都已壓在她的左肩,讓她不斷下墜。

“那你為什麽沒有摔碎錄音筆?”我朝她的背影喊道。

張媛媛的母親停在原地,但并沒有回頭。約一分鐘後,她一言不發,擡腳離去。

我手裏緊緊攥着錄音筆,仿佛要将裏面的言語全部攥進骨裏。我是出于什麽目的去做這一切?李慧倩的意願我尚不知曉,但張媛媛的意願也許正如她母親所說,所以我究竟該怎麽辦?因為我不是受害者,所以才可以這樣大無畏地去施行自己的正義嗎?

我做錯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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