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29 章
暮春時候,春衫厚夏裳涼,阿念的登基大典正式來臨。
玉白的大理石臺階,文武百官分列兩側,相柳并沒和她站在一處,也并未在盡頭等她,而是作為朝臣在他該呆的位置。
阿念身着明黃色衮服,一步一階的往前走,萬人敬仰,這長長的通往權力的路上,盡頭處并無人等她。
阿念幾乎是踏着沉重的步子往前走着,不同于之前叛亂那一日的意氣風發,她如今只覺得巨大的空茫籠罩了她,有一瞬間她竟然覺得天地之大,自己無處可去。
如今她走到了權利的盡頭,世間的最高處,常言道,月滿則虧,水滿則溢,她的以後會不會也應了這句谶語。
她竟然感覺到了害怕。
她立于高臺,轉過身看着底下萬人朝拜,山呼萬歲,所有人都跪了下去,包括相柳。
阿念不覺得激動反而越發的齒冷。
可如今再無回頭路,只能硬着頭皮走下去了。
這就是玱玹追逐并且為之放棄一切也要得到的權力?高處不勝寒,一個人總是孤冷,也不知道他當日立于大荒之巅的時候有沒有後悔過。
與天地比,人神何異?不過都是刍狗而已。
阿念第一次覺得自己不适合成為一個政治家,她總是太敏感,時時多情且畏懼未知。
“你會離開我嗎?”
她這麽問相柳。
“當然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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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柳擔心的看着她,自從典禮之後阿念總是郁郁怏怏,但是政事卻處理的很好,或者說是思慮過甚了,每一次下達政令之前,她總是斟酌斟酌再斟酌,來給她把脈的醫士也總說,讓相柳将軍多勸着些,女君思慮過多,氣血有虧,長此以往恐不長久。
那我們兩個,誰會先死去呢?
阿念看着相柳含情的眼睛,卻沒有問出這個問題。
由愛故生憂,由愛故生怖,若離于愛者,無憂亦無怖。
可如今相柳就是她存在于此世間的錨,她怎麽可能放棄他!
若是可以,阿念還是希望相柳先走一步,她實在不忍心他再經歷一次心愛之人離開的苦痛了。
而這些,她并不打算告訴相柳。
至于她之前想過的派人出海的相關事宜,沒想到最後是蓐收找到她,言明他想要出海一觀。
阿念有些吃驚,第一反應就是阻止,但是蓐收一句話就讓阿念止住了念頭,他是這麽說的。
“難道陛下會眼睜睜的放任皓翎四部坐大?”
之前政變,中洲氏族四散零落,而西炎舊貴也随着相柳大軍壓境給殺了個幹淨,只剩下了昔日皓翎四部,阿念對他們動手是肯定的,只不過或早或晚而已。
而蓐收,敏銳的察覺到了這一點,所以才自請出海。
要不然阿念一旦動手,他們肯定會糾纏着蓐收來求情,而蓐收為青龍部族長,勢必會左右為難,所以,出海是最好的辦法。
阿念懂了,然後就是長久的沉默,蓐收此舉,何嘗不是在部落利益和她之間有一次選擇了她呢!
她眼睛裏慢慢的蒙上一層霧氣,心裏也是酸澀難言,她想要說些什麽,可又什麽都說不出來,只能看着他叫了一聲,“蓐收哥哥!”
阿念覺得眼淚就要落下來,忙用袖子去擦。
蓐收看着阿念,似乎又回到了舊時,她還是那個屢次闖禍的小王姬,而自己依然是皓翎的蓐收将軍。
他上前兩步,輕輕拍着阿念的背,連聲音也柔柔的。
“好啦,別哭了……”
阿念被他一說,淚珠子反而噼裏啪啦的往下掉,手裏緊緊地攥着他的袖子,“是我對不起你,打小你就給我收拾爛攤子,我如今長大了,還是要你抽身退步……”
蓐收心裏一嘆,他自然是知道阿念的,可他更知道阿念的抱負,今日自己若不退一步,難道非要站在阿念的對立面嗎?兩個人非要鬧得兩敗俱傷形同陌路才好嗎!就算是為了這份情誼,他也不想如此。
阿念有些難過,相柳如今也很忙,他總領高棉一切事宜,經常兩邊來回跑,兩個人也沒辦法有大片大片的時間在一起,就是苦了毛球,馱着他頻繁往返于紫金頂和清谷,這段時間一人一鳥都消瘦許多。
阿念也在盯着蓐收出海事宜,她總是擔心,故而派了最精銳的水兵,提前半年讓蓐收與他們同吃同住,為了讓他适應海上的生活,還讓他去了幾次婆娑。
這是蓐收第一次接觸到阿念的海外勢力。
他之前只知道阿念為了回來做了許多,但着實沒想到竟然有這麽多!
小阿念啊!
他看着眼前的一切,那些來來往往的商隊,恭敬到卑微的婆娑王,神聖潔白的宮殿,心裏也說不清楚是什麽滋味,只知道,原來的那個阿念,已經離他很遠了。
蓐收走的時候正是秋日,阿念在渡口送他,晴空一鶴排雲上,阿念心裏也憑空多了幾分寂寥。
蓐收走了,阿念身邊的故人就又少了一個,不過聽青葦說,辰榮馨悅表現出色,已經連升三級,從原來的一個微末女侍成了六品的女官。
在相柳不再的日子裏,她甚至開始頻繁的宣召辰榮馨悅,兩個人有一搭沒一搭的說話,但是令人尴尬的是,她和辰榮馨悅之間唯一的話題便是小夭和玱玹。
阿念聽着辰榮馨悅講着玱玹哥哥和小夭的舊事,是的,玱玹死了,她反而沒那麽恨他了,或者說,她沒恨過他,只是立場不同而已。如今聽着他們在中洲的往事,阿念好奇之餘竟然還有些懷念,她總是忍不住讓馨悅多講講,聽着她的敘述,然後在腦子裏想像當時是何情景。
有時候想着想着,還是不自覺的笑起來。
而辰榮馨悅自然也投其所好,話裏話外都在不動聲色,微妙的讨好着她。
她身上已經沒有往日裏無冕王姬的傲氣了。
物是人非事事休,阿念想。
但是這絕不是一個好兆頭,按理來說,阿念如今什麽都有了,合該是一往無前的,可她卻常常覺得畏懼,可畏懼的是什麽呢,就連她自己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她很快也沒時間想東想西,因為她要對皓翎四部下手了。
她希望他們能有點眼色,不要最後搞到不死不休的地步,尤其是青龍部,阿念就算是為了蓐收,也不想對他們下狠手。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阿念特意讓相柳調了兵來,然後宣召四部族長入紫金頂,因為蓐收出海,如今的青龍部是他本家的一個堂弟代行族長之職。
天下人都知道這是一場鴻門宴,可王令既發便不得不遵從,去了紫金頂只怕沒有好下場,可若是不去,立時便要治罪。阿念這次,行的是煌煌陽謀。
大概是蓐收提前交代過,他的那個堂弟,名喚青龍笠葉的,是第一個到的,幾日之後,羲和部族長也到了。
阿念又耐着性子等了一個月,白虎與常曦兩部還是一直沒動靜。
阿念不想再等了,直接讓相柳去拿人,将人帶來紫金頂問罪。
相柳辦事,主打一個保質保量,阿念上午送他去的,第二日的時候就回來了,當時阿念正在宴請青龍羲和兩部的族長,在湖心的亭子裏擺了一桌小宴,桌上全是皓翎舊食。
幾人面上正言笑晏晏,相柳便直接帶着人落在了如平鏡般的湖面上,相柳走在最前,一身白衣服,看起來更像一個賜福的神明而非殺人的羅剎,阿念看到他的那一刻便知道事成了,起身迎上去,另外兩個人也忙跟在阿念後面。
阿念去挽了相柳的手,心裏歡愉,說話也笑盈盈的。
“兩位族長好大的架子,不從王令就罷了,還要我親自派人去請。”
殊不知她越是笑着說話,衆人便越是心驚膽戰。
沒人回答她的話,阿念也不惱,看着底下一個漲紅了臉色一個面色發白的被相柳請來的兩位族長,她心裏還挺想知道相柳到底做了什麽讓這二位如此聽話,畢竟當初在父王面前,他們兩個老家夥也是時不時的嗆聲。
“好了,別跪着了,都入席吧。”
這下子青龍笠葉可算知道宴上那兩張空着的鈴蘭桌是給誰擺的了。
至于相柳,自然是要跟阿念一席的。
接下來的時間裏,青龍笠葉便發現,相柳一回來,陛下心情都好了許多,話也說的和軟了,至于相柳,則在忙着給阿念布菜剝蝦,一副不值錢的樣子。
實在是沒眼看。
阿念留他們在紫金頂呆了三個月,這三個月裏,她讓自己的人去接手了四部勢力,打算之後再徐徐圖之。
當日小宴結束,阿念和相柳一路走回勤政殿,入了秋,紫金頂的少府特意将整個花園擺滿了菊花,如今各地奇花異草天材地寶像是水一般流進紫金頂,有一種綠菊格外的稀有,整個紫金頂也只有十二盆。
“你到底做了什麽,讓那兩個老古董這麽聽話?我還以為他們會罵我呢?!”
相柳笑着輕輕搖頭,“秘密。”
然後停頓了一下,眉頭輕蹙狀似為難的接着說,“不過他們倒是罵了蓐收。”
阿念有些可樂,相柳和蓐收兩個人的關系有些奇怪,阿念常常搞不明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相柳并不因蓐收當日領兵圍剿而怨怼,在他看來那不過是職責所在,就像他當日選擇戰死一樣。甚至他們兩個人還同時對對方抱有一定的欣賞态度,但這一點也不妨礙兩個人會對對方的倒黴而感到幸災樂禍。
“行了,收收吧,想笑就笑,不用強忍着,再說了,蓐收又不在,你裝給誰看?”
相柳面上一派風淡雲輕,心裏卻微微忍俊不禁,自然是裝給你看的,我的小阿念。
阿念總忍不住去和相柳貼的更近,“說實話,你跟蓐收之間,我總覺得怪怪的。”但又說不出哪兒怪來。
兩個人這會兒挨得很近,搞得相柳總想去咬一口阿念的小鼻子。
“他欣賞我,并不等于他覺得我配的上你。”
阿念終于明白了,蓐收其實心裏還是覺得相柳并不适合阿念,大概是因為他總覺得相柳是個自我意識很強的人,而蓐收卻總想給她找一個能全方位包容她,以她為中心的王夫。
阿念那一刻心裏又是感動又是好笑,然後心裏決定,還是對青龍部下手輕點吧,就算是為了蓐收。
但是,人還是要安撫一下的。
“你別胡說,你是天下第一好的人!而且,若是你當初肯為了小夭放棄辰榮義軍的堅持,那還有我什麽事兒啊,再說了,如果你真的那麽做了,我大概也不會喜歡你。”
為了心中的道走到最後,哪怕是死,這才是相柳真正的魅力所在。
相柳本來心裏一軟,可聽到後面就有些無力,他好像從來都沒辦法阻止阿念提起小夭,“以後能別提她了嗎?”
阿念裝傻,“誰?”
相柳咬牙切齒,“小夭。”
“我都不在意你在意什麽?而且我這些時候一直聽馨悅講中洲之前的舊事,有時候還挺懷念的。”
說着說着阿念有點興奮,拉着相柳的手放在自己的臉上,“哎!你都沒跟我說過你遇見我之前的事!”
相柳輕輕摩挲着阿念細嫩的臉頰,“你當然可以知道,但是我也不能白說。”
相柳直直的看着阿念,他的眼睛裏是什麽阿念一清二楚,她不知道為什麽有點害怕又有點興奮,“那、能……等晚上嗎?”
相柳壓低了聲音去躬身咬她的耳朵,阿念直接就是一個機靈,“你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