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待人歸(三)
待人歸(三)
那場神魔大戰不知持續了多久,久到每個人都是一臉麻木絕望,看着人間慘象,恍若末世那般無奈。
直到某一天,衆神明共創誅神大陣,只是代價過于沉痛。
神獸之骨鎮山河,神獸之軀鎮魔神,神明之力引天力。
衆神明頓感怆然,但随即有個人站了出來,道:“昔日受人間煙火供奉,而今當還于人世。”
于是,衆人紛紛高亢的應和。
蒼嵘淡漠的坐在上首,俯視蒼生。
那天,離淵最後去了一次人間,他遇到了渡玄,這禿驢果真是命大啊。
他懶洋洋的笑着,“禿驢,這是最後一次見面了,我送你個東西吧。”
他取出了一片龍鱗,有些茫然的說:“此次一別,不知何年何月才得以解脫,你是我在人間唯一認識的人了,這龍鱗,就當送別禮吧。”
渡玄凝視着神龍,雙手合十:“我佛慈悲。”
離淵又回了九重天,他立在白梅樹下,仰頭看着他曾經挂過的枝頭,輕輕笑了下。
他忽然有些不甘,他不想被困在無妄海底。
可天命難違,慈悲難消,似乎生來,他就帶着神明的悲憫,做不到冷眼旁觀。
他回頭,就見蒼嵘緩步走了進來,他輕聲問:“你就沒什麽要和我說的嗎?”
蒼嵘久久凝視着他,最後澀聲道:“我會來陪你。”
Advertisement
離淵悶聲笑了笑,眼裏蓄着淚花,“好。”
好像什麽都沒說,但又好像什麽都說了。
寂靜彌漫開來,似乎一切都不必言說,早已心知肚明。
神魔大戰的最後一天,神龍的嘶吼貫徹整個天際,痛苦又絕望,逃亡的人紛紛仰頭,他們看着神龍在空中自剖龍骨,鮮血如雨水般落下來,落地時滋養出了許久未見的嫩芽和花草。
他們紛紛跪下來,仰頭看着神龍,他們還看到諸天神明為其護法。
最中間那人衣袂翻滾,神色淡漠,無悲無喜的俯瞰人間。
龍骨墜地,融入山河,魔神在無妄海上無能狂怒。
剎那間,神明自散神力,引天力畫陣法,浩瀚的神力掃蕩這片荒蕪的人間,将魔神壓入海底。
雷雲炸響,神龍盤成一圈随着魔神墜入無妄海。
無數人頓感天地聯系,紛紛自願獻祭鮮血鎮壓魔神。
剎那間,紅色畫卷鋪滿大地。
最後的最後,神明紛紛墜于高空,化作漫天神力,消散于天際。
霎時間,淡金色的神力落入山川,青山複蘇,海川翻湧。
神明隕落,萬物重生。
所有人抱頭痛哭,長達幾十年的末世終于結束。
又是一年,無妄海那黑黢黢的海水不停地翻湧,難以停息。
無妄海中央的小島出現了一個人,他眉目淡漠,背影蕭瑟,一襲白衣被海風刮得獵獵作響。
蒼嵘擡起手,看了看自己緩慢消散的神力,涼薄的笑了笑。
在那仙霧缭繞的九重天上,他一人對着一盤棋,一卷書,一片絢爛雲層,一群仙鶴,明明和之前沒有多大區別,但他還是感到前所未有的孤寂。
大抵是那人不在了,他便也覺得這世間太過無聊了。
在他想要去無妄海時,紫鸾神鳥站在白梅樹上喚他,“主人,你真的要走了嗎?”
他的視線輕輕落到九霄之下的無妄海,輕聲道:“我要去陪他了。”
于是他在小島上修了神殿。
神殿無名,莊嚴肅穆的立在海上。
他在殿內擱了一座空蕩蕩的神龛,刻上了兩行字。
離人歸,山海逢。
剎那間,海風呼嘯,輕輕拂過他的臉頰,他猛地回頭,點漆似得眸子落到海面,嗓音很輕。
“是你麽?你看得見,對麽?”
此後十年,他一直待在無妄海上,陪着海底的人,長長久久。
隕落的那天,海水徹底翻湧,海風猛烈地呼嘯,穿堂而過,直到他的身軀意識消散于天際。
他要去陪他了……
那晚天邊劃過上千流星,在天空亂劃出銀色的線條,璀璨耀眼。
人們仰望星空,興奮激動。
原來,人們最愛的是神明隕落。
渡玄盤坐于佛祖前,微微阖眸。
“世上最後一位神明,隕落了。”
*
驀然睜眼,桃花眼早已暗紅,眼白爬滿了血絲,仿佛壓抑着深刻的絕望,經年累月,刻入骨髓。
安客君一彎腰,一口烏黑的血就噴了出來,他捂着心口,深呼吸了好一會兒才緩過來,他的雙眼也有些失神,良久他才輕笑一聲,啞聲道:“離人歸,山海逢。”
“三世糾葛,兩世死別,當真是情深緣淺啊。”
那日神龍虛影入體,他的身體承受不住上古神力,所以便死了一回,魂靈歸往無妄海,重塑身軀,但醒來那日他損耗太大,又被萬年前的記憶拖入深淵,直到今日,他才得以清醒過來,卻也想起了萬年前的所有記憶。
他和蘇臨舟的糾葛可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啊,他就不信這一世,天道還要阻他!
安客君站起身,揉了揉僵硬的關節,他随意一瞥四周的黑暗,習以為常的壓下心中孽障,回到了海面。
許是想起了回憶的最後,他的神識看着蘇臨舟消散于神殿,心念一動,他就去了神殿。
安客君慢慢的看着這座神殿,有些悵然的看到了石壁上的刻痕,是他當年怕黑無聊時刻下的,一筆一畫,都是蘇臨舟的名字。
修長的手指輕輕撫上刻痕,他嘴角終于牽起一抹開心的笑容。
他走進神殿,看着神龛裏的那兩行字,他輕輕擦拭掉灰塵,嗓音很輕,“神尊,我還是喜歡你。”
夜幕沉沉,海風鹹鹹,浪花朵朵,拍打在礁石上,又慢慢退去。
安客君坐在礁石上,平靜的看着無妄海,背影寥落孤寂,他出了好久的神,慢慢回憶自己的五百年。
從前的他是萬人敬仰的離淵仙尊,所過之處皆是贊美欣賞。
少年天才,風華絕代。
是世人對他的稱贊。
可是玄昆山一役後,他從無妄海蘇醒時,一切都變了,他堕魔了。
他也忘了自己在玄昆山一役發生的所有事。
初時他不懂如何掌握魔氣,不懂如何隐匿魔息,但他不想去魔域,他不承認自己是魔,所以,他去了歸仙洲。
他看到了別人恐懼憎惡的眼神,他像個見不了光、處在黑暗的陰溝老鼠,一路躲躲藏藏。
直到他能夠掌握魔氣、隐匿魔息後,他去了人間,坐在茶樓裏看着話本,聽着說書,憤怒的聽着人群唾罵離淵魔頭。
于是,他失控了,魔息剛暴露,就立馬引來了仙門的追殺。
在某個月圓之日,他坐在屋頂上斜眼睨着正氣凜然的仙門,嗤笑一聲後殺了那些想要取他首級領獎的修士。
那夜月色如霜,他蕭條一人立于月下,兀自低笑。
到後面,連魔族都來橫插一腳,魔族朝聖,可他不想與魔族混在一起。
是以他殺紅了眼,仙魔兩族皆畏懼他,見他如見瘟神。
他殺的人越多,受的傷也就越多,他常常獨自一人穿過田間小徑,血落一地。
而天道每每在他重傷之際降下天雷,勢要劈死他這個無法無天的魔頭,卻又不知為何,總是劈歪了,像是給他一個警告,可他回不了頭,他要活,就只能殺了那些人。
“他們想要殺我,為何我不能殺了他們?天道,你好沒道理。”安客君像個孩子一樣迷茫的看着天空。
回答他的是天道劈爛了一棵樹。
他驀然一笑,繼續瘋魔的殺人,殺孽纏身。
他很奇怪,明明他什麽都沒做,這些人為何就是要殺他?打不過就算了,為何還要一次又一次的送死呢?
直到一聲孩童的哭聲喚回了他的神智,安客君看見一個小男孩滿臉驚恐的看着他,他視線微移,看到了遍地屍骸,看到了枯萎的花草樹木。
他看着小孩跑開了,避如蛇蠍。
那天他買了幾壺酒,找了一座荒廢的宅子,坐在屋上酩酊大醉了三天三夜,又哭又笑。
某日醒來,他淡淡的看着遠邊一片浮雲,一縷白煙,一條小河,恬靜清雅。
他頓時心神大震,吐出一口血來。
他說不出自己是悲是喜,他覺得自己就是個怪物。
他笑了起來,笑到停不下來,仿佛抽幹了他肺腑的空氣,心髒像是被人狠狠揪了一把,疼的他喘不過氣來。
自那以後,他開始遮掩容貌,努力提升修為。
他開始想辦法尋人,他要尋回師兄,尋回蘇臨舟。
某日他不小心翻出了自己前世所用的儲物戒,在裏面翻到了陳免那快要随風散去的魂魄。
他大喜過望,開始翻找古籍,總算是找到了一種邪術。
安客君去了一戶陳姓人家,接過接生婆顫巍巍遞過來的死嬰,轉身離開。
“仙人!你真能救活我兒嗎?!”那家的老爺跑了出來,跪在地上哀求道。
安客君一揮袖,将人脫離地面站起來,淡聲道:“能。”
“多謝仙人!”
複活陳免的那一日,安客君已經在歸仙洲待了一百多年,他想,他複活完師兄,就該去魔域了。
死嬰被放在一塊平坦的石頭上,石頭上用鮮血畫滿了某種詭異的陣法,看着猩紅駭人。
生魂入體的那一刻,一個僧人一手持法杖,一手立于胸前,眼含慈悲的看着他,嘆道:“施主,此乃邪術,有違天命,不可、不可。”
安客君涼薄的笑了笑,他不認識這禿驢,但他想起了渡玄那個老不死的,便收了殺這和尚的法陣,而後毫不猶豫的将生魂推入死嬰中,語氣很涼,“什麽代價我都願意。”
僧人問:“若是不得往生呢?”
安客君站在死嬰前,看着邪術血陣爬滿嬰孩,喃喃道:“那就不得往生吧。”
“回頭是岸,施主。”僧人閉上眼。
安客君擡眼看着這蒼茫天際,輕聲笑道:“我回不了頭了。”
倏然回神,安客君撚了撚指腹,他想若是回不了頭,也有蘇臨舟陪他了,那人要渡他。
他踏上魔域,心想他就在魔域等蒼嵘吧,省得萬一他也去尋人,恰好和人錯過,那就麻煩了。
想到這,他的心情突然變得很好。
“離淵!”
陳免擱老遠就喊道,一臉高興的向他招手,身後是沉默的林啓。
安客君輕笑應着,“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