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狹窄的山谷河道上,晃晃悠悠地飄着一只舢板船。

沖天辮蹲坐在船首,舉着一個火折子,點燃手邊的黃紙。

明黃的火光,卷着袅袅的煙柱,沒入水霧之中,逐漸湮滅。

黃紙很快燒完,沖天辮環抱住膝蓋,擡起頭,遙遙地望着天上的月亮。

月色落了沖天辮滿身,他靜坐片刻,忽然嘴角一撇,發出一聲冷笑:“醒了就起來,別躺着裝死。”

喬嶼手支着床板,慢慢坐起來。她坐好之後,顧啓章三人窸窸窣窣也跟着坐正。

四人八只眼睛都落在沖天辮後身上,沒有人開口,萬籁俱寂中,只能聽見船劃過水面,一蕩一蕩的嘩嘩水聲。

喬嶼看着他的背影,很想詢問些當下的狀況。但是此情此景,她卻不曉得要如何委婉開口。

因為她知道,沖天辮剛才祭奠的人,是她殺的。

正糾結着,顧啓章轉頭沖她一笑,溫聲道:“谷主,在下有問題想請教。”

沖天辮背挺得筆直,盤腿坐着沒有反應,半晌才甕聲甕氣道:“有屁快放。”

顧啓章笑道:“是有關令師弟的問題,我想問谷主,既然那位‘掌櫃’是谷主師弟,那為什麽聽令師弟的意思,你們師兄弟二人像是許久不曾見過的樣子?”

沖天辮哼一聲,回頭瞪了喬嶼一眼,又轉過頭,垂眸盯着河面:“百年以前,雲藥谷只是一家普通的不能再普通的藥莊。直到第七任谷主田一緩研究出以氣補氣、以人補人的法子,屢破疑難雜症,雲藥谷才算是在江湖之中有了一席之地。

此後繼任的谷主都依照田一緩的醫理繼續鑽研,別的藥莊治不了的病人,只要到了雲藥谷,不多時便能痊愈。于是雲藥谷活死人、肉白骨的聲名遠播,成了如今天下人口中的神醫谷。”

“藥書裏以氣補氣的說法,我倒是聽說過,就是指吃什麽補什麽。”顧啓章斟酌着字句,小心翼翼問道:“以人補人又作何解?”

沖天辮從鼻子裏發出一聲嗤笑:“顧大人博學多識,‘以人補人’這四個字的意思,很難猜嗎?”

顧啓章沉默了,以人補人的意思當然不難猜,只是難以接受。

神乎其神的雲藥谷治病救人的方法,居然是用活人入藥。

喬嶼想到沖天辮喂給自己的血,臉色變得有些難看。

沖天辮回頭看她這個吃了一嘴蒼蠅的表情,緩緩翹起了嘴角。

從此刻起,他才真正有了談興。

他心情不錯地抱起雙臂,繼續道:“我和師弟的父母都是上一任谷主的藥人,我們倆出生後也順理成章被當時的谷主——朱琉拘在密室,每天浸泡在各種草藥和毒藥裏,皮膚反反複複潰爛又恢複,終于在十歲那年,朱琉把我們放出了密室,正式成為一味藥引。”

他說話的語氣雲淡風輕,在場悶聲聽着的人卻覺得心裏沉甸甸的。

喬嶼側頭,望向搖曳的河面。

“後來有一天,”沖天辮頓了一下,聲音慢慢低了下去,“我們倆人趁着有人上門尋醫問藥,雲藥谷上下忙活的功夫,在朱棋的幫助下偷偷溜出去了。我們跑得很快,朱琉追來的速度也不慢,最後我留了下來。再後來……你們就把我師弟殺了。”

他說着一哽,帶上了怒意,怒火在眼裏忽隐忽現,終于還是沒憋住,氣沖沖道:“過了這條河,就是棗莊,你們都給我滾下船,從此兩不相欠!”

一直沉默不語,将自己當作隐形人的錢進聞言一喜。

到了棗莊,便進入了山東。

接下來只要再找一艘船,沿着運河一路北上,不到半個月就能抵達上京。阿彌陀佛,錢進默念了一聲佛號,心有餘悸,這一趟出來一點好處沒撈着,先挨了一刀。

以後就是打死他,他也不搶着出宮了。

正後悔不疊,冷不防瞥見身旁的喬嶼握着劍站起了身,錢進一個激靈,跟着她一起往身後望過去——

狹隘的河道上,慢慢浮現了一只跟他們身下一樣大小的舢板船。

錢進一眼就看見了站在船首的聞天啓,聞天啓正面無表情地注視着他們。

“嗒——嗒——”

閑适的腳步聲從聞天啓身後傳來,被聞天啓擋住的身影緩緩露面。

喬嶼定睛看過去,瞳孔不禁一縮。

站在聞天啓身後的,正是揚州城裏打過照面的常善由。

他還是戴着那副留着一道刀疤的面具,看清了對面的喬嶼等人後,興味地歪了一下頭,笑道:“呦,又見面了。”

這時,舢板船上又探出一個身影。

戴着一頂素色帷帽的女人,款步走到常善由面前,止住了腳步。

寬大的帷帽遮住女人的頭和臉,帷帽上的白紗落在胸口的白色錦織外罩上,山谷裏的風輕輕卷起了她身下沙青色襦裙的下擺。

“姑姑。”常善由對着眼前的女人彎下腰,畢恭畢敬道:“那女人就是玄玉宗的大弟子喬嶼,胸口衣服上破了洞的,就是姓鄭的懸賞黃金百兩的顧啓章,皇帝派下來,探查此次揚州秋闱舞弊案的欽差。”

姑姑?白衣堂什麽時候多了這麽一位姑姑……

喬嶼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女人,回頭看了一眼沖天辮。

沖天辮臉上露出一抹怪笑,腳尖一點,落到她身旁,朗聲道:“你不知道?這位姑娘可是天火教的聖姑。天火教如今在武林□□中一響百應,誰不服就滅誰滿門,玄冥莊不就死得只剩那幾個老家夥了麽?他常善由一個小小的白衣堂堂主,而今在聖女面前俯首帖耳,有什麽可稀奇的?”

喬嶼一怔,常善由已經發狠地一躍而起,就要猛地撲過來,但眼角瞥見那抹站着沒動的身影,又不甘心地按捺住,退回到女人身旁。

“去吧。”一直沒有什麽反應的女人,此時終于動了。她擡起手臂,露出一節纖纖指尖,對着喬嶼的方向一指,輕聲道。

随着她的聲音落下,從頭到尾都安靜站着的聞天啓,倏地閃現到半空,對準喬嶼的頭頂,疾風驟雨般落掌。

“锵——”喬嶼提劍格擋,居然聽到了一陣金屬碰撞的摩擦聲。

喬嶼愕然擡頭,看清了聞天啓當下的模樣,心裏一驚。

只見聞天啓手指上不知道什麽時候長出了十個又厚又長,足有一個中指長的黑色指甲。臉上更是煞白一片,皺紋成堆的面容下,兩只瞳孔放大了一倍不止,嘴唇暗得發紫。

這模樣,實在不像活人。

怔忡間,身上驀地挨了一巴掌,整個人一晃,差點跌進河裏。

喬嶼恍然回神,穩住身形。就見身旁的沖天辮不知道什麽時候接替她,跟聞天啓戰在了一處。

“砰砰砰——”

招式對碰時,他還極力抽出空來,對着喬嶼怒吼:“臭女人,發什麽呆,還不來幫忙!”

“她的對手是我!”常善由當即一聲冷哼,袖中小劍噌一下亮出,腳在船板上輕點,整個人便像一只離弦的箭,朝喬嶼射去。

上次沒能把人留下,這次不會了,老天終究是要送他一個新的酒杯。抑制不住的笑聲,從常善由面具下溢出來。

但很快,他就笑不動了。

黑魆魆的山谷裏,陡然爆出一陣炫目的白光,喬嶼沐浴在巨大的光暈中,仿佛一輪初升的旭日。

常善由眼睛頓時一痛,突突流淚,緊接着,只聽噗呲一聲,他便感覺利刃洞穿了他胸口的皮肉,濺開的鮮血霎時噴滿了半張白色面具。

劇痛讓常善由身體顫抖不止,他粗粗喘息着地擡頭,難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喬嶼:“你、你的內力精進了?”

喬嶼彎起嘴角,正要按住他的肩膀,趁勢将劍捅深一點,身後卻撲來一股殺氣。

喬嶼眉心一跳,狠狠用力拔劍,擡腳将面前的常善由踹進河裏,回身擡肘格擋。

“嘭——”因為猝不及防,喬嶼被這一擊,震退了幾步。

她攢眉望去,見那聖姑一擊不中,利落地一個後空翻後,虛虛一腳蹬在船沿邊上,又聳身揮劍刺來。

喬嶼定住雙腳,緊緊鎖住她揮劍的角度。

來了,她的眼裏精光一閃,就要拔劍相擊,不料眼前欻一下迸發出一股璀璨的白光。

這是——

喬嶼心裏一駭,閉上眼睛,詫然一停。

而就是這出神的一剎那,對面聖姑的劍已經逼近了喬嶼身前。

“噗——”

劍刃紮入腹部,對方又猛地拔出,朝她胸口拍出一掌。

喬嶼遽然瞪大雙眼,吐出一口血。

随即身體一晃,整個人向旁邊栽去,“啪”砸進河裏,連着手裏的劍一起,往水裏深深墜落。

“喬姑娘!”顧啓章臉唰一下,血色盡褪,他撕心裂肺地一喊,毫不遲疑地撲通跳進了河裏。

“少爺!”何詠一驚,牙一咬,也跟着跳了進去。

錢進縮在船板上,大氣都不敢出。

“咔——咔——咔——”

身下的船板忽然發出一串碎裂的聲響,錢進哆嗦着擡頭,就見身後那只舢板船不知道什麽時候,貼近了他們這只船的船尾,那聖姑站在自己那艘舢板船船頭,提着劍,用力劈下。

“啪啪啪——”

身下的舢板船倏地四分五裂,錢進慘叫一聲,狼狽地沉入水底。

原本一腳踩在船板上的沖天辮也猝然一晃,跌入水中。

聞天啓見狀,正要一頭紮進水裏,那聖姑突然出聲:“回來。”

聞天啓身形一擺,聽話地閃回了聖姑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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