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引君入甕

“不過是饒他們不死罷,卻不曾饒過他們。”一如李堂道長所言,寬容并非百裏彌音的處世态度。

“哦?”李堂道長好奇道:“此話怎講?”

“百裏氏族有一種家法,稱之為滿月鞭,是我幼年最害怕的刑罰。若犯了族誡則每逢月圓夜必須到宗祠受鞭笞之刑,視過錯輕重判罰數月至數年不等。經常甫才養好傷又得經受皮開肉綻之苦,周而複始沒完沒了。”百裏彌音駐足回首,冷魅道:“為期半載,我便是如此對待他們的。”

“小百裏啊小百裏,該如何說你吶,亦正亦邪,忒不好論斷。”

“等等!”戶绾驀地叫停兩人,撫唇沉吟道:“半年的鞭笞,後背的肌膚當是什麽模樣,恢複再好定也會坑窪留痕,試問百裏南取蔔旦的背皮何用,選擇一張完整無痕的豈不是更妥帖?”

戶绾一番話使兩人如飲醍醐。百裏南并不知道蔔旦兄妹倆曾被百裏彌音施以滿月鞭笞之刑,剝皮時也當瞧得一清二楚才是,為何偏偏選用有紋痕的背皮?仨人對此均說不出所以然,只有找到百裏南方能解開這個疑惑。

李堂道長拿出羅盤校正方向,見未偏離遂将羅盤揣回懷中,仰頭看了看,透過瘴氣依稀辨別時辰,催促盡快下山。再往前直走,不出半柱香的工夫便可出去,眼見瘴氣稀薄了些,戶绾懸着的心漸漸松懈下來,哪料百裏彌音突然神情異樣,一聲不吭拉着戶绾調轉方向。

“回來,方向錯了。”李堂道長巋然不動,手腕處的草繩便緊繃着牽制住戶绾。

戶绾兩邊受力,正左右為難時,只見不遠處出現一個深坑,坑內橫七豎八堆滿黴變枯枝,顏色暗沉烏紅。戶绾心思何其細膩,回想百裏彌音方才的舉動,不難猜出深坑為何用,枯枝又為何物。數百烏裏族人的屍骨竟如此曝屍荒野任風吹雨打不得安寧,草草坑埋于此濕潮密林中,屍身腐爛如糜,森森白骨亦陰蝕變色。就在這個深坑裏尚且還有她父親的蝕骨,此情此景怎能不令戶绾悲恸飲泣。

李堂道長後知後覺,見戶绾潸然淚下方知悉百裏彌音調轉方向的用意。

“為何對我族人如此殘忍苛刻,他們究竟負着何等深重的罪孽,你們竟連一個完整的墳墓都不給修?”戶绾淚如斷線珠,悲憤道:“你且好好看看烏裏族數百亡靈的屍骨,于心何忍吶!”

百裏彌音無言以對,這些年來唯有這件事令她深覺愧對戶绾。當年匆匆找了這塊地安置烏裏族戰死之軀,卻忽略此處風水禁忌,斷不适合葬屍埋骨。待意識到時,數百具屍骨已開始腐化,無法移葬。為避免這裏成為絕好的養屍地,李堂道長在不移動屍骨的情況下,提議将面上的土掀去,将屍骨曝露于青天下。當初萬萬沒想到這些屍骨會滋生重霾,經久不散。

“戶丫頭......這事不能怪她,是我的主意。”李堂道長黯然道:“此處土澤黑沃,風穴陰寒,若不陳屍土表則易屍身不腐,養成僵屍終成後患。”

戶绾聞言恸哭失聲,滿腔悲憤不能怪責于誰,漲得心口悶疼,無以複加。百裏彌音既心疼又愧疚,忍不住将她納入懷中輕輕安撫。

出了山,行至山腳彙合地點,打遠瞧見進山隊伍中的寥寥數人沉默圍坐在地上,滿臉疲憊。衛封亦在其中,看到李堂道長和戶绾安然無恙下來,連忙迎上去。一行人見到百裏彌音,紛紛站起身,畢恭畢敬垂首示禮。

“怎麽就你們幾個,其他人呢?”李堂道長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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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當中有人走散了,能不能走出來很難說,再等上一等罷,若一炷香後還沒下來,怕是兇多吉少了。”衛封一邊說着一邊打量百裏彌音,道:“祭司怎會與你們一道?怎沒瞧見跟你們一起進山的小哥?你們也沒找到百裏南嗎?”

李堂道長白了衛封一眼,不作答。“這一路可有什麽異常?”

“按你劃分的路線,沒往瘴氣林深處去,倒無甚異常。”衛封回顧了下,神色微微雀躍起來,道:“竟不知鲦山東面的藥材種類如此豐富,滿山的銀子啊,早知道我便背上藥簍......”

“得了得了,掉錢眼了你,沒出息!”李堂道長打斷衛封,吩咐道:“你與他們便在此候着,看走散的人還能不能出來,我們先回盤草堂。”

“行,你們快回去歇着吧,這兒有我呢。”衛封一拍胸口,爽朗道。

蔔旦伏在盤草堂院前的石桌上小憩,仨人推門進來,驚醒了他。睡眼惺忪看向來人,似乎一時沒回過神,怔愣坐着一語不發。戶绾眼尖,無意瞥見夾在他發鬓間的松針,又不着痕跡掃了眼他的鞋子,問道:“都沒有出門走走嗎,傷口可有好轉些?”

“感覺好多了,一直在宅院裏呆着等你們消息,不曾出去。戶大夫......你可有找到我表妹?”蔔旦怯怯問起。

戶绾搖頭。這一趟下來損兵折将,又聲嘶力竭哭了一場,此時照顧不上蔔旦的心情,疲于寬慰他。鲦山東面萦繞着如此稠密的瘴氣,縱然準備充分,于林間逗留兩個時辰已然勉力支撐,斷不可能是藏身之處。蔔旦在昏昏沉沉中并沒有聽到百裏南完整的話語,怕是斷章取義了。

蔔旦輕輕嘆了聲,漸漸紅了雙眼,萬念俱灰,哀道:“表妹此劫生死未蔔,是上天懲罰我兄妹二人當年一時糊塗做錯了事,報應啊!”

“這是百裏南的罪行,怎可讓老天替他背黑鍋。”李堂道長拍了拍他的臂膀,信口道:“信使頭圓額潤好命相,指不定比你活得久,你別盡說喪氣話了。”

蔔旦雙瞳猶疑,自知李堂道長此乃安慰之言,沒當真。攤開手掌,将手中的香包遞到戶绾面前,請求道:“出事那日亂中攥下了表妹的香包,今日不經意發現香包裏頭放了張藥方子,戶大夫可否幫我看看這幾味藥主治何病。”

戶绾拿過香包,只見它窄口闊肚,針腳細密,青綢為底,白錦勾蓮,輕嗅還有淡淡清香,倒是精致。将食指探入香包裏摸索,卻猝不及防被針刺了一下,連忙将手抽回,指尖已凝出一滴血。

百裏彌音見狀,狠狠瞪着蔔旦,将香包丢還給他,冷冷道:“藥方取出來!”

蔔旦被百裏彌音吓得驚慌失措,連連向戶绾道歉,自地上撿起香包,小心翼翼取出藥方遞給她,解釋道:“戶大夫,真的很對不住,是我疏忽了,忘記裏頭放了根縫衣針。”

“不礙事的。”戶绾打開藥方,掃一眼林列的藥材頓時了然于胸,亦明白夷冧為何将藥方置入香包中,不僅便于保存,且相對私密。需要時再依方抓藥,省得反複請郎中,畢竟羞于啓齒。戶绾則不同,身為醫者,百無禁忌。“這些是調理月信紊亂所用藥。”

話音一落,李堂道長老臉一紅,嚅嗫着嘴唇頗覺尴尬。蔔旦默默收回藥方,垂着頭亦是一副窘态。

斟了茶,戶绾将茶杯握在手裏,滴水未飲,蹙着眉不知在苦思冥想什麽。方才被針紮到的地方,現在才隐約覺得火辣辣地疼。百裏彌音挨着戶绾落座,面上泰然自若,便是心細如發的戶绾亦沒發覺她藏匿不表的心神不寧。

戶绾不解蔔旦為何騙她。盤草堂乃至香樟林根本沒有松樹,他的發鬓哪惹來的松針,近日無雨,鞋邊又哪染的泥濘。在盤草堂的人傾巢而出進山時,他去哪了,做甚去了,為何謊稱不曾出門,這些問題對戶绾而言尚不是最迫切想知道的。當對蔔旦打上了問號,一個從一開始就被大家忽略的問題浮出水面。沒人想過百裏南為何既取了他的皮,留了他的命,卻要多此一舉毀了他的容。

“你師兄回來了,我出去探聽一下消息。”百裏彌音聽到李堂道長和衛封的聲音,站起身欲出門。

戶绾收住思緒,一把拉住她,雙眼凝碧輕聲道:“隔牆有耳,不若喊他們進來罷,我正好有事相商。”

百裏彌音想到上次牆根下偷聽的蔔旦,當即會意戶绾要說的事不便與外人聽。不禁好奇何事如此神秘謹慎,卻也不急一時,先行喚人去了。戶绾目送她出門,這才想起喝水,端起茶杯,但見手掌虎口處有一條黑線時隐時現。拂起袖口漫不經心擦拭一番,倒也幹淨了,只以為不小心沾染了髒污罷。

衛封一行人巴巴等了一個多時辰,不見有人從密林裏出來,想必九死一生。偌大一面山,再進去找也不切實際,不僅徒勞無功,甚至還将再搭上幾條人命,得不償失。一想到這些人枉死在瘴氣林裏無人收屍,不得入土為安進而變成孤魂野鬼在林間游蕩,衛封倍覺凄涼。

“還不是傷春悲秋的時候,當下我們的處境太被動,猶似被人牽着鼻子走,倘要改變這種局面,必須轉為主動。”李堂道長呷了口清茶,斬釘截鐵道:“百裏南不是鐵心鐵意闖九階雷池嗎,我們何不先他一步下墓,靜候在下面待他自投羅網。”

“好主意,與其去找他,倒不如讓他來找我們,他若得知我們在靶場下必然心急難耐,我們就可以在裏面布下天羅地網來個甕中捉鼈。”衛封喜不自勝拍案叫絕。

九階雷池陣是百裏彌音終其一生要守護的地方,是她作為守冥祭司的信念,是她作為百裏後人對先祖的承諾和尊崇。戶绾生怕李堂道長和衛封的想法會激怒她,懦懦朝她端看去,但見她晏然自若的模樣,不禁松了口氣。

“祭司,百裏南究竟為何下墓,這和兩族交戰可是同一個契因?”衛封問。

百裏彌音點點頭,擡眸看到戶绾期待的眼神,抿抿唇有些猶豫起來,似在醞釀着莫大的決心。“都觊觎古墓裏的金丹卷......”

《百裏氏族通志》有記載,古墓陵寝裏有尊石鸮像,內空,藏存着上下兩冊金丹卷。只要破解五道分別以術數、天象、奇門、堪輿、醫蔔為題裝置的機括便可得到煉丹術的秘方與法門,提煉長生藥。百裏南與烏裏族長老均看過通志,悉知此秘密才會不惜一切要下墓。七年前,烏裏族出戰無名,并着人易容成百裏彌音的模樣趁亂率領布農族人挖掘鲦山北面靶場。當時百裏彌音昏睡不醒,若非百裏南識破計謀竭力阻止,第八道雷池陣怕早毀了,金蛭蠱患不堪設想。百裏南也是出于私心,既要防止別人破壞金蛭蠱皿以免導致他遭殃,又要提防別人搶奪金丹卷。

“這......世間哪來的長生不老藥,只是傳說罷了,相關記載亦都經過誇張神化以端顯人們的敬畏之心與願想之情,卻還有人如此迂腐當了真?”戶绾只覺匪夷所思,且為財也便罷了,一想到數百族人竟為子虛烏有的煉丹術命喪黃泉,既可笑又可氣。

“我倒不茍同長生金丹的傳說荒誕不經。先不說青雲觀衆閣弟子畢生煉丹修仙,師父平日不也冶煉延年益壽的丹藥嘛,實乃同宗同理。”衛封揚眉滔滔不絕道:“绾兒曾閱過抱樸子的《肘後救卒方》,應知他的養生理論精研,思想弘富又善擅丹道,著有抱樸子內外篇傳世,一舉成為道教煉丹始祖。內丹術、丹鼎派、衆閣修真等,本着清淨無為、長生不老、得道成仙的主張之下運用冶丹方術未必全無依托。”

“理論與臨證不盡然貼合,若不然抱樸子既然精善丹道,怎甫過花甲就駕鶴西歸了?”戶绾反問。

衛封嘴唇翕張,怔了半晌想不出反駁的話,急的面紅耳赤。李堂道長見衛封吃癟,不禁捧腹大笑起來,方才聽衛封一番有理有據的長篇大論,差點沒信服,卻被千伶百俐的戶绾一語推塌了他的觀點。

“我們犯不着深究金丹卷真僞。”百裏彌音全然不在意長生不老金丹是否真實存在,自小在掌祭膝下修習,對生死悲歡的超脫比尋常人透徹,除了與生俱來的使命與命中注定的羁絆,似乎別無其它足以牽動她的心思。“绾兒不是有要事相商嗎?”

經百裏彌音提醒,戶绾才想起來說正事,理了理思緒,當即将蔔旦的種種可疑行跡列舉出來與大家一起分析。就算是自己太敏感多疑也應适當提醒兩句,有點防心總是好的。

聽罷,大家并不關心蔔旦是否出去過,倒沉思起百裏南既放他一條生路,卻為何毀去他的容貌。此前沒意識到這有什麽不合乎邏輯的地方,并未因此過問蔔旦緣由,此時經戶绾點醒才覺奇怪。如百裏南這種步步為營的人,毀掉蔔旦的容貌斷不會是心血來潮純粹的折磨之舉,究竟意欲何為?

鴉雀無聲,均琢磨不出一個合理的解釋。

轉眼洛城變了天,悲鳴的狂風推搡着烏雲漫天席卷而來,院外的香樟飒飒作響,院牆的竹葉猶如四下逃竄的飛蟲,在陰悶的雲層下垂死掙紮。

屋內,戶绾依例檢查百裏彌音後背的創口,但見她的傷口已完全無礙,甚至邊緣較先愈合部分的疤痕亦逐漸淡化。戶绾不禁瞠目結舌,偌大的創口留下的疤痕理應成為終生的烙印,怎區區十數日的恢複猶勝十數年的程度。戶绾七年前心口受了箭創,疤痕至今獰目,長在身上,比記憶更牢固。蔔旦晚她三日受的傷,至今方才結好厚厚的痂,對比之下簡直霄壤之別。戶绾甚是好奇百裏彌音身上藏着什麽奧秘,肌理再生能力竟達到如此境界。更令戶绾震驚的是她斷了的尾指恍惚滋長了一些,只不過筋骨修複速度遠不及肌理罷。斷骨還能再長,戶绾聞所未聞,暗道她怕真是個怪胎,壁虎精轉世亦說不定。

“绾兒明知我的傷勢早已無礙,卻仍要隔三差五解我衣裳,莫不是籍由查看傷口占我便宜罷。”百裏彌音眼底的狡黠之色一閃而過。

戶绾聞言,耳根忽地浮出淡淡緋色,低眉垂眸絞着衣袖羞赧道:“休要胡言,我只是看你身背,怎......怎可算占便宜。”

“哦......那你要看哪裏才算占便宜?”

“我乃以大夫的名義察看傷患傷勢,傷口在哪便看哪,何來占便宜一說。且莫說你我同為女子,縱是對待蔔旦橫亘着男女授受不親之束約,然醫者眼裏無性別,當不拘小節時自當權且而為也。”戶绾說得是義正詞嚴,神情卻扭捏。

“對你而言,我不過是傷患?”百裏彌音低緩道。一雙沉靜的眸子忽而變得熾熱,直勾勾盯着戶绾,頗具咄咄逼人的氣勢。

“自然不是,你......明知故問!”戶绾細聲細氣的回答裏夾雜着一絲羞嗔,不經意間媚态徒生。

百裏彌音見她嬌媚伶憐,移不開眼,亦不忍再捉弄于她。眼眸深處那片混沌荒蕪的黑暗,被戶绾勾抹出一條湧動的瑩瑩星河,浩瀚無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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