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顯露真身
百裏彌音聞言果然眉眼舒展開來,只當戶绾小女兒氣性,故意要與她鬧鬧別扭。當即疑心頓消,眼眸裏不經意流露出的笑意,是對戶绾獨有的寵溺。
李堂道長和衛封對蔔旦細細盤問了一番,卻無甚收獲。要等的百裏南沒等來,蔔旦的出現一下子打亂了四人的計劃,接下來不知當如何安排。若百裏南識破四人并非真正想進入古墓,僅是想引他入甕才特地讓蔔旦跟進來探虛實,那百裏南此時指不定正在靶場附近守株待兔,眼下很難說誰是誰的獵物。
“這局面有點僵啊,要不我們還是出去再想辦法吧。”李堂道長沉吟道。
“我贊成。”衛封巴不得早些擺脫合窳不知疲倦的叫喚。
“我可怎麽辦?宗主定然不會放過我,他的手段你們也瞧見了,我要是不照他說的去做,他豈會對我手軟。”蔔旦攣縮起褶的臉龐配上哭喪的音腔,令人無所适從。
“你是不是傻,敢情你還真想幫他取竹簡?”衛封一掌拍向蔔旦肩膀,一派哀其不幸又怒其不争的模樣,道:“真以為自己命大吶,往上還有多少詭谲可怖的妖蟲神獸超乎你想象,就算有命去亦沒命回,和我們一道好歹還有祭司保護你,怕甚百裏南。”
秉着之前對蔔旦的懷疑,當他意外出現在山洞時,戶绾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大膽的設想。九階裏頭的妖詭異獸豈會不及百裏南可怕,縱是百裏彌音亦望而生畏,然而看似膽小懦弱的蔔旦卻至今舉着畏懼百裏南的旗號企圖深入山體,不合常理。戶绾将打結的思緒細細捋了捋,不動聲色試探道:“蔔旦,猶記你帶夷冧去煙亭看診時,閑談中曾透露過自己不谙水性,要替百裏南取得竹簡,這汪深潭乃唯一通路......”
衛封眉一挑,訝異看着戶绾,但見她不經意飄來的眼光,當即心神領會緘默不言,七年朝夕相處的師兄妹,這點默契還是有的。衛封悠然自得抱着手,默默盯着蔔旦,不放過他一絲情緒波動。
蔔旦撓撓頭沉默片刻,旋即憨笑起來,久久未作回應。戶绾和衛封相視無語,心裏卻波瀾起伏,很顯然眼前這個人自香樟林救起他至今,一直都在扮演夷冧的表兄蔔旦。至于這個人的真實身份,昭然若揭。
“處心積慮布了偌大一個局,不惜自揭皮肉自毀容貌頂着蔔旦的身份公然在我們眼皮底下徘徊,百裏南,你果然心機深重。”戶绾不勝唏噓。
“戶丫頭?”李堂道長一臉茫然。
“绾兒?”同樣一臉茫然的百裏彌音。
戶绾定定看着略顯慌亂的蔔旦,揚眉道:“事到如今還有必要隐藏嗎?你不招,不妨我來替你說。你先是擄走蔔旦和夷冧,再狠心揭去自己的背皮,損毀自己的容貌,以制造人皮易容的假象,好讓我們以為你潛藏着易容成他人的模樣,令我們極為被動最終自行進入九階待你現身,此乃你的目的之一。你頂着受害者蔔旦的身份取得我們信任,使我們對你沒有防備,得以輕易靠近我們,以至于你出現在此亦順理成章,此乃你的目的之二。當我們決定不再進階時,你着急了,我猜緊接着你便會無意讓阿音知道我中了針蠱,你了解以她的脾性必會決意入墓為我取神鳥鳳凰血解蠱。如此一來便為你開了道,助你拿到金丹卷,可對?”
“你何時中了針蠱?”百裏彌音面色陰沉,橫眉冷眼逼視蔔旦,緊繃的身量升騰起熊熊怒火,似要把他燒成灰燼。
“進瘴氣林時,我身上完好無傷,如今想來,大抵是他在盤草堂給我的香包有蹊跷。”戶绾沉思道:“香包裏無端放的縫衣針刺破了手指,當時确實出現些微異樣,卻并未往心裏去。”
“哈哈哈......戶姑娘真是冰雪聰明,我百裏南自問整個布局天衣無縫,眼看要大功告成了,倒叫你瞧出了端倪,我不禁好奇哪裏露出了破綻讓你分毫不差看穿我的計謀。”百裏南不得不嘆服戶绾的推斷,見事跡敗露便不再僞裝,用回他平素溫厚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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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到臨頭還笑得出來,若非戶丫頭聰慧過人,這一趟還真怕如了你的願景。”李堂道長擺出交手的架勢,怒斥道:“且拿命來。”
衛封不疾不徐踱至洞口,防止百裏南逃逸,仨人不知不覺形成夾擊的陣形将百裏南背水圍在岸邊。百裏南見狀不屑一顧,似乎并未準備作困獸之鬥。狀似謙卑向戶绾拱了拱手,從容道:“還望戶姑娘不吝賜教,我洗耳恭聽。”
“绾兒,別和他廢話。”衛封顯然認為讓百裏南伏首勝券在握,不禁蠢蠢欲動起來。
山洞裏空地狹小,百裏彌音使不上最趁手的弓箭,二話不說赤手空拳欺身而上,使出一招淩厲的掌刀劈向百裏南脖頸。百裏南來不及防禦,趔趄往後退避,險些栽入潭水裏。甫一站定,她緊接着擡腿一個回旋踢直奔他腦門,帶起勁風呼嘯撲面而來,竟使上了幾分內力。一想到百裏南對戶绾下了針蠱,她便怒火中燒,要麽不出手,出手則利落狠絕毫不留情,招招直取要害,能一招撂倒絕不用兩招。
百裏南情急之下來了個懶驢打滾,僥幸躲過這一腳,尚未站起身,她又步步緊逼而至,不給他喘息的間隙。但見她五指內扣半握成拳,凸顯的指關節微微泛白,看起來堅硬無比猶如玄石,快速朝他胸口招呼過來。百裏南見狀大驚失色,心知這一招若落在胸口必然震傷五髒六腑,然而她的攻勢已近在咫尺避之不及,唯有側轉身子避開胸口要害,堪堪用肋骨接她一擊。骨頭的斷裂聲清晰可聞,伴随着一聲悶哼,百裏南癱倒在地不住喘息。須臾,綠色的液體自他嘴角橫流而出,傷得不輕。
“針蠱?”百裏彌音背着手居高臨下睥睨百裏南,冷冷道:“自食惡果!”
百裏南突然笑了起來,挪了挪身子,有氣無力道:“非也,你以為我......耗神養針蠱是......是為何?哈哈哈......合......合窳不敢靠近染上針蠱的人。”
四人尚未反應過來,百裏南已翻身入水,眼睜睜看着他從眼前溜走卻不敢入水追擊。
“這個老謀深算的狗東西,又讓他給跑了。”衛封氣餒道:“下次逮到一定先弄死他,免得他又耍花樣,簡直是層出不窮。對了,绾兒,你是怎麽識破他的?”
“我原本只是猜測,直至方才試探他才得以證實。真正的蔔旦未曾與夷冧一同去過煙亭,妄論有過閑聊了,若他是蔔旦便會意識到我所言虛假,斷不會一派憨态默認不語。”戶绾頓了頓,慢條斯理道:“百裏南将蔔旦丢棄于靠近盤草堂的香樟林中,顯然他是故意要留得蔔旦性命,我卻一直想不通損毀其容貌的用意。還有,蔔旦曾受滿月鞭笞之刑,背皮必定肌肉攣縮縱橫交錯,他取如此一張皮用于易容豈會合适。再者,夷冧對阿音心懷有愧,你們覺得她會再背次叛阿音,助纣為虐嗎?其次,我們自瘴氣林回來時,他發鬓的松針和鞋邊的濕土足可見他進過密林,而他卻矢口否認出過門。最後,對九階一無所知的蔔旦僅憑着一張手繪地宮圖便一路跟随至五階,未免太順利了。”
“所以你認為被取了背皮的人壓根不可能是蔔旦,損毀面貌無法以真面目示人的也就只有百裏南了。”李堂道長慨嘆道:“我們都先入為主,不曾想過悉心照料的受害者即是我們掘地三尺尋找的百裏南。誰能想到他會來這麽一出,對自己尚且如此殘忍,真正的蔔旦和夷冧怕是早已慘遭毒手了。”
“他在瘴氣林裏養針蠱是為了安全通過深潭,那日定是趁我們傾巢而出時前去林子裏取了蠱卵。看樣子已對入墓志在必得,否則沒有幾分把握拿到鳳血,他怎敢輕易讓自己中蠱。”衛封看了看戶绾,又轉向百裏彌音怯怯道:“古墓怕是守不住了,你一生恪守的使命終結在百裏南手裏,但绾兒......還是得救吧?”
“師兄錯了,百裏南并沒有把握入墓,若不然何必禍及我。讓阿音為他開道是他下的最後一步棋,我們萬萬不可再被他算計。”守護九階雷池陣上的古墓是百裏彌音一生的責任,戶绾豈能讓百裏彌音監守自盜,昧了百裏氏族心懷天下蒼生的凜然大義。
衛封語結,他巴巴等着百裏彌音救師妹,結果師妹倒全然不在意自己性命攸關。李堂道長悶不吭聲,看他愁容滿面便知他亦左右為難。戶绾要是有什麽三長兩短,他怎麽向昌池道人交代,當初可是信誓旦旦保證過的。九階乃是祖師爺一手布下的陣法,雖不知緣何勞力傷財困守古墓,然祖上訓示自當謹記嚴守。
“既然合窳不會傷到绾兒,我亦不忌憚它,你們只能自求多福罷。”百裏彌音背上箭囊,手猛一伸張,倚在石壁上的彎弓便隔空穩穩被她吸入掌心。言下之意是已決意入墓取蠱解。
“阿音......”戶绾連忙攔在她身前勸阻道:“冷靜點,你不能為了我破九階毀古墓,你身上背負着列祖列宗的寄托,延續着歷代守冥祭司的信念,佑守着世間一田隅地的安平,別為我鑄下不可挽回的大錯,絕不可禍及更多人的性命。”
百裏彌音面上不為所動,眼神卻不敢直視戶绾,漠然看向水面,似乎無處安放。戶绾知道自己的話讓她有所動搖,任誰都會擔心後果嚴重而不可逆轉,何況她身為守冥祭司,從小培養出守佑九階雷池陣的堅定意志早已融入骨血,成為她活着的責任與意義。需要多狠絕的心才能義無反顧去推翻一切,又需要多少勇氣才敢承受未知帶來的風險。然而戶绾不知,同樣深深融入百裏彌音血肉裏的,還有那份無以名狀的愛。
“我不為你,我為自己。”百裏彌音雲淡風輕攬過所有罪責,不願戶绾因此負疚而于心難安。“我豈能輕饒小叔,不賞他一頓滿月鞭笞我将郁郁寡歡。”
衛封噗嗤一笑,腹诽難道一直以來不都是郁郁寡歡的嗎,曾幾何時見她笑過。
戶绾費盡唇舌以為她會深明大義,不料她仍然不顧大局一意孤行,內心不由百感交集。感動、心疼、憂慮、愧疚如藤蔓般纏繞心尖,卻莫名開出抵觸的枝,散出失望的葉。
百裏彌音正與李堂道長商議如何下水時,戶绾回頭凝望她,幽怨的眼神飽含千言萬語。面對她的固執,戶绾并非無計可施,唯有一死,所有問題便可迎刃而解。只匆匆一眼就舍得下一生摯愛,那番忠告便是留給她的遺言,戶绾來不及想這有多殘忍,毫不猶豫縱身投入潭水中。
卟咚一聲引起仨人側目,循聲望過去,黑乎乎的水面什麽都瞧不分明。衛封和李堂道長察看了好一陣才發現戶绾不見了,衛封當即急得跺腳,嚷道:“她不會是掉下去了吧?怎麽辦怎麽辦,绾兒不會水啊。”
李堂道長三步并做兩步跨過去,剛要下水,只見百裏彌音一頭紮入水中,比他快了一步,須臾便不見了蹤影。
水下亦是黑漆漆一片,雖然百裏彌音沒看見戶绾在哪個位置落的水,但以她的視力要找到戶绾毫不費力。甫一入水便看到尖嘴獠牙的合窳,身壯如牛,豬身黃尾,蒼白的面門頗有幾分人樣,不細瞧還當是遇了水鬼。只見它四肢撐開若魚鳍,遠遠繞着緩緩下墜的戶绾靈活游動,卻不敢靠近。一張一合的嘴唇讓它尖利的獠牙看起來陰森可怖。百裏彌音擔心戶绾在水裏的時間太長而窒息,未及多想,一鼓作氣下潛而去,一把摟住昏厥的她。一邊提防着合窳,準備硬着頭皮招架它的攻擊,一邊帶着戶绾往水底的石障游潛。合窳見了百裏彌音,出乎意料一甩尾巴逃之夭夭,絲毫沒有侵犯的意圖。百裏彌音不明所以,但見它離開不由松了口氣,當即加快速度往第四階的梯級游去。
戶绾醒來已身處空曠的山洞,洞內亮着燭火,依稀可見四壁陡峭險峻,山洞中長着一棵粗壯的大樹,目測兩人合抱之圍,不知它在此生長了多少個年頭。山洞約三丈高,樹枝密密麻麻攀附在山洞頂端,卻不見片葉,有些枝幹甚至擠開岩石縫隙往裏延伸。
“你醒啦?”衛封見戶绾睜開眼睛,忙湊過來扶起她,問道:“你怎會這麽不小心掉落水,若不是百裏彌音,你又得去見閻王爺了。”
衛封遲鈍,只以為戶绾是失足落水,好一通責備。戶绾抱膝而坐,頭發上還滴着水,此刻冷靜下來方覺自己沖動,若都當自己失足反而自在些,怕只怕百裏彌音不這麽認為。
“這是哪裏?怎麽就你一個,阿音和道長呢?”
“這是第四階,百裏彌音回去接李堂道長了。”衛封說到這,附身過來饒有興致道:“方才她帶我過來時,水底下那玩意見了她跟見了鬼似的吓跑了,哈哈哈......你說好笑不好笑。鬼怪都怕她,難不成她真是修羅投胎轉世?我看以後叫她鬼見愁好了,貼切。”
“她去多久了?”
“剛走。”衛封收住笑,扯了扯身上濕答答的衣服,恍然想起百裏彌音讓他拾柴生火給戶绾暖身,連忙起身忙活起來。“差點忘了生火,幸好記起來了,不然等她回來少不得看她臉色。”
戶绾苦笑,心情忐忑不安,不知道等她回來要怎樣面對她。見衛封四下拾柴禾枯枝,跟着起身幫忙,心不在焉。
這個山洞遠比第五階幹燥,亦寬闊平整許多,盡管濕衣裳妥帖于身,卻不曾引發舊疾,可見這裏沒有想象中寒涼。戶绾以為這棵樹恰逢落葉才只見枝杈根莖,繞着樹幹走了一圈,滿地竟找不到一片葉子,而泥土表面明淨,并無腐葉積層。戶绾熟閱神農本草,見過不結果的花,見過不開花的果,哪曾見過不長葉的樹,不禁暗暗稱奇。
“绾兒,這樹......仿佛會動。”衛封仰着頭環顧頭頂上方,悄聲道:“你看這些垂下來的根須,本來不是在洞頂嗎?”
經衛封如此一說,戶绾發現原本被根須枝杈遮蓋的洞頂豁然顯露大半出來。垂下來的根須較密集,頓時讓空曠的山洞變得壓抑。
“不好,它真的在動。”衛封連連後退驚呼道:“你瞧,越往越低了。”
根須無聲無息向下延伸,猶若魔鬼的爪子般向兩人所處的位置靠攏過來。戶绾暗道不妙,見衛封慌不擇路跑起來,正想跟上去,霎時又收回了腳步。怔怔看着腕粗的枝蔓纏上衛封腳踝,将他絆倒在地,旋即更多枝蔓攀附在他身上。枝蔓速度不快,奈何數量多,令人防不勝防。衛封極力掙脫,手忙腳亂撇開身上的枝蔓,卻是杯水車薪。藤蔓的速度見增,轉眼便将衛封五花大綁捆了個結結實實。戶绾見勢匆匆跑過去搭救衛封,不料腳踝一緊,接着如衛封的遭遇如出一轍,被蜷曲的藤蔓層層纏繞住。戶绾本能地掙紮,才發現藤蔓竟然力量驚人,無論如何掙紮均無濟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