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第05章 第5章
不多時,紅漆就已幹透。簡單處理一下現場,等太陽霧沌沌地照起,書房業已恢複原狀。
席憬在右手食指處包上白細布,揉了揉幹澀的眼,後知後覺原來他一夜未眠。
天雖亮了,可榴園尚還算靜悄。不是死寂,是在安靜裏夾雜着一些下人輕巧的腳步聲、仆婦擇菜洗碗的窣窣聲、小娘子擺弄妝奁的琳琅聲。席憬愛聽這類日常雜聲,總将這類聲音當成家的味道。
長大就是這點好處,不滿意原來的小家,那就起造一座新家,和妹妹,和忠心的下人,和鐘愛的一日三餐與四季園景。
當然,最重要的是“和妹妹”。
離家太久,再回來不免恍惚。因此當他驀地聽到敲門聲,他先是無措,再是了然。
從前在家的時候,每日清晨,妙辭都會來問他晨安。
妙辭在書房外道萬福,照例問過安,輕聲問:“哥,你歇息得好不好?賴良子說,一早你就窩在書房裏,不曾出來。可是碰見了難事?”
她的腦袋往前扒得歡,腳更是踮得能塞下一塊磚。
門扉“咯吱”一開,妙辭一下子沒站穩,直直朝前栽。
她沒閉眼,也沒尖叫,眼睛發直,盯緊席憬。
席憬及時伸出胳膊,兩手分開摁住她的左右肩。輕輕一提,把她帶到書房裏。
“不害怕?”他問,“摔倒會很疼。”
妙辭歡快道:“不害怕,因為哥總會扶穩我。”
朝後回望,原先書房門口設有一道梨木門檻。後來席憬親自将門檻鋸掉,因為幼時她腿短,又愛黏他,常往書房裏跑,卻總會被門檻絆倒,磕得渾身淤青。
“哥不是早就提前把我身邊所有潛在的危險都解決了麽?”妙辭指着門口,“摔倒不會疼的,門檻已鋸,地磚上面鋪着幾層厚氈毛毯。有哥在,不會疼的。”
席憬面上毫無波瀾,心裏卻對這番讨好話很受用。他把一盞紫蘇飲遞給妙辭,“你要跟我商量什麽事?”
原來她的意圖竟那麽明顯。妙辭捧着建盞,小口慢呷。
“今早信使來禀,說玉清邀我去她家一起制香。我想請示哥哥你的意思。”
師府小娘子師玉清是妙辭的閨中密友,倆人經常來往。
席憬垂着眼,沒有立即回複。
他不曾把目光落在妙辭身上,反倒用茶蓋慢悠悠地刮起茶沫子,蓋盞相碰,碰出一連串詭異的“嘎吱”聲。
妙辭在席憬眼前晃了晃手,“哥,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席憬颔首,聲音詭異地平靜。
“在聽。”
妙辭把腰輕俏地壓彎,偎在席憬身旁。
“哥,我說我想出去。”
見席憬垂眼斂睫,妙辭幹脆歪起小腦袋瓜,望着他的眼,數着他的眉睫。
“哥哥,你的睫毛生得真好看,又長又細又密。”妙辭伸着手指頭數,“一根、兩根……”
突然,她用誇張的語氣說:“這麽出類拔萃的睫毛,借我一天該多好。”
“哥——哥——哥——哥哥!”
只是無論她施展怎樣的話術,哪怕把撒嬌都搬到明面上運用,席憬還是不看她,也不理睬她要出去的訴求。
妙辭心一橫,伸出手,強硬地把席憬的下巴颏往她這處掰。
“看我,哥哥你看看我!”
“你……”
席憬拍掉她的手,沒怎麽用力,但他自己狠狠語噎着。
他從未這般驚詫過,就連那萬年不變的眼睛高度,也都朝上擡了擡。
意識到自個兒做了什麽僭越事後,妙辭尴尬地移過眼,卻聽到背後傳來一聲意味不明的輕笑。
妙辭心虛道:“哥哥,我認錯。我保證,往後絕不再犯。”
她是真心想找臺階下,可不知話裏哪個字又把席憬冒犯一番,叫他聽完立即收起笑,取而代之的是一聲冷哼。
那聲冷哼像從鼻腔裏擠出來的一股氣兒,輕飄飄的,可偏偏令妙辭毛骨悚然。
出了這茬意外,在出去玩這件事上,倆人肯定是商量不成了。
妙辭心裏落寞,不過下一瞬,就聽席憬說:“麥稭巷裏的那座師府,落在禦街東一帶,離榴園有一段距離。你若要去,派車夫打發一輛七香車,找幾個嬷嬷女使跟着就是。”
席憬的聲音沒什麽情緒,像雨後淡淡的空氣,幹淨利落。可吸一口這淡淡的空氣,卻能令人心裏分外舒坦。
妙辭的眼眸乍然一亮,欣喜地“欸”了聲。猛地起身,想趕快溜走。
可還沒等她擡腳,就被席憬叫住。
席憬道:“晌午前回來。”
妙辭有些為難,“太早了,玩不盡興。”
席憬聽罷,眉峰朝中間微微一聚,“只是待在屋裏制香,還有盡興不盡興一說?”
妙辭心想糟了,她被席憬套出了出門的真正目的——不止是制香,還要出去吃喝玩樂一番,怎麽享受怎麽來。
席憬重複道:“晌午前回來。大中午的留在別家用膳,不合規矩,不成體統。”
見妙辭沉默,席憬走到她跟前,把右手的食指晃了晃。細長的手指因被厚實的白細布裹緊,像白胖的雪人在恹恹地搖頭,有些可愛。
可他的話卻半點都不可愛。
“晌午前回來,沒有商量的餘地。午膳回家吃,我親自下廚。”
妙辭這才發現席憬的手受了傷。傷口包裹得那樣緊,想是傷的很嚴重吧。
記憶裏,席憬的食指總是包着白細布,湊上去嗅嗅,總是能嗅到一股廚房味——油鹽醬醋一類的調料味、蔥姜蒜一類的辛辣嗆鼻味、豬羊牛一類的肉腥味、濃厚的炊煙柴火味。
她記得,席憬總是待在廚房炊飯,即便她不餓,即便誰都不餓。他總是系着圍兜,捆着攀膊,圍着鍋竈打轉,背影忙忙碌碌。有時動作突然停住,那是被菜刀割傷了手。
妙辭緊緊盯着席憬的手指,想說什麽,但又覺得此刻說什麽話都不夠有分量。
最終,她低低地喊了聲“哥哥”。
“賴良子說我窩在書房裏不出來,那他有沒有告訴你,我一整夜都待在書房裏不曾阖眼,一直在想今日要給你做什麽膳食。他有沒有告訴你,我的手是被鋒利的書頁角劃爛的,是看食譜看的。”
席憬随手掀起一本食譜,翻到裏面某一頁停下。
妙辭順着他的動作看去,那一頁上講的是紫蘇飲子的烹煮步驟,頁角落着幹涸的血珠。
“哥哥做的紫蘇飲,好喝嗎?”
席憬的聲音仍舊淡淡的。
妙t辭又看向那盞被她撂在桌上的紫蘇飲。原來席憬遞給她的飲子,是他親手做的。
難怪那麽苦……
可妙辭卻說好喝,因為哥哥死去的血液靜靜地躺在那盞紫蘇飲子裏。
“那就在晌午前回來。”席憬說。
妙辭怏怏“哦”了聲。
其實她也不知道到底能不能按時回家,畢竟跟好姐妹一起玩樂時總會忘記時辰。
只是,在席憬用最平淡的語氣說出那樣有重量的話的那一刻,妙辭是真的想過“要在晌午前回來。”
妙辭低聲嘀咕:“也不知道哥哥的手疼不疼。”
席憬揚聲回:“疼。但——”
妙辭豎起耳朵要細聽,手裏卻翻着食譜打掩飾。
“但興許某個妹妹能早點回來的話……”
妙辭把腦袋湊近。
“那某個哥哥,興許就沒……”
妙辭不由自主地模仿起席憬的腔調,“就沒……”
席憬用那根受傷的食指敲了敲她的腦袋,“就沒那麽疼了。”
妙辭慢吞吞地眨了眨眼,反應過來後,立即捂住腦袋。
“哥,你又耍我!”
席憬這才算是真情實感地笑了,“當真疼,并非胡謅。”
然而在把妙辭送走後,席憬立即板起臉,三兩下就将系在手指上的細布揭掉。小小的傷口早已結痂,眼瞅着就要長好了。
席憬信步出屋,賴良子趕緊上前禀報, “屬下已派人暗中跟着小娘子。”
席憬摩挲着食指,傷口結痂處有一種輕微的癢意。那癢意一路向上攀爬,最終在他的下巴颏處停住。
被妹妹掰過的下巴颏,很癢。
席憬低聲道:“她最好及時回來。”
兄妹之間的事,賴良子不敢多說,遂提起正事:“前後園裏窩藏的內鬼皆已揪出,實情也已盤問清楚,是太子殿下從中搞鬼。”
“咱們要助安定郡王奪走太子殿下的江山,殿下自然坐不住。那些內鬼沒有留下的必要,連同書房裏那扇卦象牆,一并敲碎處理掉。”席憬頓了頓聲,繼續吩咐:“牆面中間刻有五個字,找個信得過的瞎子,把字剜掉。”
賴良子說是,“那瞎子……”
席憬睨他一眼。
主子臉上分明沒什麽表情,可當那雙黑眼睛睨着自個兒,賴良子的心裏卻陡然刮起一陣白辣辣的風,刮得腦袋冷飕飕的,仿佛稍不注意,腦袋就折了,掉了。
“屬下明白。”賴良子恭謹回話。
主子沒留指示,那便是不好明說,讓下屬自己看着辦。賴良子索性按老法子處理:沒有留下的必要,那就不留。
“我看你不明白。”席憬嘴角冷冷一扯,“待事成,自己去領五杖。”
賴良子脊背冒汗,惶惶領命。
跨過月洞門,順着疊落廊一階一階地往上走。從前白粉牆上挂着的藤花架,一個個豔麗的花苞足有嬰兒的拳頭大。如今藤花将敗,幾片褪色的花瓣夾在葉罅裏緊緊抱住。風稍一吹,花葉便推推擠擠,唆哕唆哕地響。
一葉知秋,即使秋天不像秋天的樣子,可秋日的陽光到底不像夏日那樣滾燙。秋日光照适宜,兵馬既肥。這樣的時節,做大事最是涼爽。
“此次戰捷,安定郡王名聲大振,今已進封為譽王。本朝宗室封爵嚴苛,譽王尚未弱冠就已進封為王,可見日後前途無量。屆時出閣,出就外第,朝官自會重新站隊。”席憬撚碎一片黃樹葉,“我記得,譽王至今不曾婚配。”
賴良子躬身說是,“淑妃娘子一直在找人做大媒牽姻緣,譽王幾番推脫,稱非才女不娶。再者,他還差兩輪春夏秋冬才成年,稱在婚事上不急。”
“他大妙妙兩歲,也算是同輩人,往後倆人或多或少都要有來往。”席憬不自覺地抿緊嘴唇,“非才女不娶?才子通常愛找美人侍巾栉,而非找才女吟詩誦詞過日子。再者,才女也不一定能看上才子。誰知道才子的‘才’,是不是弄虛作假。”
席憬加快步伐,“譽王雖年輕有為,但實在與妙妙不甚相配。”
自打蔔到歸妹卦,他心裏總是時不時想起妙辭的婚事。哪怕已經吩咐把卦象牆敲碎,可婚嫁之事仍在他心裏盤踞成結。
因此,即便妙辭與譽王目前尚未結識,席憬仍下意識地否定掉了這八字還沒一撇的事。
賴良子提到萬夫人派到榴園的眼線,“都給萬夫人好好地送過去了。”
往前再繞過一道連廊,就是萬夫人的地盤。席憬停住腳,眯起眼遠遠一望,見有幾個嬷嬷小厮跪在荊棘板上面,膝蓋被紮穿。将要倒地時,又被監管的侍衛擡起,潑了盆水,繼續跪着。
“好好地送過去,好好地跪着,就跪在萬夫人屋的正前處。”賴良子說道。
血流成灘,朝四面八方流動。下人被荊棘紮得連氣兒都喘不勻,更不要說尖叫哭嚎了。荊棘板把人肉活生生割成血塊,一塊接一塊地串起。從遠處看,活像一條血腥的佛珠串,同萬夫人常撚在手裏的那串佛珠,沒什麽區別。
席憬揮退賴良子,獨自走到萬夫人屋前,打躬作揖,“孩兒問母親安。”
然而即便是作揖,席憬也僅是把手散散叩住,動作跟他母親一樣倨傲。
席憬打小便沒喊過“爹娘”,一貫是“父親母親”地叫。恭謹不恭謹且先不論,話裏話外的疏離之意卻很明顯。
嬷嬷推開屋門,“夫人讓世子進去說話。”
朝裏望,見有一影影綽綽的人影兒,端坐在幔帳掩映裏。
“孩兒是有話要跟母親說,不過孩兒以為,這些話站在屋外說即可。”
嬷嬷滿臉為難,“世子,莫要拂夫人的面,讓夫人難堪。”
席憬巋然不動,“母親讓妹妹跪着誦經的時候,難道就不曾想過妹妹會有多難堪麽。”
席憬非但不向前走,反而後退一步。
“妹妹若有哪裏做得不是,母親盡可告知于我,而非越俎代庖,替我管教我的妹……”
“你的妹妹?!”一聲怒斥驟然打斷席憬。
緊接着,一串物件自幔帳裏頭飛快射出,“咚”地一聲落在席憬腳邊。
席憬眉頭狠狠一擰。
那物件摔成兩半,那是挂在木偶娃娃身上的小玉球。
席憬邁步進屋,嬷嬷則離開屋,将屋門緊緊阖住。
萬夫人仍舊款在那裏,卻是氣壞了。呵斥的聲音從她窄小的身骨裏霍然爆發:
“玉球不滿,欲求不滿!你好好講講,既已跟你的妹妹親密無間,你還有什麽欲望不能滿足!對你妹妹,你還有什麽所求不得,還有什麽想要做卻不能做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