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036章 第 36 章
入了三月, 寧村已經欣欣向榮。
村南有公塾,日日都有小兒誦書聲,每日清晨, 男男女女伴着孩童讀書聲背着農具到田地中勞作, 村中的鹵味也賣的紅紅火火, 如今已經不只是在江陵城買了, 她們開拓了新市場,馮娘子帶着幾個人守在碼頭,将鹵味賣給過往的貨船。
江陵是水道運輸要塞之地,來往的商船無數,商人富貴,多願意花些小錢買點鹵味犒勞五髒廟。
李長安又帶着王缙去了另一村子, 此村名為山前村,依山傍水,比起寧村還要大一些,共有九十六戶人家,四百二十七人。
山前村的百姓也曾受過李長安的恩惠,李長安在上歲就已經将曲轅犁推行到了整個漳縣, 山前村自然也不例外。
而且山前村就挨着寧村,寧村這半年來的變化他們是看的清清楚楚,說不眼紅是不可能的, 如今李長安這個小財神來自自己村子,他們歡迎還來不及呢。
沒人會跟錢過不去。
李長安一開始的想法是讓山前村種植甘蔗, 她可以出資在這一片地方建一個制糖作坊,作為上下游産品的中間鏈接, 讓幾個适宜種甘蔗的村子種制糖作物,而後制糖作坊收購甘蔗, 雇傭本地的百姓制糖,再将制作出的糖賣給寧村和其他幾個未來也會使用大量糖制作貨物的村子。
實現種甘蔗制糖買糖制作糖類衍生貨物産業鏈,将漳縣發展成一個小型糖類産業區,提高全縣百姓的生活水平。
找适合種植甘蔗的田地頗為順利,山前村的許多戶人家都和寧村有親戚關系,或多或少都知道李長安的本事,他們大部分人都願意拿出一小部分田地來種植甘蔗。
總歸也就一家拿出一兩畝地來種甘蔗先試試水,若是不成,其他幾十畝地也能供得上一家人吃喝。若是成了,明年再多拿幾畝地來種甘蔗就是了。
只是在勘測田地是李長安還發現了意外之喜,山前村的田地中有一部分居然不是旱地而是水田,其中要種植的莊稼就是水稻。
此時最普遍的農作物還是小麥,水稻雖然已經在江南道廣泛種植了,可在江南道之北還是不多見的。
不過漳縣還真的挺适合種水稻。
李長安帶着王缙騎馬将整個漳縣轉了一圈後得出這個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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漳縣內有一條長江的小支流,這條小支流又分出了數道更小的小河和小溪,在漳縣的土地上,仿佛一張網狀血管,為漳縣輸送着源源不斷的水流。
她又去找孟浩然要了縣衙庫房的鑰匙,帶着王缙将漳縣二十年內的天災記錄都翻了一遍,漳縣這麽多條小河,居然二十年都沒發生過淹沒田地的災害,最嚴重的一次也就是十三年前這一段長江泛濫,連帶着漳縣內這條小支流水位都擡高了半米,算不上什麽大災。
而後的幾日,李長安帶着王缙,連着孟浩然都一并拉了過來,一手拿着縣衙登記的田地薄冊,一手牽着馬,一點點走遍了漳縣下屬十七個村子和漳縣郊外,查看田地情況。
漳縣是下縣,人口不滿兩千戶,荊州這個上州裏面一共就三個下縣,漳縣就是其中之一,也是唯一一個挨着江陵城的下縣。按理說,漳縣地理位置不錯,不應當只是一個下縣。
如今李長安找到了漳縣人口為何這麽少的原因漳縣內的田地少,能養活的人口自然也就少。
小麥不喜潮濕,漳縣內河流太多,河勾着溪,溪連着潭,河邊十幾裏內的土地都不适合種小麥。
“不過倒是很适合種水稻。”李長安目光看向孟浩然,疑惑問,“這麽适合開辟水田,難道前面那麽多任縣令都沒有一個人願意開墾水田嗎?”
開墾荒地,這是政績啊。
孟浩然想了想:“許是他們都不知道漳縣适合開墾水田吧。”
李長安一開始還不知道孟浩然這話是什麽意思。
不過兩天後她就知道了。
本來李長安是來找孟浩然商量召集人手開墾水田一事,她去問過裴素,荊州氣候适合種中稻,也就是四月底種水稻,如今三月初,若是緊趕一些兩個月也能開墾出不少畝水稻,還能趕上今年種植。
可一踏入縣衙,一個魁梧的中年男子就匆匆在她身邊穿過往後衙方向去了,看方向應當也是去尋孟浩然。
李長安确定他在路過自己的時候瞪了她一眼。
來者不善啊。
李長安慢吞吞放慢了腳步,她腦子轉了一下就猜到了此人的身份,身材魁梧,穿着官服,對她态度肉眼可見不友好,應當就是那個和孟浩然不對付的漳縣本地豪強王縣尉了。
王縣尉的确是得到了手底下的小吏報信,知道李長安來見孟浩然才匆忙趕過來的。
自從這個姓孟的新縣令來了以後,王縣尉就沒遇到過好事。
先前那麽多縣令,哪個不是被他糊弄的服服帖帖,任期一滿就乖乖滾蛋的,結果這個姓孟的,生了一張老實的臉,卻包藏禍心,先是任由他手下那個小娘皮到處興風作浪,如今竟然還開始對起田地冊子來了。
他們王家已經在漳縣祖祖輩輩傳了二百年了,早在還沒有大唐的時候,他們王家就在漳縣住着了。這個姓孟的敢對他王家指手畫腳……若是他不給這個孟縣令一點顏色看看,他就不知道什麽叫做流水的縣令鐵打的王家!
王縣尉有意當着李長安的面給孟浩然難堪,讓這兩個人知道誰才是漳縣說了算的那個人。
王縣尉找到孟浩然的時候,孟浩然正在後院釣魚,頭上頂着一頂竹編的竹帽,手中拿着魚竿,身側放着一碗蚯蚓。
這個池子是先前不知道哪一任縣令挖的,池水直接穿過縣衙,和縣衙二裏外的那條小溪連通,是一渠難得的活水,裏面的魚也都是河魚。
孟浩然喜歡在此垂釣,甚至還專門作了兩首詩表達自己悠然自得的心情。
“孟縣令。”王縣尉看着孟浩然無所事事的模樣心中得意極了。
縱然你是縣令,可還不是被我架空的一幹二淨,手裏一點權力都沒有,天天只能在此釣魚。
池中原本正在游蕩的魚群似乎察覺到了有外人來,一甩尾巴,眨眼間就跑了個幹幹淨淨。
孟浩然聽到王縣尉的聲音之後輕嘆了一口氣,認命收回了釣竿。
他打了許久的窩才勾來的這幾尾魚被驚走了,今日是釣不成魚了。
王縣尉看到孟浩然唉聲嘆氣的模樣心裏更加得意,他認為孟浩然是怕了自己才會一見到他就悶悶不樂。
“王縣尉尋某有何事?”孟浩然收起魚竿,站起身詢問王縣尉。
畢竟王縣尉平日真的很少專門來尋他,多數時候他都見不到王縣尉的人影,包括升堂的時候。
“某來問孟縣令要一物。”王縣尉手負在身後,神情倨傲,面對自己的上官一點尊敬都沒有。
孟浩然點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而後空氣就陷入了長久的安靜。
王縣尉瞪着孟浩然,他已經準備好孟浩然開口詢問他就借着話頭狠狠威脅一番孟浩然,羞辱他,可這家夥怎麽不開口往下問?這讓他準備好的說辭都說不出來。
孟浩然也在納悶,這家夥想要問他要東西怎麽也不開口說要什麽東西呢?
難道覺得自己會讀心,不用他說出口就知道他要什麽東西嗎?
就這樣僵持了許久,久到在遠處光明正大看這邊情況的李長安都無聊地打了個哈欠的時候,王縣尉終于先堅持不住了。
“司庫的鑰匙可在縣令手中?某知道按照規矩應當縣令保管鑰匙,只是某正在追查一樁案子,需要翻看往年卷宗,是故某欲向縣令讨要司庫鑰匙,暫時保管一陣,卻不知縣令願意否?”
王縣尉的目的就是光明正大向孟浩然要司庫的鑰匙,他知道這段時間孟浩然從司庫中拿了不少往年的卷宗查看,這讓王縣尉很不高興,所以他打算拿着追查案子這麽一個光明正大的借口向孟浩然讨要鑰匙。
孟浩然要是不給他,那就是身為上官卻阻撓下官查案,若是給他,那就孟浩然自己就沒辦法再去庫房查看卷宗了。
就在王縣尉嘴角揚起一抹得逞笑容之前,孟浩然動了。
孟浩然從腰間挂着的綢袋中掏出一串鑰匙,從上面取了一把給王縣尉,“你若是需要用它,早些來找我就是了。多虧長安提醒我這司庫鑰匙只有一把若是丢了麻煩就大了,所以我前幾日專門找鎖匠又多配了幾把鑰匙,如今正好給你一把。”
王縣尉目光看去,見孟浩然手上拿着的那一大串鑰匙中至少還有三把和自己手中這把庫房鑰匙一模一樣的鑰匙。
他眼前一黑,看着孟浩然依然是那副平靜表情,仿佛自己在他眼中只是個跳梁小醜一般,王縣尉怒了。
他覺得孟浩然是故意給他難堪,王縣尉狠狠瞪了孟浩然一眼,轉身便走。
今日還只是個開始,他要讓這個姓孟的知道,到底誰才是漳縣的主人!
留下孟浩然一人不明所以的看着王縣尉怒氣沖沖的背影。
“孟縣令可是将他氣得不輕。”李長安看完了熱鬧,這才走到了孟浩然身邊。
她對王縣尉充滿了同情。
有時候不是故意才是最氣人的,孟浩然根本就看不懂王縣尉的刁難,王縣尉刁難孟浩然,就如同一拳打在棉花上一樣,除了自己氣個半死,根本不會讓孟浩然覺得難受。
孟浩然摸摸頭,不明所以:“他來找我要鑰匙,我給他了,他為何還要生氣?”
“管他呢,咱們還是先商量一下開墾水田之事吧。”李長安拍拍孟浩然的手,引開了話題。
李長安計劃先在漳縣內開墾五百畝水田,抽調五百人,一百只牛,用一個月時間應當能開墾出五百畝水田,剩下的一個月,則需要給新地肥土,到了四月末五月初,正好種第一茬水稻。
這茬水稻種出來的種子當作種糧,等到小麥收獲了以後再趁着秋冬召集更多人手開墾荒地,第二年擴大種植。
第一年的稻種可以由官府統一到江南道購買,第二年的種糧就可以自足了。
現在最大的難題是怎麽抽調出這五百人手,漳縣是下縣,整個縣一共才一千三百餘戶人家,六千餘人口,去掉老幼就只剩下五千不到的青壯男女了。
往年這些人口正好能種完他們自家的田地,還要日日不停才能幹完農活。
如今要抽出十分之一的青壯年開墾新地,剩下的人就不一定能幹完家中的農活了。
孟浩然答應了下令抽調人手,派人去江南道買種糧和将庫中農具拿出來借給百姓。
而後李長安就直奔裴素別業。
裴素似乎對李長安的到來毫不意外,李長安找到裴素的時候,裴素正在和幾個工匠湊在一起商量事情,見到李長安,裴素伸手示意她過來。
被圍在幾人中間的是一個微型水車,高度只有一米露頭,旁邊用馬槽盛了一槽水,正在模拟水車運水。
裴素讓幾個工匠先離開,然後走到李長安身側,指着水車道:“水轉筒車,出現于宋末,利用水力運水,大大減少人力消耗,是灌溉工具方面的重大突破。”
而後裴素擡起眼看着李長安,慢吞吞道:“是我這幾個月研究成果的一部分。”
李長安激動地一把抱住裴素的腰:“裴老師當真是神農再世,魯班再生。”
這麽長時間只有裴素一個人老老實實的在搞科研!
李長安摟着裴素僵硬的腰,感到了十足的安心。
三四月是小麥生長的起身期和拔節期,在這期間的農活主要就是澆灌和除草,如今有了水轉筒車,就不用百姓在一桶桶的從河裏提水灌溉了,大大節省了人力,就能抽調出人去開墾荒地了!
裴素低頭看着嘴都笑裂了的李長安眼中劃過一絲微不可查的寵溺。
然後又掏出來了一沓寫滿了字的紙。
“這是另一部分研究成果。”裴素輕飄飄道。
“漳縣很适合開墾水田。”
李長安笑的嘴都合不住,接過紙一看,第一頁上俨然寫着幾個大字。
《耕耙耖的水田精耕細作農業耕作技術體系概論及詳解》
嘶~
李長安低頭看着這厚達數百頁的論文,又擡頭望望一臉風清雲淡的裴素。
農科院大佬恐怖如斯!
“還有一件事。”裴素交出了科研成果之後理直氣壯,“今年該給我的項目組撥款了。”
農學也是很花錢的,裴素還打算多組建幾支隊伍去大唐各地以及周邊幾個國家尋找不同的植株樣本,這些都是很燒錢的。
“撥撥撥!我有的是錢!”李長安豪氣幹雲。
投資雖然多一點,但是這個見效快,哪個老板能不喜歡這麽省心的科研人員!
萬事俱備,李長安就開始找工匠建造水轉筒車,先緊着那幾個要開辟水田的村子建造,盡快騰出人手來開辟荒地。
如果不是中途出了一點意外……
“娘子,山前村和周村裏面的水車被人給趁夜砸了!”寧成滿臉着急找到李長安。
寧成磕磕巴巴的将事情的來龍去脈告訴李長安,李長安聽完之後臉黑了下來。
她用腳趾頭想都能想到是誰在其中作梗。
“王縣尉。”李長安眯了眯眼。
這兩個村子距離甚遠,中間隔了三個村子,兩件事情卻如出一轍,顯然背後是有同一個人指使。
在漳縣內,能同時指使動十幾人砸隔了很遠的兩個村子內水車人就那麽寥寥幾個。
其中有動機的就王縣尉一個。
“你去問一問山前村和周村中是不是有人欠了賭債或者在縣上賭坊幹活。”李長安冷笑一聲。
漳縣上唯一一個小賭坊就是王家開的。
這是大唐版地方黑、惡勢力啊。
這事不難打聽,一個村子就那麽大,誰家有點事情用不了三天就能傳遍整個村子。尤其是哪家有潑皮無賴和賭徒,這樣的人家是附近幾個村都知道要避開嫁女的人家,就更好打聽了。
果然就像李長安說的一樣,兩個村子裏都有人給賭坊當追債人,說好聽點是追債人,實際上就是給賭坊當狗腿子的破皮無賴。
“娘子,這可如何是好?”寧成顯然有些慌張。
寧成是一個十分遵紀守法的良民,他家中最小就教他識字,寧成對這些破皮無賴的态度一向都是抱着厭惡和畏懼的。
“王家可了不得,據說他家開了賭坊,手底下養着二十多號人哩,但凡在賭坊欠了債的人,只要是敢不還債的,都會被他們找上門活生生打殘廢……”
李長安白了寧成一眼:“現在你在寧村混得如何?”
寧成撓了撓頭:“托娘子的福,某在寧村還有些。”
“寧村有三百多號人,你怕他二十幾個無賴做什麽?”李長安露出了一個森然的笑。
“讓工匠再給山前村和周村安一架水車,然後你找三十個好手,拿着棍棒,這兩夜就在水車邊找個樹林藏着,發現可疑之人,先把腿打斷。”
“至于那個王縣尉,他當不了多久縣尉了。”李長安冷笑。
王縣尉擋的不只是她的路,更是漳縣百姓的路,她做的這些事情一樁樁一件件都是為了漳縣的百姓能吃飽飯穿暖衣,那個姓王的既然要為一己恩怨而阻擋她的路,那就去死吧。
李長安第二日就找到了孟浩然。
“還要勞煩孟縣令放出風聲,就說我們前段時間拿着田地冊子在縣中四處亂轉是為了清算隐田。”
李長安臉上帶着淺淺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