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第038章 第 38 章
經濟發展的前提是治安好, 百姓安居樂業的前提也是治安好。一個地方的生活環境安全了,官府能保證百姓的個人財産安全,百姓才會想方設法提高自己的生産力, 去賺取更多的財富, 官府才能收上來更多的稅收, 建設更多的公共設施。《基層管理手冊·
第一章的第一句,他曾給族中幼年弟妹開過蒙,八歲開蒙的弟妹一日能認識這一句話中的所有字就算不錯了。後來他知道李長安已經識字以後改了規劃,打算教李長安熟讀學而篇的前三章。
只是某人并不是真小孩,在顏真卿教她念過一遍之後李長安就告訴顏真卿她之前已經學完了《論語》,會讀會背知道文章意思的那種。
于是顏真卿問李長安學過什麽。
“《論語》會讀會背,《詩經》會讀大部分會背,《尚書》看完了但是只會背一部分句子……”李長安數着。
其實她會的更多的是五言詩和七言詩的發展脈絡、詞的發展脈絡,各類文學體裁的代表人物和代表作品以及它們的意義……這些東西。畢竟她學的學科叫做古代文學史而不是儒家經典文學。
顏真卿沉默了。
他看着面前的小姑娘,真情實感發問:“公主到弘文館中尋我等是想要學習什麽呢?”
“我阿娘覺得我字寫得跟狗啃的一樣。”李長安沉痛道。
然後顏真卿就看到了李長安狗啃一樣的字。
顏真卿終于找到了自己的用武之地。
于是顏真卿就自己寫了一行字,再讓李長安照着他的字臨摹,李長安寫的十分認真,只是一天下來進步不大。
李長安:顏真卿當我老師我能賴着他一輩子!要是進步太快往後他覺得我能出師了怎麽辦?在我把他全家男女老少祖孫三代都搞到手之前我是絕對不會出師的!
如此又過了三個時辰,中間李長安還在顏真卿家中吃了一頓飯,顏真卿對自己這個新學生頗為贊賞,特意給李長安親手熬了碗茶湯。
顏真卿鐘愛吃茶,還有《五言月夜啜茶聯句》傳世。李長安一邊回想着她知道的東西,一遍痛苦地咽下了這碗加滿了花椒和鹽的茶末湯,還要含着眼淚誇好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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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天色将黑,李長安才依依不舍地起身告辭,臨走之前還摸出了一張白紙眼巴巴看着顏真卿。
“我聽聞常有師長給後輩贈言勉勵,老師可否贈我一言?”
顏真卿耳尖又紅透了,大唐讀書人之間的确有這個相互贈詩贈文勉勵對方的習慣。
他也不好意思辜負李長安期盼,幹脆接過李長安遞過來的毛筆,沾滿墨水,一揮而就。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
以孔子之言贈剛開蒙的學生,再恰當不過。
“還要寫上‘贈李長安’,還有署名和印章。”李長安看着顏真卿署名,又蓋上了他的私印,歡呼一聲,等墨跡全幹了以後才小心翼翼将此頁紙夾在書中放入書包裏。
這是顏真卿的親筆to簽啊!
直到回到長清殿,李長安依然高興的暈乎乎的,直到在長清殿中看到了一個身着紫袍、面有美髯的中年男子,她臉上的笑容才驟然消失。
這個人她在除夕夜宴上見過。
李林甫,現在大唐的中書令,也是實際上的第一實權宰相。
先前李長安只知道“野無遺賢”這樣的荒謬事和他有關,上次她在沈初那裏狠狠補了一番目前的要緊人物歷史,對李林甫才忌憚起來……雖然說現在她忌憚李林甫也沒什麽用。
能臣奸相,和秦桧一個評價。
這個時間點他來找武惠妃也只可能是為了一件事廢太子。
武惠妃不可能放棄廢太子,武惠妃和太子李瑛之間如今已經是你死我活的局面了,這麽多年武惠妃一派勢力和太子李瑛一派勢力水火不相容,二人已經數不清給彼此下了多少絆子。
如今已經沒有回頭路可走了,太子李瑛若是上位,武惠妃一派必死,武惠妃若是成功廢太子,太子一派的官員也必定被全部處置。
對武惠妃想要廢太子這個想法李長安是完全贊成的,都到了你死我活的地步了難道還要臨陣猶豫放虎歸山嗎?
對敵人仁慈就是對自己殘忍。
李長安知道這個道理,所以她也不會因為知道武惠妃會因殺三王夢魇就試着勸她不要做此事。
只是廢太子也未必要取對方性命嘛,尤其是自己心理承受能力不過關的情況下。李長安覺得武惠妃未必不願意停在“廢為庶人”這一步,畢竟前面有李承乾的例子,廢為庶人已經和皇位沒關系了。
那到底其中是哪步出了問題,使武惠妃促成李隆基賜死三王呢?
李長安覺得十之八九和李林甫脫不了關系。李林甫還有一個外號叫做“破家宰相”,就是說他這個人心理變态,成天琢磨着怎麽把別人全家都殺了,從歷史記載上看他的确也是這麽幹的,做宰相十九年迫害了數不清的忠良。
“唉。”李長安嘆了口氣,只覺得發愁,她猜測歸猜測,可目前也沒有能力幹涉得了武惠妃的想法。
武惠妃對她目前也只當做逗樂的小寵物養,金錢什麽的從指縫裏漏一點出來拿着逗逗她無妨,可大事上肯定不會聽她的意見的。
算了,她發愁也沒用,她還是先想辦法把自己的茶葉賣好吧,若是她有機會改一下武惠妃的命運那就盡力,沒機會也沒辦法,只能盡人事聽天命,李長安轉念一想,搖頭不再猜測李林甫今日來此的目的。
回到自己的寝殿,李長安珍重的将那一沓顏真卿送給她的顏真卿手寫版儒家經典放到了書架上,又把夾着to簽的那本《論語》放回書包,再從多寶盒裏拿出武惠妃送她的那三十畝茶樹田地契,打算明日出宮去找沈初。
也不知道她老師知不知道怎麽提高茶樹收成……大學教授會種地很合理吧?
“阿嚏。”
升平坊內一處宅院中,柳樹剛冒新芽,正月的風還有些寒冷,一個正蹲在地裏身着胡服的女子被寒風吹得一激靈,站起身從一側的月牙凳上拾起了自己帶着毛邊的猩紅鬥篷,披在了肩上。
她看着面前長勢正好的麥芽,沉思不語。
這是她上年九月下旬種下的冬小麥,如今才剛剛冒出一點綠芽來。
地方太小了,只有這麽一點地方種小麥,根本沒有充足的樣本。
她在西郊倒是還有個莊子,只是那莊子面積也不大,且那莊子要供應她和妹子二人的日常花銷,輕易動不得……
“阿姊。”
就在她沉思間,一道歡快的聲音打破了她的思緒,裴素扭頭看向來人。
來人亦是一個約莫二十五歲的青年女子,長相和裴素有八分相似,只是身材要圓潤上一些,這是她的同胎妹子,裴芸。
裴芸手上端着一盤饅頭,笑嘻嘻看着自己的雙胞胎姐姐:“舅父讓我們明日随他去長安郊外踏青。”
裴素冷哼一聲。
“踏青是假,給你我相一個夫婿是真吧。”
她們過來之後的這五年,那個名義上的舅父陳升就一直琢磨着将她們嫁出去換兩門好夫婿,最好能憑着“裴”這個好姓氏找兩個能替他兒子謀官的好親家。
五年前這破落戶老頭甚至要将兩個如花似玉的侄女同送給一個名為吉溫的奸佞之輩做妻妾,氣得這一雙年華正好的姐妹喝藥自殺,這兩個軀殼中才換了魂魄,也就是仗着父母早亡欺負兩個孤女罷了。
“已經推脫了兩回了,總不好再推脫。”裴芸嘆了口氣。
阿姊和她都不擅長人際周旋,偏偏穿到這樣複雜的家庭,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第一回看到玉真公主的孩子。
沒錯,玉真公主雖然已經出家為道了,但是個人的私生活絲毫不受影響,不但有情人,還有兩個兒子。
玉真公主的情人還是挺出名的,他叫張果,這個名字聽起來似乎平平無奇,可等他老了以後……世人尊稱其為“張果老”,就是八仙之一的張果老,也是個道士。
“倜兒打小就羞澀不敢見人。”玉真公主看着張倜忙不疊跑開的背影無奈道,口中說的雖是責怪之語,可臉上卻帶着寵溺。
卻又轉而捏了捏李長安的臉:“安娘今日怎得空來找姑母?”
李長安乖乖站着,任由玉真公主捏她的臉:“姑母,我想出長安玩一趟。”
“想去哪兒玩?”玉真公主笑道,“我在王屋山還有一處道場,那兒離長安離得遠些,我帶你去那可好?”
“我要去荊州。”李長安眨眨眼。
玉真公主沒有問為什麽要去荊州,只是想了想道:“那你帶足人手便可,若是阿兄問起來,我便說你是去荊州為我尋一卷道經。”
玉真公主是個妙人,她怕麻煩,也懶得刨根問底,總歸現在大唐對公主的要求已經很低了,只要不造反就行,嚣張跋扈多情随心所欲一些都不叫個事。
她自己都常年在外游歷四方不願待在長安城,所以玉真公主也只當李長安也是如她一般厭倦了長安城,想出去散散心罷了。
至于到底是不是這個原因,玉真公主也不想問明白。
有了正大光明的借口,李長安就快快樂樂的奔向了荊州。
荊州是個好地方,上溯巴蜀,下可去揚州,乃是唐代貫穿南北的咽喉,它在大唐還有另外一個別稱叫做江陵。
朝辭白帝彩雲間,千裏江陵一日還。
“的确是山多水多,就是怎麽沒聽到猴叫呢。”李長安站在甲板上,對坐在她身側的沈初道。
她還想聽聽兩岸猿聲啼不住呢。
她不是一個人來找張九齡的,而是拖家帶口把沈初和裴家姐妹都給帶了過來。
荊州就很适合種糧食,唐朝的氣候濕潤溫暖,江陵已經算是江南之地了。正好張九齡在此做長史,裴素裴芸在這邊改進糧種,有張九齡罩着也方便些。
至于沈初,則是李長安專門把他拉過來上考前輔導班的。
明年就是科舉年,張九齡曾擔任過數次科舉主考官和出題人,屬于是大唐版的頂配肖秀榮了。現在的科舉考試一次也就錄用二十來個人,報錄比極低,為了确保自家老師一定能考上,李長安可謂是費盡了心血。
“老師,你可一定要考上進士,才對得起我這些年含辛茹苦的付出啊。”李長安稚嫩的小臉上露出了滄桑的表情。
沈初額角的青筋跳了跳,覺得作業還是布置少了。
三月的荊州,正是風景好的時候。
說起來荊州長史也不是個小官,荊州是上州,長史更是能掌管一州的兵馬。若是邊塞之州,長史的權力或許比刺史更大,只是放在荊州便有些尴尬了,大唐內部承平日久,荊州又在大唐腹地,這裏哪用得上什麽兵馬呢?
張九齡索性也就不去管這些事情,每日只是游山玩水,排遣心情。
“今日約好了要同孟夫子一并去踏青,馬可備好了?”
荊州的長史府邸中,張九齡喚着小厮備馬,自己已經換了一身方便騎馬的胡服。
看着小厮獨自去牽馬,張九齡心中卻難免升起落寞之意。
前些年他出行向來是前擁後簇,哪次出門不是十幾人相随,無數人争先恐後為他牽馬,便只為湊到他身前,讓他多看一眼自己。
如今落寞了,也只能自己牽着匹馬,和門下同自己一樣落寞的幕僚一起出游。從門庭若市到門可羅雀,不過短短幾年時間,他已成了無人關心的棄臣了。
外頭的日光正好,張九齡卻忽然沒了游玩的興致,他看着大好的風景又想到了被貶至此的自己,不由輕嘆一聲:
“美人何處所,孤客空悠悠。”
一時之間,疲憊感瞬間湧上心頭,幾乎要淹沒了這位為大唐奉獻了終身的老人。
“咣當咣當!”
“咣當咣當!”
張九齡皺眉,聽着敲門聲。
誰這樣沒禮貌,老夫正在這感傷着呢,在那那麽用力的敲門幹什麽,影響老夫作詩的心情。
可如今家中的小厮被他使喚去牽馬去了,他赴任荊州也只帶了這一個書童,無奈之下張九齡只好自己去開門。
“老師,我來找你啦!”
門外卻站着烏泱泱一群人,為首的正是笑的一臉純潔無辜的李長安。
張九齡被忽然出現在自己家門口的李長安震驚了片刻。
“你……”
“沒錯,就是我,老師的學生,李長安!”李長安得意笑道,“老師府邸這麽偏遠,還好我聰明又機智才能順利找過來。”
張九齡聽着李長安熟稔的語氣,目瞪口呆:“老夫何時成了你的老師?”
“先前在信中說好的呀,若是日後能再有緣相見,張先生便願意我跟随你學習。”李長安還直接從袖中掏出了證據。
還是數月前張九齡和李長安的通信,李長安言辭熱情的吹捧張九齡的才華,并且說只恨自己被困在長安沒有機會向張九齡學習聖賢之道。
而一向好為人師,又習慣說漂亮話的張九齡頓時寫信回複“其實我也很想讓公主當我的弟子,只是太可惜啦,我們相距數百裏,我沒有那樣的榮幸擔任公主的老師。”
李長安又回信說日後必能再有再見的一日,到那時候她必定會親自向張九齡請教聖賢之道。
張九齡只當做李長安是安慰他,畢竟他是被李林甫排擠出長安的,恐怕這輩子都回不了長安了,出于禮貌他就又給李長安回了一封客套信……
然後現在,他以為自己這輩子再也見不到的李長安,正拿着這些證據上門找他要名分來了。
張九齡:“……”
我就出于禮貌客套客套你怎麽還當真了。
李長安不僅當真了,她還拉着自己的全家一起過來了。
既然張九齡也是他的老師了,那四舍五入張九齡和沈初就是忘年交的好友了,給自己好朋友做一下考前輔導很合理吧?
那再四舍五入,裴素裴芸也是他的好友,給自己好朋友找塊地種糧食也很合理吧?
在幾步外,一個牽着瘦馬過來尋張九齡的中年男子看着這幅場景不知所措。
“子壽兄……”
原來子壽兄邀了這樣多的人一同去踏青嗎?
第一部分。
“若是你有拿不定主意的事務,來問我就行。”李長安也知道孟浩然的性格。
嗯……完全沒有情商。單從韓朝宗要舉薦他,他卻因為與朋友喝酒,耽誤了時間,這一件事上就能看出來孟浩然雖然詩寫的好,但是做事不太靠譜了。
更不提他那句流傳甚廣的“北闕休上書,南山歸敝廬。不才明主棄,多病故人疏”,反正自從孟浩然寫完這首上怨皇帝下怨朋友的詩之後,就再也沒人提出要舉薦他了。
交代完了孟浩然後,李長安就盯上了她一開始看中的那個村子,正是前幾日她和孟浩然一同去招兵的村子。
寧村,一個村子裏幾乎全都是姓寧的。
也是李長安選擇的試驗村。
首先要做的事情,就是知己知彼。
李長安沒有帶任何人,只她一個人背着小書包日日往寧村跑,書包裏背着她的一日三餐。
每日一大早,李長安就啃着胡餅來到寧村,然後就往村頭一坐,村頭這棵榕樹下是寧村的情報基地,老人和閑暇無事的婦人都在此處聊天。
一開始李長安湊過來這些村民還不适應,後來來的次數多了,再加上偶爾李長安會給她們分享胡餅,也就熟了起來。
“所以你家七十畝地就收不過來了?”李長安饒有興致聽一個老婦抱怨。
在前幾天的聊天中,李長安已經知道了這位寧七娘家裏的情況。
三個兒子都娶了媳婦生了孩子但沒分家,兩個女兒嫁出去了,加上她和老伴,家裏一共有十二口人,家裏有四十畝祖上傳下來的永業田,還另外分了三十畝朝廷的田,總共七十畝。
只是現在二兒子在州府裏服役,三兒子的夫人懷着孕月份又大了,家裏剩下的勞動力人手不夠,地到現在還沒有翻完。
也不止這一戶人家有這個情況,荊州近來在修整運河水道,許多人家家中的男丁都要去服徭役,寧村去了好幾十個男丁,自家地裏的活就耽誤了。
李長安覺得這個時候不該大規模征發民夫修整水道。七月正是農忙的時候,田地裏的勞動力不充足會耽誤明年的收成。
不過已經征發了,那也沒辦法再把人給叫回來,只能從別的地方補回來。
李長安看着不遠處的稻田,一只老黃牛正拖着犁,還有兩個穿着粗布麻衣的男人在牛後面推着,犁是長直轅犁,耕地時回頭轉彎很吃力,需要那兩個人把犁擡起再換方向。
大唐應當已經有了曲轅犁,只是現在還沒有傳播開。
李長安打算今天回去以後帶着裴素去一趟木行,打兩架曲轅犁帶過來。
這邊又聊開了新的話題,話題的內容圍繞着村東頭那個死了男人的寧大虎家的娘子,說她男人寧大虎戰死沙場了,村裏就有不三不四的人去欺負她這個寡婦。
還得加強法治建設。李長安豎着耳朵聽着,把這事記了下來。
入夜後,李長安在書房奮筆疾書。
[一,打造農具加快生産效率……二,照顧戰死将士遺孀,明天去她家看看情況……三,入冬以後不用種地村民有大把空閑時間可以安排……]
第一章》編者,李長安。
七月漸漸過去了,八月也已經接近中旬。
寧村比先前熱鬧了一些,臨近中秋,在州府中服徭役的人也得了假回來和家人團聚。
李長安沒有回長安,那裏沒有她惦記的人。
驚喜還是有的,曹野那姬又給她寄了信,還給她捎了肉幹。曹野那姬告訴李長安她現在正在做馬匹生意,從西域往大唐運馬賣,她還自己建了兩個馬場,再等三年就能有小馬了。
李長安向裴芸請教了一些牲畜飼養技巧,寫了五十多張信給曹野那姬寄了回去。
裴芸選學過家畜育種學,雖然沒深入學,可多多少少知道的也比尋常人多。
只是張九齡的心情好像不太好。
近來連編書都沒心情了,這種情緒随着中秋節越來越近而越發濃烈。
八月十五,圓月高懸。
今夜的張府十分熱鬧,李長安幾日前就察覺到了張九齡的情緒不對,特意帶着沈初等人過來陪張九齡過中秋節。
只是張九齡笑容顯得有些勉強。
李長安也沒法安慰他,只能在入夜前帶着人離開了張府。
夜深露重,月光皎潔灑在院內,樹影落在地面上,随風而動。
張府隔壁的李府,卻有兩個偷偷摸摸的影子趴在牆邊聽隔壁的動靜。
“老師,你上來嗎?”李長安跨坐在樹杈上,一只手抱着樹枝,一只手對着樹下的沈初伸手。
李長安是個夜貓子,沈初可不是。
沈初到現在也沒想明白自己分明已經睡下了,為何還是被這逆徒拉過來做這偷聽的小賊,甚至還要做半夜爬樹這樣荒唐的事。
“張九齡心情不好,他都這把年紀了,要是一個想不開出了事怎麽辦?”李長安振振有詞。
吱呀~
張府的房門開了,聲音不大,可在安靜的月夜中就十分明顯了。
李長安連忙趴了下來,對着沈初“噓”,示意他別說話。
張九齡披着外袍端着蠟燭走了出來,李長安還以為自己被發現了,下一刻張九齡卻又吹滅了蠟燭,站在屋檐下安靜的望着空中高懸的圓月。
他是嶺南人,嶺南在荊州千裏之外,他的家人都在嶺南。家中的老母去世,他未能盡孝,老妻離去,也是兒女們埋葬,算一算,他已經有十幾年沒能回家了,只能從數月一封的書信中得知家中兒女的近況。
張九齡仰頭看着明月,忍不住回憶起從前。
他家在嶺南,祖父和父親都是當地的縣令,也算是官宦人家,小時候每逢中秋節,他便會和兄弟姐妹一同圍在爹娘身邊打鬧,他家住在海邊,從閣樓上甚至能看到海面上升起的月亮。張九齡以為自己年老之後,也應當是他的兒女孫輩圍在他身邊一同賞月。
只是造化弄人,他做了宰相,又被貶出長安。到頭來,志向未能實現,白發卻已經爬滿了鬓發,家人也未能團聚。
思念之情如他家鄉的海水一般洶湧澎湃地沖擊着他的胸膛。
張九齡輕嘆一聲。
他望着天上的圓月,眼中滿是淚光。
詩人悲傷了總是要寫詩的。
“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
這一刻,張九齡仿佛回到了自己的家鄉,正和親人一同賞月。明月從海面上升起,将海面都染成了銀白色。
他想,哪怕是相隔千裏,可起碼他和親人看到的這輪明月是同一個明月。
張九齡的聲音很輕,可在寂靜的月夜又顯得那麽清晰。
“情人怨遙夜,竟夕起相思。”
他這個多情人只怨恨夜晚這麽長,從荊州到嶺南這麽遠。
他連自己的兒女如今長什麽樣子都記不清了。
“滅燭憐光滿,披衣覺露滋。
不堪盈手贈,還寝夢佳期。”
詩寫完了,心中的思念之情卻依然強烈。張九齡苦笑一聲,最後又看了一眼挂在天上的明月便要轉身回屋。
現實中見不到,說不準夢中能與自己的親人相見。
“咔嚓~”
一點微小的樹枝斷裂聲卻驟然引起了張九齡的警惕,他看向聲音傳過來的方向,厲聲道:“誰在那?”
空氣安靜了一瞬。
而後樹上冒出兩個腦袋來。
李長安幹笑着揮了揮手:“老師,今天月亮真好啊,你也還沒睡嗎?”
而沈初,早已以袖掩面,沒有臉面再見張九齡了。
張九齡無奈道:“好歹也是我大唐的公主,你的禮數……”
李長安只當聽不到,既然被發現了也就沒有了做賊的必要,李長安幹脆從樹上一躍而下跳到了張九齡的院子中。
“也怪我這段時間太忙了,竟然沒及時察覺到老師是思念親人了。”李長安扭了扭僵硬的身體。
方才她生怕打擾到張九齡作詩的靈感,就一直趴在樹上一動都不敢動,腿都趴麻了。
張九齡嘆息一聲:“你做的事情是于國有益之事,無需總挂念着我這個沒用的老頭子。”
說起來也奇怪,先前做宰相,整日事務纏身,張九齡也沒有如此強烈的情緒,反而是被貶了,整日無所事事,他的愛恨卻強烈了起來。
“也不知十年之後,天下還有沒有人能記得住老夫的名字。”張九齡苦澀道,“老夫一生追求治國平天下,渴望如先賢一般留名青史,終究卻是一場空,或許我應當辭官歸鄉,回嶺南為母親守墓,享兒女承歡膝下、天倫之樂。”
“先生憑借今夜這首詩便足矣名流千古了。”李長安道,“莫說只是十年,就是一百年、一千年後,依然會有人傳誦先生的這首詩。”
“你啊,總是這般會安慰人。”張九齡并不相信李長安的話,往前數千年,也只有先賢的了了幾本著作能流傳至今,他張九齡又什麽能耐能和先賢并列呢。
李長安只是微笑。
“還有一事要詢問老師。”
“何事?”
李長安道:“我已經組織好了去安南尋稻種的商隊,預計會從嶺南過路,老師可否願意商隊将老師的家眷一并帶回荊州來呢?”
張九齡目瞪口呆。
第一回看到裴素笑,笑起來倒是好看,就是感覺有點……僵硬。
李長安驟然就被安上了“投資人”的身份,懵了一下。
行吧,這事的确得她來幹,李長安摸摸自己目前還很濃密的頭發,憂愁嘆息了一聲。
又多了一樣活,不行,她活實在是太多了,這事她得交給別人去做。
不過此事也不是李長安的主要目的,李長安到別業來也不是找裴素的,只是她發現了這個隐患過來提醒裴素一聲罷了,她的目的是裴芸。
“真香!”李長安手裏扯着雞翅膀,吃得滿嘴流油。
裴芸身上系着圍裙,又端上來一只烤得流油的烤鴨,這是她用炭火手工烤制的,油滋滋,用匕首劃開鴨肚子,還滾出來一小把野果,野果的甜味都滲進了鴨子中,配上烤得焦黃酥脆的鴨皮,李長安吃得險些把自己的手給吞下去。
“慢些吃,不夠還有。”裴芸比起前幾日又圓潤了一小圈,她和裴素雖然是雙生姐妹,可性格全然不同。
裴素社恐秉直,眼中除了田地什麽都沒有,裴芸則是愛好廣泛,最好吃,據說當年上學的時候讀的還是食品質量與安全專業,最近還在研究微生物改良,立志在大唐吃上松軟的饅頭。
李長安每次和裴芸一起吃飯總會被塞的肚子鼓鼓,她覺得裴芸雖然年紀還輕,卻已經有了奶奶輩的技能“奶奶覺得你沒吃飽”。
“裴老師,我來是想托您個事……”
吃飽喝足了,又拿上了裴芸塞給她讓她兜着走的小零食,李長安這才說出了她來找裴芸的目的。
荊州靠着江,境內江水的支流多,湖泊也多,還有許多小山,都不算太高。寧村還靠着一大片竹林,所以寧村人家家散養雞鴨,雞鴨鵝的數量很多。
李長安考察了很久,最後決定趁着冬天帶着寧村村民一同辦個鹵味鋪子賣鹵味。
一開始她想的是做些竹編竹制品,可後來去江陵城內調研了一番發現竹制品行不通,如今不同于以後,現在生态環境好,遍地都是竹子,花錢買竹制品的人很少。
若是在長安賣竹制品還有點搞頭,長安百姓有錢,開元全勝日,小邑猶藏萬家室。江陵城的百姓雖然也不窮,可比起長安百姓就窮多了,不會把錢花在竹制品上。
李長安又在江陵城逛了幾日,發覺吃才是這片土地上百姓永遠有興趣的東西,正好她又在裴芸這吃到過鹵鴨貨,用茱萸代替辣椒,味道也很香,李長安一頓能啃六個鴨翅三個鴨鎖骨。
而且鹵味還好保存,也不需要鋪子,可以每次制一大堆一次性運到江陵城去賣,優勢明顯。
裴芸聽說了李長安的來意之後十分痛快就應下了此事,讓李長安派人過來學鹵味方子就行。
“不急,這事情不是一兩日能辦好的。”李長安道。
現在她雖然在寧村有了些名望,可就這點名望還不足以讓保守的唐朝百姓将家中的雞鴨和錢財拿出來和她一同辦鹵味鋪子。
李長安一開始就沒打算她出本錢組織人手。
她出錢容易,幾貫錢幾十貫錢甚至千金她都能拿得出來,可這些都是屬于外部資金扶持,就算做成了事也只是她的個人本事而沒法當作普适經驗。
不過這事情也用不了等太久。
荊州山多,雖然沒有高山,但是小山不少,山上有野獸,盡管不是每一座山上都有老虎和豹子,可大部分山上都有野豬。
這個季節正好是野豬狂吃狂喝積累脂肪準備過冬的時間,山上的東西不夠吃了,野豬就會跑到村子裏偷東西吃。
野豬什麽都吃,谷場上堆積的糧食,村民家裏養的雞鴨鵝,菜地裏種的菜,甚至是他們家裏的籬笆,被發現了也不逃跑,若是人少,它們還會追着人拱。
寧村旁邊的山上就有一大群野豬,隔三差五就跑到寧村搶東西吃。
尤其是今年,野豬的數量比去年多許多,還有母豬帶着小豬崽子來偷吃,要是不處理,說不準餓急了眼的野豬冬天會進村吃小孩。
寧村村民怨聲載道,早早就找上了村正希望他找人打豬,至少也應當讓野豬數量少一些。
村正卻根本不管此事,甚至還撺掇這些人來找李長安,他早就看這個縣衙派來的特使不順眼了,更重要的還是她居然敢勾結寧成,給自己難堪。
他非得讓這個小娘們知道什麽叫做強龍壓不過地頭蛇。
李長安卻順勢就接下了此事,第二日就喊來寧成準備組織人手準備抓野豬。
“咱們先在山下野豬必經之路上設陷阱。”李長安指揮着寧成和幾個同他親近人家的漢子挖陷阱。
“這能抓着野豬嗎?”一個男人邊挖陷阱邊嘟囔,“某還沒挖過陷阱哩。”
這時候獵人是一門家族傳承的手藝活,就跟木匠鐵匠一樣,世世代代在家族內部傳承,輕易不往外透露。
挖陷阱這手藝還是李長安從孟浩然那學來的,孟浩然年輕時曾在鹿門山隐居,山中野獸多,他跟友人學了一手挖陷阱的技能。
寧成對李長安很有信心,他瞥了那人一眼:“過幾日你就知道李娘子的本事了。”
三天後,李長安就帶着寧成等人從陷阱中擡出了三頭又肥又壯的成年野豬和七只小豬崽子。
一共挖了七個陷阱,只有三個裏面有野豬,另外四個裏有兩個裏面是野雞和兔子,另外兩個被不知道什麽動物弄塌了,那七只小豬崽子是和一只母野豬在一個陷阱裏發現的,估計是母野豬先掉了進去,小豬崽子不知道逃跑,一個接一個跟了下去。
這一堆野豬擡回村子頓時引起了轟動。
李長安讓人把其中兩頭大野豬拉到縣上賣了換了六把弓弩,那只母野豬與小豬崽子則是分了讓參與挖陷阱的幾人各自拎回家吃。
羊肉那是有錢人才吃得起的好東西,普通人也不介意野豬肉臊,反正只要是肉就比糧食好吃。
到了第二日,李長安再次組織人手抓野豬的時候,七個人已經變成了二十多個人。
這回李長安讓家中有兵器的人帶上兵器。
因為府兵制是良家子自備武器參軍,所以唐朝并不禁止私藏兵器,寧成就提了一根鐵槍,另外還有五個人也各自拿着刀劍。
這次李長安指揮着他們直接上了山,卻沒有去捕殺野豬,而是分組去找野豬的腳印糞便,确定野豬經常活動的範圍。
然後再挖陷阱,陷阱上放上青菜和糧食當成誘餌。
順路還挖了一波山貨。
二十多個人,下山的時候就沒有空這手的,各個興高采烈。往日他們不敢自己上山,山中危險,一個說不好人就回不來了,可現在有人組織,二十多個帶着兵器的成年人一同上山還能有什麽危險呢?
又過了幾天,李長安在組織人上山去把陷阱裏的獵物擡下山的時候,已經是浩浩蕩蕩的一群人了。有男有女,最小的才十幾歲,大的已經四五十歲了,一個村子三百來個人,站在這的就有五十多人。
他們每一個都信服地跟在李長安身後,李長安讓他們做什麽他們就做什麽,絲毫不覺得一群成年人聽李長安這個小孩的話有什麽不對。
這一次他們擡下來了十三只大野豬和三窩豬崽子,其中七只是從陷阱裏挖出來的,另外六只則是李長安指揮着他們用弓箭和刀槍殺死的,殺了大豬之後,又順藤摸瓜把小野豬崽子也給一網打盡。
這座山上已經沒有野豬了,至少三五年內不會有大規模的野豬到村裏搞亂了。
所有人的心情都很高興,這麽多只野豬就算是他們這些人人數多每家也能分到一大扇豬肉哩,更別提還有他們從山上帶下來的其他山貨,算一算這些東西都夠過年了。
李長安在村裏的地位又一次發生了變化,以前村民看到她只是對她表示友好,如今這些人看她的眼神已經從友善變成了尊敬。
沒人覺得李長安發號施令有什麽不對。
你要想辦法讓所治理的地方的百姓願意聽從你的命令去做事,要讓他們相信跟随你是正确的事情。《基層管理手冊·第二章》編者,李長安。
然後李長安就開始準備找人一起辦鹵味合作社了。
現在已經沒有農活需要做了,寧村的村民們都閑了下來。
大好的時光怎麽能就這麽浪費呢!李長安每次看到躺在谷場上曬太陽的年輕人都咬牙切齒。
勤勞才能致富,在這躺着難道是指望從天上掉開元通寶下來嗎?
李長安又把寧成喊了過來。
“娘子的意思是我拉幾個人一起做生意?”寧成撓撓頭,心裏有點想拒絕。
“那不就成了商戶了嗎?”
在大唐商戶可不是個好身份,李白就因為是商人之子,所以根本沒法參加科舉,只能想辦法通過舉薦入仕。
李長安給寧成解釋:“用不着你們每個人都變成商戶,只需要有一兩個人做商戶去賣貨,其他人只負責投資和做鹵味。”
好一通解釋,寧成才明白了李長安的意思。
就是他們把自家的雞鴨拿出來做成鹵味,然後交給旁人讓旁人去賣貨,得來的錢所有人一同均分。
從前是他們自家地裏種出來糧食,然後再把糧食賣給糧商,糧商再将糧食運到其他地方去販賣,而後再有其他商人買了糧食把糧食做成酒水販賣。
如今是他們一個村子裏的人直接将這些事情都做了,賣得的錢財也是他們分。
盡管寧成還有些迷惑,但出于對李長安的下意識信任,寧城還是乖乖去找人手了。
李長安則是去了寧村東邊的那戶寡婦家,這個寡婦名叫馮娘子,長相清秀,先前就是她被村裏的幾個無賴騷擾,幾個月前李長安警告了一番那幾個無賴,她才得了清淨。
馮娘子見到李長安找她,連忙把家裏的凳子搬出來招呼李長安,又洗了幾個果子。
“家中清貧,李娘子莫要嫌棄。”馮娘子輕聲細語,把洗好的果子遞給李長安。
如今已經十月了,可她穿的依然是夏天的那一身衣服,腳上的鞋子還又多了兩個補丁,頭發也幹枯的像雜草一般。
她家裏還有二十畝地,只她一個人卻種不完,家裏的兩個女兒又年紀還小,幫不上什麽忙,她家算得上是寧村最窮的幾戶之一。
李長安開門見山:“你可願做個商戶?你若願意做商戶,那便跟着我做活。”
做商戶對寧成這樣的良家子來說不是好出路,寧成家算小康之家,他會想着日後若有了孩子可以讓孩子去考科舉,可對窮困潦倒的馮娘子來說卻是頂頂好的事,尋常人想做,還沒有門路呢。
馮娘子自然是願意的。
“只是我什麽都不會做。”馮娘子揪着自己的衣角,看了李長安一眼,“村西的趙娘子娘家就是縣中的商戶,她嘴巧,許比我更合适些。”
馮娘子怕自己做不好拖累了李長安的生意。
“趙娘子家裏又不缺錢。”李長安嘀咕了一聲。
“你不适合務農,你自己身子骨弱還帶着兩個孩子,就是種地也種不好,屬于寧村的需要幫扶人口。”李長安給馮娘子解釋。
“我的目的不是讓這個生意給我賺多少錢,而是要讓寧村全村人都過上好日子,你也是寧村的一員,但是現在明顯你憑借自己都沒辦法保證溫飽,所以就需要我來幫你一把,幫你找個能保證你溫飽的活幹。”
馮娘子還是不懂,這自己過不好是因為她自己沒能力過好日子,又和旁人有什麽關系呢?李娘子是大善人,她願意幫自己一把,自己應該感恩戴德。
最後馮娘子終于理順了她自己的邏輯,把李長安做的事情歸結于李長安是個大善人,然後心滿意足了。
李長安也沒有再跟她往下解釋。
先把寧村治理好,日後有了實踐經驗才能再把荊州治理好,最後再把大唐治理好。
第一回不抓他們就是為了這次再引他們過來,好人贓俱獲,他們上當了……
半個時辰後,三個依然處在昏迷中的人雙腿都以一種古怪的姿勢扭曲着。
“二郎,這些人怎麽處置?”一個手拿鋤頭的漢子低聲詢問領頭人。
寧成擡袖擦拭了一下額頭上冒出的幾滴熱汗,看了眼地上這三個被揍的只剩下一口氣的無賴,唾了一口。
“先捆起來帶回寧村,等李娘子處置。”
阿娘說的對,賭徒真是個個良心都被狗吃了,李娘子幫他們在村裏建造水車,這是為了誰,還不是為了他們這些種地的莊稼漢們澆地方便。這幾個潑皮也是他們爹娘從地裏刨食喂大的,如今竟然為了賭債就不顧鄉親們的死活。
若非李娘子說留着這幾人還有用,他真是恨不得現在就把這些數典忘祖之人有一個算一個都給宰了!
漳縣,王家大宅。
王家乃是漳縣一等一的高門大戶,早在隋初,王家曾曾祖就在漳縣殺豬羊發家,當初唐朝建立的時候,天下大亂,王家曾祖趁機大肆收購田地和奴婢,一舉成為了漳縣最大的大地主。往後數輩,王家子弟一直在縣衙中任職,錢權應有盡有。
王縣尉背着手,正在巡視着他家的田地,這已經是他第二天巡視田地了,他的田地實在是太多了,就算騎着馬,也要轉上半日才能轉完。
“多好的田地啊。”王縣尉蹲下身子,從地裏抓了一把土,他看着這黑黝黝的泥土,心滿意足極了。
身側跟着他的佃戶陪笑:“是是,這樣好的地,若非縣尉發善心,我們哪來的福分能種這樣的好地呢。”
王縣尉聽到更加愉悅,他站起身,負手悠然走回了自己的大宅。
他的從弟見到他進來,連忙迎了上來,一臉焦急:“阿兄,陳二他們不見了。”
王縣尉拉下了臉:“不見了?那幾個狗日的拿着乃父的錢跑了?”
他第一個想法就是那潑皮跑路了,畢竟賭徒到底有多沒有底線,開了二十年賭坊的王縣尉比旁人更清楚。
“怕不是跑了,而是被捉了。”王縣尉的從弟壓低了聲音,往左右看了看,湊近了王縣尉,“山前村的水車又建了起來,昨日我讓陳二他們再趁夜去砸了那個水車,他們要了一貫錢的定金,應下了此事,我答應事成之後再給他們兩貫錢。”
有那沒拿到手的兩貫錢吊着,陳二幾個人跑路的可能不大。
王縣尉臉黑沉沉的,他吐了口氣。
“那個姓孟的是真的要清算隐田啊。”
抓住的是陳二嗎?那是他的把柄!
本來縣衙中傳聞孟浩然要清算隐田,王縣尉還不相信,孟浩然一個外來的小縣令,有多大的膽子敢清算他王家的隐田?
可事到如今,王縣尉不得不信了,也由不得他不信了。陳二幾人既然被捉住,那就是人證,追究起來一個破壞生産的罪名是跑不了的。王縣尉太知道那幾個潑皮的德行了,他們不可能不供出他來。
王縣尉在廳堂內來回踱步,面上浮現一抹狠色:“讓趙六來見我。”
他王家是屠戶出身,後來雖說發達了不做屠戶生意了,可這邊的關系從未斷過。
黑白通吃,這個“黑”可不只是那幾個只能當打手的潑皮無賴!
縣令……他也不是沒殺過。
十二年前,有一個姓黃的縣令,非要計較他強搶民女的小事,跟這個孟浩然一樣,金銀不進,鐵面無私。
然後出了趟遠門,在半道上就被狼吃了。
哎,荊州多山,山上有狼群,開春狼群饑餓,下山來吃人也是難免的事情,怪只怪縣令運氣不好,怎麽就遇上了狼群呢。
只是趙六帶着人在縣衙周遭轉了七天,愣是沒等到孟浩然出縣衙門。
王縣尉咬碎了牙,明裏暗裏探聽孟浩然為何不出門。
得到的結果卻是孟浩然整日只在後院釣魚寫詩,甚至還趁着開春自己在後院扒拉出了一塊幾丈寬的田地,種菜養花。
總之,就是不出門。
氣得王縣尉都想沖上去拎着孟浩然的領子問他“整天種你的菜有屁用啊,你就不能拿着錢出門尋歡作樂,作威作福嗎”。
好在很快就等到了機會。
二月中,正是踏春的好時節,李長安邀請孟浩然一同去寧村踏春。
孟浩然欣然應約,他手中提着一壇子濁酒,牽着馬,和李長安一同出門往寧村去了。
“前幾年我在山中隐居,曾有一位老友邀我去他莊上做客。”孟浩然談性很足,他一手牽着馬,将那壇酒放在馬背上挂着的布兜裏,側頭跟李長安講着趣事。
“我那老友莊上的景色也這般好。”孟浩然饒有興致看着道旁的景色,搖頭晃腦吟詩,“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
李長安有一搭沒一搭的聽着,她今日只帶了一個胡女,其他一個随從都沒帶。
三個人,一個一看就手無縛雞之力的中年清瘦男子,一個半大女娃,還有一個清秀瘦弱的胡女。
走的又是從縣裏往村子裏去的小路,沿途數裏荒無人煙,草木茂盛。
多好的殺人毀屍的機會。
跟着他們的人一共三個,在李長安和孟浩然剛離開縣衙的時候,她的人手已經把這個消息傳達給她了,為此李長安還特意支開了另一個曹野那姬送她的胡女。
這也是李長安為何只帶一個胡女的原因,若是人再多,那幾個殺手未必敢動手,三個老弱婦孺,正好能讓他們覺得有把握拿下。
周圍忽然沒了鳥聲。
李長安拉着孟浩然往後退了一步,她輕聲道:“一會或有危險,你躲在我身後不要慌張。”
她用上了從長安帶來的侍衛,就跟着那三個賊子,只需要三分鐘,就能趕過來擒殺這三個賊子。
一個小縣豪強能指使動的賊子,不可能是羽林衛的對手。
孟浩然嘆了口氣:“我還以為……”
就在這忽然之間,三個壯漢已經手持殺豬刀從草叢中一躍而出,三人各個滿臉橫肉,手持殺豬刀就往前沖,兇神惡煞。
李長安身後的胡女手一轉從腰上抽出一把彎刀來,正欲上前,她身側的孟浩然卻大喝一聲:“護好長安。”
那三人看到孟浩然一個瘦弱書生向他們沖過來,正要發笑,孟浩然卻将腰側長劍往外一抽,寒光乍現,只一瞬間,為首的漢子喉嚨便被割開,“嗬嗬”叫着卻發不出聲音來,已經是屠刀墜地,人亦倒下了。
另外二人這才反應過來,目呲欲裂,大吼一聲:“大兄!”
孟浩然已經不慌不忙持劍沖了上來,輕輕一挑,就挑斷了一人手筋,屠刀也脫手而出,他一腳将此人踹倒,又迎上了另外一人。
被踹倒的趙六眼前昏黑,眼中盡是金星,耳朵也嗡嗡聽不到一點聲音,倒在地上,吐了一大口紅澄澄的鮮血。
耳邊傳來的是他另一個兄弟的慘叫。
孟浩然收回長劍,正好這時李長安安排的侍衛也趕到了,為首的侍衛頭子叫曾遠,已經跟了李長安,算是她的親信。
此時,曾遠看着這一地的狼藉,又望望手中長劍還在滴血的孟浩然,最後看向了李長安:“娘子?”
李長安目瞪口呆,她仿佛沒聽到曾遠的話一樣死死盯着孟浩然。
不是,你不是山水田園派的詩人嗎?
孟浩然微微一笑:“某七歲學劍,爾來三十餘年。”
随後孟浩然又微微搖頭,長噓道:“某劍術不精,我有幾位好友常年在邊關殺敵報國,還有一位好友更是劍術學于劍聖……這些賊子已然近身,我竟還未發現不對。”
“年輕時我在山中隐居,十丈以內有一只兔子吃草某都能聽得一清二楚。如今年紀大了,耳朵也不好使了。”孟浩然真情實感道。
李長安:“……”
你們大唐詩人都這麽能文能武嗎?
她揉揉臉,先把震驚放到一旁去,吩咐曾遠:“把這個還沒死的人帶回去治一治,別讓他死了。”
這個局比她想的還要順利多了。
如今動機也有了,人證物證具在,只要往上一告,斬首加全家流放是跑不了的。
其實若不是她還想隐藏身份,一個刺殺公主的罪名就足夠姓王的全家抄斬了。
王縣尉在家中焦急等着,眼見天色越來越黑,他心中焦慮越來越多。
不應該啊,趙六幾個常年宰殺牲畜,個個都是能以一當三的好手,去殺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怎麽會花費這麽長時間?
莫非是出了什麽變故?
王縣尉心裏咯噔一聲,片刻後又安慰自己絕無可能。
那個姓孟的手底下一個能用的人都沒有……
“饒命饒命啊~”
忽然間,院外傳來了管家的求饒聲和奴仆們慌亂的腳步聲。
王縣尉重重往後一跌,面如死灰。
完了!
他狠狠給了自己一巴掌,腦子仿佛被一桶冰水澆了一遍,忽然就清醒了起來。
他怎麽會幹出這樣着急的事情來?王縣尉追悔莫及,他唰一下站起身,正欲推門從後門溜走,迎面卻撞上一個全副武裝的持刀漢子。
“現在才想起來逃命?晚了。”
曾遠猙獰一笑,揮手讓手下的侍衛擒住了王縣尉。
身為荊州刺史的張九齡聽說李長安被人行刺之後眼前一黑,慌張找到李長安,見到李長安還全須全尾的一根頭發都沒少後才放下了提着的心。
“你要吓死老夫啊!”張九齡長籲短嘆,頭上出了一層冷汗。
冷靜下來之後,他才想到其中的不對,張九齡瞪着李長安:“這是你算計好了的?”
李長安微微一笑,沒有開口否認。
這樁案件辦得極快,上有張九齡綠色通道,下則從動機到證據一清二楚,只用了半月不到就判了下來。
王縣尉因心生嫉妒,暗地派人毀壞農具,被發現後一不做二不休,買兇殺害上官,罪無可赦。首惡及從犯斬首,全家流放幽州。
結果一出,漳縣全縣嘩然。
王家在漳縣作威作福上百年,可謂是流水的縣令,鐵打的王家,如今竟然就這麽輕飄飄的家毀人亡了……這個姓孟的新縣令背後靠山得有多大?
很好的起到了李長安想要的殺雞儆猴的目的。
然後李長安想要實施的政策在漳縣順風順水,一說要抽調人手開墾水田,漳縣的其他富戶個個争先恐後出錢出力,生怕晚了一步就步了王家的後塵。
孟浩然還私下對李長安感慨漳縣民風樸實,人人都一心為公。
李長安則對着孟浩然露出了微妙的表情。
自從親眼看見孟浩然三劍砍死三個人後,李長安每次看孟浩然這一副老實巴交的模樣都覺得他是在扮豬吃老虎……
總之在沒有了阻礙後李長安的建設漳縣計劃進行的十分順利。
只是工匠的産能提不上來,這些裴素新提供的農具一天只能做出來幾把,大大拖累了開墾進度。
這事也急不得,工匠不是一兩天就能變多的。
李長安打算找兩個村子,等到工匠閑下來後便在這個村子裏辦一個公塾,專門培養鐵匠和木匠,日後這兩個村子便專門負責制造附近幾個縣的農具和家具制造。
“唉,人口還是太少了。”李長安拿着人口簿冊抱怨,“連縣上七十七歲的陳老妪我都給她安排了看孩子的活計,就這樣人手還總是不夠用。”
“咱們得出一個吸引人口的政策來安置流民。”李長安扯着孟浩然,一通“勞動力就是生産力”“漳縣的糧食産量能再多養活五百人”“打造區塊支柱産業”之類的話,将孟浩然說的兩眼發直。
“你說的對……就這麽幹……”孟浩然眼冒金星地只會點頭。
看着李長安風風火火離開的背影,又看看自己手底下這一尺高的簿冊。
孟浩然忽然仰天長嘆。
他已經三日都未能釣魚了啊!孟浩然忽然升起辭官歸隐的心思,而後王缙走進來手中還抱着一堆薄冊。
“孟縣令,李娘子讓我來同你一起辦公。”
孟浩然看了看王缙身側那一堆比自己這堆要高上許多的簿冊。
想要辭官歸隐的心忽然慢慢平衡了。
……好像他還不是最慘的。
第七章》編者, 李長安。
自從王縣尉被拉到菜市場斬首之後,全漳縣的風氣蔚然一正,賭坊被縣衙接手,小賭怡情,大賭直接胳膊打斷扔出去。李長安直接提拔寧成擔任了新的縣尉,又雇傭了縣中之前從軍伍中退下來的老兵當作衙役, 整日在街上巡邏,但凡看到有敢光明正大欺負百姓的混混,當場就打斷腿,關進大牢中等着家裏面贖人。
沒人來贖就拉到采石場運石頭,沒工錢,一日要做六個時辰的工, 等縣衙查清罪狀以後再判刑,從三個月到十年不等,手底下有人命的就直接終身都要在采石場裏面做勞工, 一命抵一命。
其中有不少游手好閑的混混都是縣中大戶人家的子弟,可這些大戶人家也只敢怒不敢言, 畢竟誰也不想步王家的後塵,寧成知道自己背後撐腰的李長安能耐有多大, 根本就不懼這些縣上的大戶人家。
你敢威脅我,我就敢向李娘子告狀, 到時候就不是勞動改造個一年半載的事了,就是你全家流放幽州的事了。
加上這大半年來漳縣內出現了大量的勞動崗位,就連八歲的小兒都要被送到學堂讀書,放了學後還要負責教他們爹娘識字,漳縣內人人都有活做,根本用不着偷盜搶劫。
一時間,漳縣的治安出奇的好,每個月縣衙內判得最多的案子就是誰又踩了誰家的莊稼,哪家的夫婦要和離……這樣的小事。
六月末,漳縣內的小麥成熟,家家戶戶都拿上了新農具。
這時候縣衙每日要判得案子多了起來。漳縣內總共五個鐵匠八個木匠,日夜趕工也做不出來那麽多新農具,所以新農具的數量有限,縣衙只能用排隊租借的方式向外租借,先到先得。
百姓在排隊途中插隊,進而吵架,而後大打出手的事情每日都要發生個三五回。
李長安終于知道為何古代百姓為了争奪水源甚至能以村子為單位械鬥了,莊稼就是百姓的命根子,這些農具還是只加快收割速度的輔助農具,這些百姓都能為了自家省下多一點時間好去做其他事情而大打出手。
甚至還有大戶人家,一家十幾口人齊齊出動打架鬥毆就為了搶一件農具的事情。
得虧荊州不缺水,若是缺水,這些民風彪悍的大唐人不得抄着刀子動手啊。
李長安現在每天的任務,就是站在縣衙外維護治安,要是看到有誰快要打起來,她就上前去把兩方人都罵得狗血淋頭,再把農具收走,讓他們重新排隊。
為此,李長安裝在竹筒中的水都換成了降火的藥茶。
現在李長安一見到裴素就害怕。
裴素每次來找她,都會掏出一厚摞論文來,從農具改進圖紙到農業種植技術方針再到肥料研究進展彙報,每一篇都長達萬字,讓李長安看得頭都大了。
若只是給她論文成品就罷了,偏偏裴素還總愛問上回她送過來的論文有沒有從原理變成實踐。
李長安每次都只能支支吾吾,裴素表面上不說什麽,但她實在不是一個會掩飾自己內心情緒的人,那副不能理解的表情,總讓李長安覺得壓力很大。
實踐遠遠跟不上理論,這只能怪工匠的培養是需要時間的,漳縣一共就這幾個工匠,讓他們一天幹十二個時辰的活,他們也沒法造出那麽多機械來啊。
李長安在裴素這邊沒有底氣,只能去督促自己的親導師沈初,去張九齡宅院中逛一圈,要是遇到沈初不學習在書房外面休息,她就擺出一副惡學生的模樣來,痛心疾首看着沈初,問他有沒有百分百的把握考上狀元,要是考不上狀元對得起她這幾年辛辛苦苦供他上張九齡版輔導班嗎?
七月初,整個漳縣終于全部收割完了這一批小麥,李長安看着漳縣今年的糧食産量喜出望外,因為耕種方法有了改進的緣故,每畝地的小麥産量從上一歲的兩百斤提升到了接近三百斤。
漳縣收獲了比往年多出二分之一的糧食,也就是說,能養活比往年多一半的人口。
再加上現在也有了今歲新開墾出來的水田和上千畝抄了王家得來的旱地可以讓百姓租種,這個冬天可以說是一個安頓流民,增加縣中人口的好時機。
李長安又從孟浩然那裏申請了一紙政令,從縣衙中拿出一筆錢來雇傭縣上的青壯建造房子。
不得不說,孟浩然是一個很合适的縣令,他從來不想方設法從百姓那多收雜稅,也從來不想着折騰百姓,李長安覺得孟浩然治理地方的方法倒是有漢初無為而治、讓民休養生息的道家治國味道。
當然,更重要的是孟浩然當縣令就跟李長安她自己當縣令沒什麽區別,李長安說什麽孟浩然接納什麽,可以說是十分聽得進勸說了。
建造的房子也不是百姓居住的宅院,而是一排排的屋舍,每一間都只有三十平米大小,裏面放四張床,沒有院子,也沒有廚房。
這是專門為了收納流民建造的集體宿舍,用不着太好,只需要讓那些流民能有個遮風擋雨的地方就行。
建造完了宿舍,李長安接着以私人名義雇傭了這支建築隊,她在幾個種植甘蔗的村子中間買了一塊地,打算開一個制糖作坊。
糖這個東西利潤比較大,還屬于戰略物資,李長安不打算如鹵味鋪子一般交給百姓經營。
她要自己做那個把上下游産業連接起來的中間産業商。
這沒什麽,因為李長安制糖作坊裏面的工人還是要從漳縣招人,保守估計也能再給漳縣提供五十個就業崗位,這還只是一個小型作坊,等到日後規模擴大了,還能提供更多的就業崗位。
甘蔗需要七個月才能成熟,三月初種下的甘蔗,在十月才收獲。
李長安派人去将幾個村子裏面百姓所種出的甘蔗統統收購過來,然後由裴芸擔任制糖作坊的監管人,開始熬糖。
甘蔗的畝産并不低,後世北方地區甘蔗産量能到畝産一萬斤到一萬五千斤,南方地區也能到八千斤,哪怕是現在,漳縣的甘蔗畝産也有兩千斤。
第一年種甘蔗,什麽經驗都沒有,有這個畝産已經不錯了。
裴素對這個畝産十分不滿意,她在甘蔗收割完之後就一頭紮進了提高甘蔗畝産的研究中,李長安覺得這個畝産和麥子畝産比起來已經高了近十倍了,看着好像也不少……
直到裴芸告訴李長安,二十斤甘蔗才能熬出一斤紅糖,四斤紅糖才能提純出一斤白糖。
李長安默默給裴素送去了一千貫錢讓她專心研究如何提高甘蔗畝産。
糖價格昂貴主要是貴在運輸上,大唐運輸不便,糖又容易受潮粘連,加上制糖技術不成熟,所以昂貴。
可對李長安來說,這些困難已經都解決了。
就地種植甘蔗,在甘蔗地邊上建立工廠,制作出的糖不往外運輸,直接賣給附近的村莊,這些村莊再将糖進一步加工成鹵味、果醬、果脯等産品再往外賣。
至于制糖技術,大唐的制糖技術不成熟,但是裴芸的制糖技術很成熟,對于吃這件事情,裴芸有着超乎尋常的熱愛,目前她已經能将饅頭蒸的白白胖胖了,為此,她繁衍了七百多代酵母菌種,還自己用天然水晶手磨了一架粗略版顯微鏡……
甘蔗産量高,收購價就低了,十斤甘蔗才五文錢,一畝地能賣五百文錢。
對種甘蔗的百姓來說,一畝地能賣五百文錢,已經比種莊稼賣的多不少了,麥子要繳稅,那些糧商收糧一斤麥子才出三文錢,而甘蔗的畝産是麥子的十倍,還比麥子更容易種。
甘蔗進了制糖作坊,加上其他雜七雜八的成本,一斤紅糖的成本價才三十文錢,往外賣轉手就能賣五十文錢。
荊州市面上的紅糖價格在二百文一斤,李長安的制糖工坊給漳縣各個村子的批發價是五十文一斤,成本驟降四倍。
于是在這個秋日,漳縣的各個村子紛紛開始建立作坊,制作果醬、果脯等好保存的高糖貨物,再将這些東西運到江陵去賣。
春夏種地,秋冬賣加工品。
漳縣的農業與工業結合産業鏈完成。
李長安終于滿意了。
整個漳縣除了縣令孟浩然之外,終于再也沒有一個閑人了。
天氣冷了,孟浩然沒法釣魚,幹脆就窩在了別業中,一開始他想帶着他的兒女玩耍,後來李長安把他的兒女都送進專門為大戶人家設立的考科舉的學塾後,孟浩然就成了空巢中年人。好在孟浩然總是能從生活中發現樂趣,他最近愛上了給友人寫信。
對于孟浩然的這個新愛好,李長安舉雙手支持,最好孟浩然能呼朋引伴,把他的友人都給喊到漳縣來,她才能更好追星呢!
每回王缙明裏暗裏勸李長安也該給孟浩然安排些活幹,李長安都只當做沒聽見。
詩人寫詩就是他們的正經活,誰說文藝工作就不算工作了?李長安鐵面無私又給王缙安排了更多的工作。
她冷酷無情的想,哼,你一個不會寫詩的家夥就應該多幹活,你又不是你哥哥王維,還想在我手底下偷懶,門都沒有!
多虧王缙現在還不知道李長安對王維也有濾鏡,他現在只以為孟浩然待遇好是因為李長安和孟浩然是舊識。等以後王缙發現分明是一個娘生的,但是李長安對王維是寵溺放縱,對他是壓榨嚴格時,王缙哭的更慘。
又到了一年年底,李長安帶着她“親手”抄寫的百本道經,坐着馬車回到了長安。
李長安坐在馬車中,手中翻看着各個村子今歲的收支,心想她今年特意比去歲晚走了十日,應該能正好趕上玉真公主回去,不用再像去年一樣在壽安觀中等半月了吧?
只是她沒想到,玉真公主今歲根本沒打算回長安。
因為玉真觀中已經住了別的女眷。
這個人的身份還很麻煩,麻煩到李隆基親自寫信給玉真公主,要借她的道觀用一段時間。
“娘子,壽王又來了。”玉真觀中,一個清秀的婢女憂心忡忡走進來,對着坐在鏡前梳妝的主人道。
“他來又有什麽用?”那個背對着婢女的窈窕背影冷冷道,“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