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父親的背一點都不颠簸, 永遠是那樣穩穩當當, 像是永遠不會倒下去的靠山依仗。顧見骊略擡頭, 望着遠處層疊的山巒, 望着天幕中的暖陽,她慢慢笑了起來。一切都在朝更好的方向走去,即使現在的處境仍舊不好, 可父親已經醒過來了,他們一家人又可以在一起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便沒有什麽過不去坎兒。
跨過了那一處雪泥髒亂之地,顧敬元也沒有把小女兒放下來, 仍舊背着她, 穩步往前走。他昏迷時, 偶爾能聽見身邊的人與他說話。他聽見他寵愛的小女兒貼在他耳邊說她要嫁人了,還說有人搶了她的嫁衣。昏迷中的他氣得不輕。
想要醒來給女兒撐腰的念頭支撐着他,他終于在除夕夜響徹整個夜晚的鞭炮聲睜開了眼睛。他記得他的兩個囡囡小時候都怕除夕夜的鞭炮聲,要他陪着才會笑。
當他醒來時,并不意外親朋避散,也不意外一張張醜陋的嘴臉落井下石。可是當他得知兩個女兒的經歷時, 怒不可遏,恨不得立刻将這些人通通殺光!
陶氏和顧在骊站在小院門口張望着,顧見骊幾個人剛從小巷露頭,兩個人立刻迎了上去。
顧見骊忙說:“父親, 我自己走。”
顧敬元沒吭聲, 繼續背着顧見骊, 直接将她背到家中,才放下。
顧在骊忙将顧見骊拉進懷裏擁着,輕輕拍着妹妹的後背,溫聲細語:“都過去了,回家了,回家了就好,回家了就好……”
“嗯。”顧見骊輕聲應着,用臉蹭了蹭姐姐的肩。
陶氏急忙去扶顧敬元,扶着他一瘸一拐地在一把太師椅中坐了下來。顧見骊驚訝地望着父親一瘸一拐走路的樣子。分明之前在外面的時候父親每一步走得很穩啊,只是比以前步履慢了些……
陶氏蹲在顧敬元面前,掀開他長衫前擺,又将他的褲腿挽起。顧見骊這才看見父親腿上的傷痕。父親定然是不想讓外人瞧見他一瘸一拐的狼狽樣子,才忍着腿上的傷痛……
顧見骊心中一沉,忽得愧疚不已。父親在獄中受盡折磨,身上的傷定然沒有痊愈。她竟然讓父親背了一路,着實是太不懂事了。
她心疼得不得了,可是她不能哭,她得笑。父親喜歡她笑。
顧敬元由着陶氏給他換藥,擡頭看向顧見骊,沉聲問:“稽昭那個狗東西……”
話說到一半,便沒有再問下去了。顧敬元臉色微沉,将手中的長刀往桌上重重一放,震得桌上茶器一陣碰撞搖晃的脆響,杯盞中的茶水也濺出來一些。
他不想問了,因為他認定了稽昭那狗東西定然會欺負他的女兒!稽昭這瘋子從小和西廠的一群閹賊混在一起,染了一身瘋病!不,根本不用欺負。他的女兒和稽昭那樣的人共處一室,也足夠吓壞了他的囡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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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見骊悄悄拉了拉鬥篷的領子,遮去脖子上的傷口,然後拿了帕子去擦桌上的茶漬,一邊擦,一邊溫聲說:“父親,您別太擔心見骊。您也瞧見了,女兒現在好好的呢。”
顧敬元審視地上上下下打量着顧見骊,沒吭聲。
顧見骊了解父親,知道父親不會因為她幾句解釋就相信了的。她蹲下來,從陶氏手裏接過傷藥,說:“母親,我來吧。”
顧敬元驚訝地看着顧見骊和陶氏,對顧見骊稱呼陶氏母親這事兒大為意外。意外之餘,他沒有太多歡喜,甚至想起了顧見骊和顧在骊的生母。
在骊,顧在骊,她在哪兒,他便在哪兒。
見骊,今生卻再不得見。
夜裏,顧見骊像小時候那樣鑽進了姐姐的被子裏。姐妹兩個手拉手着,誰也沒睡,望着床頂的幔帳發呆。
“父親……”
“父親……”
姐妹兩個同時開口,又同時住了口,相視一笑。
“姐姐,你可問過父親了?”顧見骊問。
顧在骊搖頭:“沒有。不僅我沒問,陶氏也沒問。父親的脾氣你又不是不知道,就算我們問了他也什麽都不會說的。”
顧敬元雖然寵愛兩個女兒,可他的确是嚴父。面對兩個女兒的時候十分寡言。更何況,這次他的犯的罪的奸淫之罪。這樣的罪名,身為兩個女兒也不太方便問。
顧見骊轉過身來,抱着姐姐的胳膊,眉宇之間露出幾分愁态來,低聲說:“父親不希望我們管他的事情,可是我替父親委屈。想替父親洗去冤屈,查出陷害父親的人。”
“從小到大總是覺得父親是無所不能的,如今才知道……”顧在骊嘆了口氣,“見骊,你有沒有想過陷害父親的人興許是我們動不得的人。”
顧見骊沒反駁,她沉默着聽姐姐說。家裏沒出事前,她藏身閨中,對朝堂的事情知曉得不多。可顧在骊出嫁三年,見到的人和事多些。
顧在骊也側轉過身來,動作輕柔地将妹妹鬓邊柔軟的頭發掖到耳後,繼續說:“君心難測,父親手中兵權太重。前太子篡位,幾位皇子争權的事兒已經發生四五年了,那時候你還小,不知道。”
顧見骊說:“我知道的。前太子篡位,謀殺陛下,被二皇子親手斬殺。後來二皇子和三皇子又争權,如今都被陛下除去了實權……可這和父親什麽關系?唔,姐姐是說父親的事情和幾位皇子争權有關?”
“其實我也只是猜測。”
兩姐妹沉默起來。
許久之後,顧在骊說:“別想了,先睡吧。”
顧見骊卻忽然說:“我想見見姨母。姨母一定知道到底怎麽回事。父親是一定不會欺負姨母的。”
顧在骊知道妹妹又犯了拗勁兒,也不勸她,只是說:“如今今非昔比,我們哪裏還能進宮。”
顧見骊不再說話了,可是她沒有睡着,胡思亂想了許多。至于後來睡着了,也做了好些亂七八糟的夢。
夢見昔日舒心的日子,夢見這段時日遭遇的冷眼,夢見了未來的沉冤得雪,也夢見了陰森森的姬無鏡。
睡夢中的顧見骊迷迷糊糊地用枕頭壓在頭上,使勁兒閉着眼睛,才不想看見姬無鏡呢。她回家啦,再也不要和他有關系啦。
接下來的日子,顧見骊能和家人在一起,很是開心。只是偶爾想到父親的冤情還是覺得心煩。
顧在骊買下了一處酒樓,到了正月初八這一日,酒樓正式開業。
顧敬元是不會阻着兩個女兒抛頭露面的,顧見骊和姐姐、陶氏也的确花了好些心思。只是到了真正開業的時候,她們聘用了一些人手,并沒有太操勞。
顧見骊坐在二樓的窗邊,望向樓下滿滿登登的大廳,不由翹起了嘴角。雖不是曾經王府裏的錦衣玉食,可如今這般和家人一起忙碌的日子也開心得很。
“聽說了嗎?稽昭又沒死。”
顧見骊聽見隔壁有人提到姬無鏡,她怔了怔,忍不住挪了挪椅子,向後靠了些去聽隔壁的議論。
“嗤。這人的命可真硬啊。宮裏頭的太醫幾次診脈說什麽只能活到哪天,最後不還是沒死?不過也沒什麽可意外的。他身上中的可是無藥可救的毒,早死晚死的事兒罷了。你怎麽想起提到這人?”
“我也就是順嘴一說。我有個親戚在廣平伯府當差,聽說前天宮裏來了帖子,每年十五的元宵宮宴請了稽昭。我這才知道他又沒死。”
另一人笑了笑,口氣随意:“去年不是也請了?去了嗎?”
“那不記得了。他那身體應該也去不了吧?啧,可惜了,中了那麽厲害的毒。想當初,多受陛下器重啊……”
後來兩個人又說了兩句,就轉了話題。
顧見骊緩慢地眨了下眼睛,茫然的眸光一點一點亮起來。
每年宴請滿朝文武的元宵宮宴……姬無鏡也可以去的?
那……
那如果她以照顧姬無鏡之名跟進宮中,豈不是就可以見到姨母了?
顧見骊的心砰砰跳着。
她記得宮中宴請滿朝文武的元宵宮宴可以帶家人,父親就曾帶過姐姐去!只是姐姐覺得無聊,只去了一次罷了。她聽姐姐說無聊,也沒有跟着去過……
顧見骊一下子站了起來。
廣平伯府中,姬無鏡正懶洋洋地坐在院子正中央的地方曬太陽。他微眯了眼,擡頭去看日頭,今天可真是個好天氣。
院子裏,姬星漏和姬星瀾正在追着玩。
姬星漏和姬星瀾跑累了,停下來歇一歇。姬星瀾扭頭望着曬太陽的姬無鏡好一會兒,鼓起勇氣走到姬無鏡面前,奶聲奶氣地問:“她怎麽還不回來?她教我的詩我都會背了呢……”
姬無鏡瞥一眼面前的小姑娘,口氣随意:“玩野了,不想回來了呗。”
姬星漏跑過來,問:“可是你不是說她要是敢跑,你就敲了她的腿嗎?”
姬無鏡“咦”了一聲,問:“我有說過。”
姬星漏剛想說“有”,瞧着姬無鏡危險的表情,他莫名心虛向後退了一步,扯了一把姬星瀾,問:“你說父親有沒有說過?”
姬星瀾不知道哥哥把麻煩推給她,她重重點頭,聲音又甜又軟,偏又十分認真的樣子,說:“說啦!那天哥哥聽說她要跟人跑啦,爹爹說‘她要是敢跑,我敲了她的腿’!真的說啦!哥哥沒撒謊的。”
姬無鏡懶散地靠在椅背上,十分有耐心地聽完姬星瀾的話。小姑娘奶聲奶氣的樣子很是可愛,想揉揉她的臉,甚至想在她軟軟白白的臉蛋上咬一口。
可惜,不是自己閨女啊。
要是他有個自己的閨女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