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色厲內荏

第15章 色厲內荏

“呀!你是哪裏來的小朋友?”跟在寧繹知旁邊的是個年輕姐姐,她顯然沒有寧繹知這種“好素質”,能将活人硬生生當成空氣。

祝明予一個馬上就要高三的人,被喊小朋友也有點窘迫,只得尴尬道:“呃,我陪我爸來這裏,參觀參觀。”

“你爸爸?”那姐姐恍然大悟,“是廠裏客戶的兒子吧?聽張總說起過呢。”

祝明予不知道該回什麽,便尴尬地看向寧繹知。誰知後者一副不想接話的模樣,三伏的酷熱竟被這人的眼神凍了個天寒地凍。

好在沒僵持多久,徐師傅滿臉是汗的回來了,後面還跟着張老板和祝康培。

“哎,就在這呢。”徐師傅灰綠色的工服袖口上全是血,臉也煞白。他指着祝明予說:“我剛帶着小祝總參觀了一圈,就聽見老姚的手被機器絞了。哎喲這可怎麽辦,我爹前幾月中風,還等着錢——”

“怕什麽,看到你這孬樣我就糟心。”張老板罵罵咧咧,“人又沒死,該送醫院的送醫院,罰款也罰不着你,媽的,還不是老子倒黴。”

祝康培在旁慢悠悠地說:“張老板,平時省那麽點小錢,到了這種時候可不得出點血。”

“就一搬東西的老頭,又不是那些一線操作工。那些危險分子我保險早買全——”張老板朝祝明予這邊看了一眼,忙止住話頭,換上之前和顏悅色的腔調,“小予,我們廠裏有個工人出了事,我和你爸去醫院看看。诶,正好,你和小寧差不多大,讓他帶着你去我辦公室坐坐。大熱天的,別呆外面了。”

說完又對着那點貨的年輕女人說:“王潔,貨別點了,知道老姚家在哪不?趕緊通知他家裏人吧,這老頭連個手機都不帶。”

王潔:“哎,好的。”

祝康培本來就是想過來跟祝明予說一聲,于是也說:“我跟你張叔一起去醫院看看,回頭再來接你。呆着別亂跑。”

祝明予點頭,等那幾人都走遠了,才意識到現在只剩寧繹知和他兩個人了。

他轉頭一看,只見寧繹知臉色難看,抿着唇,死死盯着那三人離開的方向。

祝明予在他眼前揮了揮手:“你怎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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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什麽。”寧繹知硬梆梆地說,“走吧。”

廠區彎繞,祝明予又路癡,他只能像條尾巴跟着寧繹知七拐八拐。前面這人看起來對這片地方相當熟悉,腳步極快,一言不發地走在前面帶路。

祝明予跟在他身後,走着走着就覺得有些委屈,放暑假前還好好的呢,怎麽在外面見到又跟個陌生人似的。

于是他醞釀半天,鼓足勇氣說了句廢話:“你說你暑假沒空,是為了來這廠裏打……上班嗎?”

“嗯。”

“我還以為你會在家裏死命學習呢哈哈。”

“……”

“唉,你怎麽不在婁寧找個奶茶店什麽的,我看朋友圈有些人暑假也會去诶,不知道搖奶茶怎麽樣,我還挺想試試的。”

寧繹知面無表情地說:“我在這裏賺兩份錢。一份給張老板女兒做家教,另一份幫倉庫清點庫存。”

祝明予想起來了,當時張老板在飯桌上對他說過自己有個女兒來着。

他突然有點不是滋味。原來寧繹知不光教自個兒題目,還教別人。

“但其實我更需要救援诶。”祝明予走到寧繹知邊上,拿胳膊肘戳了戳他,“他女兒初中生,我可是準高三生。”

他想了想,又說:“那我再給你一樣的家教錢,你教我吧,寧老師。倉庫那活你就別幹了呗,多累啊,風吹日曬……”

“祝明予。”寧繹知一口打斷他,“別和我說話了。我現在心情不好,可能會說出很難聽的話。”

祝明予鼓起的勇氣被人澆了大桶冷水,此刻也有些惱羞成怒:“那你一見到我就裝不認識我是為什麽,我不記得我又在哪個地方得罪了你。我覺得既然我們現在也算朋友,那你有什麽困難的地方可以說出來我們一起解決。”

“我心情不好是因為見到了你。”寧繹知在張老板所在的辦公樓停下,自動移門打開後便自覺往後退了幾步,“上樓吧,小祝總。”

“那都是他們瞎叫的,我……”

“我們是兩個世界的人。”寧繹知冷冰冰地說,“朋友……算了吧。”

祝明予臉上血色盡失。

眼前的寧繹知非常陌生,比一開始跟他針鋒相對時還要陌生。當時的寧繹知雖然冷淡,卻是一塊光滑的冰面。而眼前的這人渾身長着尖棱,寒氣凜冽,逼退一切試圖想要接近他的人。

也許寧繹知說的是對的,他們本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他也根本不了解對方,更別說做朋友。

祝明予低下頭,輕聲說:“我上去了。”

寧繹知一回去就打開電腦,電腦屏緩緩亮起,而他腦袋裏全是祝明予剛才受傷小狗般的眼神。

他心煩意亂地把手寫的數據輸進電腦裏,然後便對着文檔發呆。

他很少發呆或者內耗,自我感覺已經屏蔽了所有正常人類的感情。他清楚知道與其糾結浪費時間和空氣,不如付出行動。

他後知後覺地發現,現在心裏的感覺可能叫傷心。原來傷心就是沒有任何的行動力,只能發呆然後自我剖析。

他在學校裏能和祝明予正常講話,是因為他在學校用成績彌補了自尊心。而在外面,成績帶來的光環全部消失,他便現出了窮光蛋的原型。

一切都是自尊心在作怪。

他可以坦蕩承認自己沒有做數學競賽題的天賦,那是因為他沒有那麽在乎。他能夠對成績自洽,因為通過努力他可以考得高分,在考試面前算游刃有餘。

但錢不行,他很在乎。

錢是他的死穴,錢不是能夠通過努力就能直接獲得的東西。在物質面前他顯得很無力,脆弱渺小并且不堪一擊。

他覺得很難堪,特別是自己的同齡人在被人點頭哈腰服務,而自個兒只能做那個服務他的人。這一切都加重了他的難堪。

寧繹知打開微信,想跟祝明予發信息,說聲對不起。手卻放在屏幕上沒能動彈分毫。

理智告訴他這是一個沒有必要的行為。

朋友是稀缺品,感情是稀缺品,不是同一階層的人怎麽可能做成朋友。況且,朋友大多都是走一段就散了的關系,沒有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寧繹知并不想在祝明予面前暴露自己的缺點,所以只能做個膽小鬼,用傷人的話把人推開。

這就叫色厲內荏吧。

寧繹知關了手機屏。

祝明予一直等到中午也沒有等到祝康培回來。

他無聊地玩着手機,眼睛看似在看視頻,其實滿腦子都是寧繹知剛才說的話。祝明予是真的被傷到了,沒想到又多了一個被人讨厭的理由。

他想哭又不敢哭,怕祝康培待會兒回來又問東問西。

辦公室門被人敲了敲。

“請進。”祝明予說。

進來的是一個六七十歲的阿姨,系着白色的圍裙,戴着白色的口罩和帽子,托着一個長方形的餐盤。她的手很瘦,皮松垮地挂着,手背青筋突出,如水渠縱橫,一看年輕時便常幹體力活。

阿姨手抖得不行,餐盤上的碗跟着發出顫顫巍巍的聲音,祝明予趕忙接過。

“老板打電話讓我打點飯菜給你,說他們要下午再回了。”阿姨一嘴濃重口音的普通話,一笑起來滿臉都是褶子,“廠裏飯菜就這樣,不要介意噢。”

“沒事的,我不挑。”祝明予乖巧地說。

“你先吃,吃完我直接拿下去。”阿姨一臉慈愛地看着他,說:“小夥子賣相老好,啊讀高中?”

祝明予被盯着,艱難地吞了顆青菜,“九月份高三了。”

“噢,那和小寧一個年紀。你啊知道他,在倉庫裏的。這小孩老聰明了,在我們這初中讀書的時候就老是考第一,中考要比第二名高幾十分了,直接去念了一中的實驗班,不得了。”

“哦哦,我知道,我們現在一個班。”祝明予尴尬笑笑。

他心想這人現在也差不多,每次都考第一。

“這麽巧啊?”阿姨說着說着便感慨起來,“唉,小寧家跟我家是一個生産隊的,我算是看着這小孩長大的。聰明是真聰明,只是家裏作孽,爸爸出車禍死了,媽媽又生病,後來就轉到二中了。”

“他爸爸出車禍?”

祝明予驚訝。他猜到寧繹知家庭條件比較拮據,卻沒想到竟然是這樣。

“他爸以前在隔壁廠裏開大卡車,賺得還蠻好的。誰能想到……不過好在老板保險買得多,賠了不少錢呢。”

“……”

祝明予徹底吃不下飯了。

怪不得在張老板提到保險時,寧繹知臉色難看成這樣。

阿姨看他吃了一點就不動筷子了,忙道:“咋不吃了啊,是不是不合胃口?”

“沒,我飽了。”

“哦喲,長身體的年紀,怎麽就吃一點點。”阿姨把餐盤拿走,“那我拿走了噢,廠外一百米有間小店,你要是餓了就去買點吃吃。我孫子也不喜歡吃飯,就愛吃些零食啥的。”

祝明予胡亂點頭,同時心中有了個決斷。

他明白了寧繹知态度古怪的原因。

成績是自己的痛處,那家境可能是寧繹知的痛處。自己不願将弱點告知于人,那別人也一樣。

祝明予突然有些開悟。

祝明予是自卑的,深知自己智商不高,怯懦,因為害怕失敗而不敢付出行動。所以他對寧繹知的成績和坦蕩的心态充滿向往和欣賞,也偷偷做夢,想要成為這樣充滿着鮮花和掌聲的主角。

他忽略了別人光鮮之下也可能會有的陰霾。

原來每個人都會有心魔,都會身陷囹圄,哪怕是寧繹知這樣在他看來強大而無往不勝的人。

寧繹知的別扭表現其實和自己是一樣的,是明明在乎卻裝作不在乎的樣子。

他困于泥潭中時,是寧繹知拉了他一把,所以他也想對深陷于自身泥淖中的寧繹知伸出援手。

祝明予匆匆走出辦公樓,夏日正午的陽光刺痛了他的雙眼,明媚的日光下,成群結隊的工人捧着挂着水珠的飯盒朝宿舍的方向走去。

“不好意思,麻煩讓一下。”

他撥開人流,張望着寧繹知的身影。

沒有,哪裏都沒有。

他邊踮着腳尖邊逆着人群走,很快便走到了食堂。

食堂裏人已經空了,只有幾個戴着圍裙的阿姨在收拾桌子,頭頂的風扇呼啦啦地轉着圈。

祝明予跑得氣喘,豆大的汗從額頭滴下來。

他拿起手機,想也沒想便按下了寧繹知的語音通話鍵。

電話沒多久就通了,只是兩邊都沒有任何聲音,時間就這麽悄悄地溜走了。

祝明予聽到對面輕微的呼吸聲,才意識到自己到底在幹嘛。

他舔了舔嘴角,聲音有點幹澀,“喂,寧,寧繹知,你現在在哪?”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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