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溫舊夢
第22章 重溫舊夢
祝明予被祝康培氣得紅了眼睛,他像根樁子杵在原地,咬着牙,惡狠狠地瞪着祝康培。
父子倆沉默地僵持許久,祝明予的後背被寧繹知拍了拍。寧繹知将相片放回原位,輕聲說:“你先去吃飯,我來罵他。”
祝明予被他這耿直又有些離經叛道的話安慰得好了些,哭笑不得地說:“那還是別了。”然後緩緩挪到餐桌上。
祝康培自然是覺得自己兒子,說他兩句又沒什麽要緊。
剛才那沖突就像沒發生過,祝康培将一碗金黃色的粥推到祝明予面前,說:“知道你感冒,我特地讓人做的魚唇粥,快嘗嘗。”
魚唇是用鯊魚、鲟魚等大型魚類的唇部和皮加工而成的一種海味,味道鮮美,價格自是不菲。
在祝康培的世界觀裏,對人好便是給人花錢。
祝明予吃人嘴短,怒氣終于消了大半,到後面懷疑起自己是否真的像祝康培說的如此白眼狼。
祝家常吃海鮮,祝康培這回帶過來的什麽瑤柱、蛏子、鮑魚全都是海貨。這可苦了不吃海鮮的寧繹知。
寧繹知坐在位子上動也不動,祝康培招呼道:“別客氣啊,感謝你平時這麽關照小予。”
“我早上吃過了。”寧繹知說。
祝康培跟祝明予互相沉默了許久,他正愁沒什麽話講,此時好不容易逮着個話題,立刻滔滔不絕:“那再多吃點,這些東西又不占肚子。男孩子長身體的時候,正是要多吃點呢。你看這鮑魚的顏色和裙邊……”
“我海鮮過敏,上次也沒吃。”寧繹知說。
祝明予偷笑,心道寧繹知真是他爸的克星。他爸縱橫商場多年,怕是很少碰到這麽不會給人臉面的人。
果然,祝康培再也不吭聲,三人大眼瞪小眼,一時沒人講話。小王從樓上跑下來,說:“老板,都弄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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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康培如釋重負,讓小王趕緊過來坐,一起吃飯。
小王來了之後祝康培明顯松快很多,跟小王聊天有說有笑的,一會兒談工作上的事情,一會兒又談小王老家的老婆。
寧繹知看了眼祝明予,發現他只是拿勺子搗着粥,真正喝進去的沒有多少。再反觀祝康培,在那和下屬談笑風生,也一點都沒注意到兒子的情況。
他覺得祝康培這人有點奇怪,你說他對兒子不好吧,物質生活一應俱全。但要說他對兒子好吧,他的關心卻總是流于表面,連拿個東西鋪個床都要別人代勞,其實根本不關心祝明予個人的想法和狀态。
祝明予發着燒,對着這充滿腥氣的魚唇粥哪裏下得去嘴。再一看自個兒爸爸和別人的話題比跟自個兒多多了,便愈發食不知味。
祝康培跟小王聊起最近廠裏的事情就發愁,道:“那幫美國人單子下得急,工期給得又短,你幫我勸勸廠裏的這幫老頭老太,幹到晚上十點再走,他們年紀大了又睡不了幾個鐘頭。我麽——”他看向祝明予,語氣裏藏着些微的歉意,“我不常常過來可以吧?”
祝明予心道你來不來都沒什麽所謂,于是點了點頭。
祝康培高興一笑,剛想說什麽,又接了個電話。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跟小予在一起呢。什麽亂跑,我哪裏亂跑了。簽字這種事等一下……好好好,我這就回來。”
小王一聽就知道是鄒玉打電話過來了,立馬把最後一點粥幹完,站起身去發動車子。祝康培揉了揉祝明予的頭,風似的來,又像風似的要走了。
祝康培道:“過幾天我再過來,到時候你想吃什麽跟老爸說,老爸都給你準備。”
祝明予嘆氣:“可以就你和我兩個人麽?”
祝康培滞了一下,随後點點頭:“照顧好自己。”然後便又鑽進車裏,風風火火地走了。
祝康培一走,祝明予立刻将勺子放下,趴在桌上給臉降溫。
寧繹知看桌上的東西沒動多少,覺得可惜,想着晚上還能再熱一熱讓祝明予湊合一頓,于是将蓋子重新蓋上,一個個放到冰箱裏。放完後推了推趴着的祝明予,“吃點退燒藥,上去睡覺。”
祝明予吃完退燒藥就躺倒床上,早上打仗似的忙活似是讓他的病情更嚴重了。
他躺在床上,覺得天旋地轉,問道:“寧老師,我不會要死了吧?”
“不會。”寧繹知檢查了一圈祝明予的手腳有沒有蓋好被子,确認無恙後又繞到床頭,說:“那我先走了,有事電話。”
祝明予當然知道不會死,他只是不想一個人呆着,便胡亂地說:“我會不會再也好不了了。”
“只是發燒,沒事的。”
寧繹知剛說完,手腕便被握住了,瞬間心頭一跳。
手與手腕相觸的地方,溫度燙得驚人。
“寧老師,你能留下來陪我一會兒麽?我,我怕我死了。”祝明予這麽說道,語氣聽着有些抖。
寧繹知不明白為什麽祝明予這麽執着于死不死的,明明只是一場很小的感冒。
但他看着祝明予蒼白的小臉,又想到了那張一家三口的照片,覺得祝明予也确實可憐,就這麽走了也于心不忍。于是他轉過身,輕輕坐在床邊,說:“那我陪着你睡着。你睡着後我回去給我媽煎藥,然後我再過來。”
祝明予一聽這話,立馬把寧繹知的手給放了:“我開玩笑的,你快點回去吧,今天也不用再過來了。”
寧繹知搖頭,把他的手又握過來,輕輕蓋在手心底,“快睡吧。”
手背上傳來柔軟的觸感和溫暖的溫度,這種感覺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過了。
“嗯。”祝明予整個人往被子底下藏了藏,他怕被發現眼淚汪汪的蠢樣,便偷偷把眼淚都抹在被套上。
他的意識漸漸模糊,那些苦悶與不快沉入了最深的大海,随之朦朦胧胧顯映上來的是多年前的夏日,同樣充斥着悶熱與潮濕。
那時的祝明予還是個剛上六年級的小屁孩,身高才剛過一米五的線。祝康培等在校門口,他看到烏壓壓的一群人中,海拔突然有個缺口,再定睛一看,“缺口”頂着一頭卷毛,那必定是自家兒子。
祝康培伸手招呼祝明予,小卷毛飛奔過來,蹦上祝康培的三輪車,咚的一聲,三輪車往前傾了傾。
“老爸,咱一會兒去哪兒啊?”祝明予熱得把校服脫了蓋在腦袋上,“我想吃冰淇淋!”
祝康培蹬上三輪車,用脖子上挂着的藍色毛巾擦了擦脖子和臉上的汗,說:“先回廠裏!我剛去拉鏈廠拉來一批拉鏈,送回去讓工人裝上。”
說是說廠裏,但那時的規模很小,工人也只有四個,而祝康培的生意也只是租某個廠區的一小間,給人做些代加工的活。當時的祝康培所有的錢都砸在買縫紉機上,連輛汽車都沒有,送貨進貨都靠他那小三輪。
祝明予聽到又有一批拉鏈進來,就知道祝康培又接到不少的加工訂單,笑得樂開了花,“哇,好厲害呀!大家都想找老爸做生意!”
祝康培聽到兒子誇他自然是喜上眉梢,自豪地說:“那當然,老爸買的都是進口的機器,針都是用得最好的德國針,踩出來的雙針那是又平又密……”
祝明予聽不懂祝康培在說什麽,只知道祝康培很高興,祝康培一高興,就會給自己買冰淇淋。
“老爸,那你賺錢了我能吃哈根達斯嗎?”
“能啊!別說什麽哈根達斯了,等老爸賺了錢,你哈根達斯想吃多少吃多少,不光冰淇淋,老爸還要讓你坐法拉利,給你住大別墅!”祝康培越想越有勁,腳上蹬輪子也蹬得賣力,臭汗熏天,豆大的汗水抖向四面八方,“小予,總有一天,老爸要讓你坐上頭等艙!”
祝明予從來沒坐過飛機,更別提頭等艙了。他被裝滿拉鏈的蛇皮袋擠壓着,胳膊上背上全是悶出來的汗。心想他還是最想要吃不完的冰淇淋,如果他有吃不完的冰淇淋,那他一定是世界上最幸福的人。
回廠裏的路上經過一段種滿梧桐的柏油路。梧桐樹葉寬大、茂密,大片樹蔭能遮擋大部分的直射光,每當這時,祝明予便會躺在三輪車後座,享受片刻的陰涼。
他仰頭看日光将梧桐樹葉照得透明如蝶翼,脈絡縱橫又如枝幹的皮膚紋路。葉片與葉片之間的空隙給了陽光可乘之機,它們熱烈地跑下來,在祝康培的後頸、後背、胳膊頑皮地畫上光圈。祝明予伸出手,光圈打在手掌心,他用手一握,就仿佛握住了太陽。
祝康培将三輪車停在路邊,躬身鑽進小賣部,然後走出來,将剛才買的東西抛給祝明予。藍色盒子劃出道優美的抛物線,祝明予伸手接得正正好好,低頭一看,果然,還是常吃的光明冰磚。
祝康培重新蹬上三輪車,道:“老爸小時候就吃這雪糕,這可比什麽哈……斯要好吃。”
“那我得嘗過哈根達斯之後再評價。”祝明予拆開包裝,急不可耐地咬了好幾口,冰冰涼涼的甜味與奶香立刻彌漫整個口腔。他咬完一大半,才遞到祝康培嘴邊。他小心翼翼看着,生怕祝康培把雪糕全吃完了。
“好兒子。”祝康培咬了一口,“凍得老爸牙齒疼,你自個兒吃吧。”他說完這話,祝明予才高高興興地把剩下的都給吃了。
吃完雪糕後,祝明予猛然一驚。他突然意識到,祝康培早就不蹬三輪車了,而這輛三輪車也早就給廠裏收廢品的老阿公騎了。
祝明予終于意識到這是夢了。
他從床上坐起來,發現寧繹知在他旁邊看手機,也不知道是沒走還是已經回來了。
祝明予有些悵然若失,沒頭沒腦地問了句:“你吃過哈根達斯嗎?”
“?”
寧繹知蹙眉,走過來摸了摸祝明予的額頭,發現溫度已經降下去了,心裏松了口氣,嘴上卻說:“燒剛退就想吃冰淇淋?”神色大有“祝明予你真是個不要命的神經病”的意思。
祝明予嘆氣:“為什麽我現在能吃到哈根達斯了,卻覺得還不如以前吃不到的時候?”
寧繹知只道他一定又是什麽癔症犯了,剛睡醒腦袋抽筋,莫名講些指代不明的話,便也随便回道:“得不到的永遠是最好的。”
“不對,應該是有得必有失……”祝明予想了想說,“我想得到的一些東西,可能我并不能承受它帶來的代價。”
他得到了吃不完的哈根達斯,卻失去了祝康培的父愛。
寧繹知不置可否,又低頭玩起手機。
祝明予難得見到寧繹知玩手機,于是看向他屏幕,頓時驚呆,“你竟然在玩消消樂!”
“我玩消消樂怎麽了?”寧繹知神色淡然,手上依舊不停。
祝明予依舊處在震驚中:“我以為你是那種從來不打游戲的變态。”
“說誰變态呢?”被他這麽一說,寧繹知反而把游戲給退了,“适當放松,有利于提高學習效率。”
“我贊成!”祝明予舉手,甕着鼻子說,“那我可以申請每天——”
“不可以。”寧繹知答。
祝明予:“……”
他還什麽都沒說呢!
作者有話說
在不經意間牽了個小手